第10章 ☆、骰子
我說等等,那些飛出來的是神靈?海泠說,不是,那些是被木匠描繪出來的神靈。
世人時常從想象中拼湊出神靈的形貌,那并不是真正的神靈,是各人眼中的他們的樣子。
我說是不是就像那句話,狗描繪的上帝一定是狗,貓描繪的上帝一定是貓?
海泠說,對。
但當時的她尚沒有這樣的領悟。她只是看着金色的神靈們消失在天際,路口的信號燈也轉綠了,載着大門的白色卡車一踩油門,一溜煙地跑不見。
她想那些神靈是不是預知到了什麽,所以紛紛離開?
然後海泠去給新門配了把新式的自動鎖,比原先的大鐵鎖好用得多。
第二天,圖書館的電話響了,但不是她等的那個電話。
電話是省城的大學生打來的。小高說,是不是有個姓王的去找你們了?海泠說是啊,不過已經走了。小高在電話那頭靜了一靜,然後籲了口氣。
海泠說怎麽了?
小高說,那個姓王的教授,一直被傳說在幹倒賣文物的事,只是沒有切實的證據——據說他聯系的都是國外的客源,文物一旦流出,那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小高說,自己也是不小心,和別的同學聊起來這找資料的事的時候,順口提了一句圖書館的大門,就被王教授聽見了。
然後王教授纏着他問出地址,又四方打探求證圖書館的來頭,沒過兩天就拿到了一疊産權資料。
小高說,我就怕你杠不過他,本來想跟着一起過來,但他一聲招呼都沒打就走了——不過還好你沒讓他得逞。
海泠說,啊?
小高說不是嗎,他從昨天氣到今天了,見一個罵一個,我猜多半是失手了,我又去旁敲側擊地打聽——昨天有人看到他停車卸貨,卸下來的大貨拆了包裝,是兩扇光禿禿的舊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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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說,哦……
小高說你還挺厲害的,能騙過這老狐貍。
海泠說,嘿嘿。
她想起那本《行筆拾遺》了。
她說,上次你借去的書,看得怎麽樣了?
小高“哦”了一聲。
他說,我差點忘了,你上三樓幫我拿的那本,是不是分上下冊?我這裏的內容好像不完整啊。
海泠想那就是了,《行筆拾遺》确實有兩本,她看到的那本的後續,大概在小高那裏。
于是兩人約了下個周一在縣城見面,換書。
我說在我們這個時代,這種行為四舍五入就是“約會”。海泠說,還不是因為他說,馬上要去外地調研,只有那天有半天空閑,來不及跑我們鎮上,只能走一趟縣城——反正圖書館周一公休,我就順便進城呗。
我說好好好,你都用那麽多字來解釋了,你說啥就是啥。
于是那個公休日,海泠一大早就搭着來往縣城的首班車出門了。
她特意強調了一下,那個時候鎮上一天只有三班車,早中晚,錯過就沒有了——所以并不是興沖沖趕的清早第一班。
好好好,你說啥就是啥。
她和小高約的是縣城一個街心公園,兩人一前一後地到了,他把書給她,她把書給他;他問了幾句王教授的事,海泠“嘿嘿哈哈”地搪塞過了;她問他去哪兒調研,小高說了個鄰省的古鎮——光是來去路上就要三天。
聊完了,兩人各回各家。
我說啥,這就回去了?
海泠說哦沒有,我後來還去逛了逛街,反正難得進城,就把東西都買了。
哦。
圖書館管理員的工資在當時不算多,勉強夠一個人吃穿度用;好在爸爸的彙款單比他的回電及時得多,讓海泠不用緊巴巴地過日子,還能有點結餘。
于是海泠定期都會進城,給奶奶買藥,給表弟買糖,給自己買點這樣那樣的東西。
和小高換完書之後,海泠轉身就去了縣城的百貨大樓,一小時後她提着一個沉甸甸的塑料袋出來,口袋裏還塞了十張獎券。
百貨大樓正在搞促銷活動。售貨員說,這獎券在活動期間任意一天都能兌獎,海泠就不急着當場開了——畢竟店裏全是人,又悶又熱,多站一會兒都頭暈。
她提着東西一路走到街心花園,渾身是汗。夏末的日頭毒辣得很,又時近中午,海泠覺得自己快要曬成人幹。她想想中午的班車大概是趕不上了,不如索性休息一會兒,搭傍晚的末班車。于是她找了張長凳坐下來,喘口氣再說。
——她一擡頭,看到兩個花壇之外,另一條長凳上坐着的那個人,似乎有些眼熟。
對方穿了一件暗紅色的連帽夾克,低頭弓背地坐着,帽兜垂下來罩住了他的頭臉;旁邊的空位上放着一個很舊的登山包,大概是土褐色的。他膝蓋上攤開一份地圖,手裏握着一個蘋果。
海泠說,當時她的感覺就像教務主任偶然路過,不小心抓到逃課的小學生。
J沒有發現她,他很認真地低頭看地圖,手指一寸一寸地點着紙。
海泠張嘴叫了他一聲,“喂”。
對方又不叫“喂”,當然沒理她。
海泠提高聲音,“喂”。
對方擡起頭了——朝着另一邊。
海泠順着他的視線朝那兒一望,看到一只烏鴉拍着翅膀從天空落下,穩穩停在他的左肩。他側過頭,它也側過頭,一人一鳥好像在說什麽話。
然後J收起地圖放進包裏,把蘋果往嘴裏一咬,從長椅上站起來。烏鴉又拍着翅膀飛上天空,J朝着它離開的方向轉過身,似乎準備跟着走。
他看見海泠了,有些奇怪地眯了眯眼,然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這個反應讓海泠很不高興——不過才幾天不見,至于認不出她嗎?
