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木匠
我說這又是哪出,強行上交給國家?海泠說,我當時是這麽想的,雖然總覺得哪裏不妥,但如果能讓文物得到更好的保護的話,上交就上交吧。
話雖如此,這畢竟不是件小事。海泠想找人商量一下,一起出個主意,可是家裏連個能商量的大人都沒有。雖然姑姑在,但她要怎麽跟姑姑說?“有人想把我們家的大門給拆了送去博物館——對對,就是那扇被锉平的門,上面的木雕不知咋的突然又回來了”。
海泠又打了爸爸的傳呼機。信息臺的接線員姐姐聲音甜甜地問她留言內容,海泠握着話筒想了好一會兒,無從說起。
最後她說了句“家裏有事,速回電話”。
兩天後,老鎮長帶着老街坊來了,爸爸的電話還沒來。
鎮長五十多歲,海泠小時候他就是鎮長了,她的爺爺和爸爸都和他關系不錯。圖書館落成的時候,老鎮長還以個人名義捐了書,還送了海泠一個玻璃保溫杯,囑咐她好好幹,讓她爺爺放心。
鎮長進門了,街坊沒跟着進來,三五成群地圍在門口,伸長脖子朝裏看。海泠站起來說,有什麽事嗎,這麽多人興師動衆的。鎮長說,昨天有個省城的教授來了,跟我談了些事,我就過來和你聊聊。
海泠就趕緊把鎮長讓到裏面坐下了。
鎮長說的話和她想的差不多,就是昨天王教授講的那一套,什麽文物什麽保護的。海泠說,把門拆了是送去博物館嗎,哪兒的博物館,縣裏的還