海泠站起來朝他走去。她說你怎麽走都不說一聲,我還一直等着你。
J說,等我做什麽,你又開不了書庫。
——海泠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叉了腰“哈哈”一笑,鵝一樣地揚起脖子:“誰說我開不了書庫。”
J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立刻收回邁出去的那半步,轉過身正對着海泠。他說你有鑰匙了,門已經打開了?
海泠說門不但打開了,還換了扇新的,現在全家就我有鑰匙。
J的嘴角動了動,又被他壓下去了。他說,那……那我們走吧?
海泠說走不了,一天就三班車,中班已經過了,下一班在下午5點。
下午5點,距離當時還有三個多小時。
J在原地站了兩秒,眼裏明明暗暗地一陣閃。他轉身就走,朝原來準備去的方向。
海泠站在原地說,你要找什麽書呀。J直接走,沒說話。
海泠說你去哪兒。J說,沒錢了,籌路費。
海泠說,她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人看起來幹幹淨淨的,不會是個叫花子,洋乞丐吧?
她下意識地一擡頭,那只烏鴉早就不見了。
J也沒再和她搭話,已經朝前走出一段路了。海泠想了想,轉身提上她的袋子,也跟着走。
海泠說,我當時想的是,萬一這個人做出什麽違法亂紀,破壞公共秩序的事來,我就第一時間報警。
我說你算了吧,你明明就是想去看熱鬧。
J知道她跟在後面,他也沒說啥,大步朝前走,路過大馬路,路過小商店,路過一條又一條黑漆漆的弄堂。海泠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兒,她就“吭哧吭哧”跟着。
又快到一條弄堂口的時候,J的腳步慢下來了。
海泠朝前面探過頭,聽見裏面傳來男人的聲音,人還不少,吆五喝六的。她想縣城管得這麽寬嗎,大白天的都有人聚衆搖骰子。
J走到弄堂口,裏面稍微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傳來大嗓門的招呼聲。
那些男人嘻嘻哈哈地說喲來了個老外,進來進來,今天讓你見識一下我們的國粹。
海泠馬上小聲說,別去,他們出千坑你錢的,我們國粹才不是搖骰子。
J當然沒聽,直接往裏走。
海泠猶豫了一下,還是跟着進去,一邊走一邊說,他們當你冤大頭呢,骰子肯定灌鉛的,你別——
她話還沒說完,前面傳來“嘩啦”一聲響,有人猛地砸了個瓶子,扯着脖子說,哪來的女伢兒胡說八道。
海泠一縮腦袋,退了兩步,閉嘴了。
J笑了笑,對着裏面的人說,你們不要這麽兇嘛。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軟乎乎輕飄飄,普通話擰巴得像隔夜的麻花,和他平時流暢清晰的發音之間,差了兩個新聞聯播的距離。
海泠對我說,就是那種電視上常看到的,标準的“老外”式發音。
這話一出口,裏面搖骰子的男人,大概就徹底把他當成傻乎乎的外國游客了。他們趕緊嬉皮笑臉地給他讓出位子,拉他坐下。他也“呵呵呵”傻笑着說,怎麽玩,你們教我。
海泠提着她的購物袋,望望那張圍滿人的小折疊桌——這樣的場面,她還是第一次見;剛剛講的什麽灌鉛出千,都是她聽說的,其實并沒有親眼見過。
坐在J對面的赤膊大漢朝她翻了個白眼,又吓得海泠一哆嗦。
——哆嗦完之後,她把手裏提着的袋子朝地上一放,大步走到J旁邊,杵着,瞪眼看。
這骰子的規則很簡單,瓷碗裏三顆骰子,兩人每人搖一次;三個6最大,其次三個1,剩下的就比點數大小,大的贏小的。
這會兒工夫裏,J已經輸了一把,正在輸第二把。他搖了幾下瓷碗,一撒手,“當啷”三聲響:1、2、3。
赤膊大漢“哈哈”大笑,伸手拿走他面前兩張“大團結”。
海泠想活該,誰叫你不聽勸。
第三把了,先是赤膊男人搖。他把肥厚的大肉掌朝碗口一蓋,裏面傳來“叮”一聲脆響,瞬間被搖骰子的“嘩啦”聲蓋過。
海泠聽見了,也看見了——這是換了骰子。
果然,赤膊男人搖出了5、5、6。他面前放了一疊票子,除了剛剛從J那裏贏走的,應該還有別人的。
海泠想,要完,這外國人還想來籌路費,怕是連本錢都得輸光——她等會兒要不要替他買車票呀?
赤膊男人搖完之後,J把瓷碗拿到自己面前,皺着眉頭,一臉苦悶。其他人都看着他,一個比一個笑得開心。
然後J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蘋果,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上。
海泠想這是幹嘛?賭錢還要帶點心?
J放完蘋果,垂下眼簾,雙手合十,食指的指尖輕輕抵在唇上——像某種禱告的姿勢。
海泠看不明白了,她想他難道是信教的?他們天上的父還管賭博勝率?
大約5秒後,J睜開眼睛,嘴唇飛快地一動。海泠聽見他小聲說了句什麽,外語,她聽不懂。
反正在場也沒人能聽懂。
然後J拿起瓷碗,搖了幾下——“當啷,當啷,當啷”,三個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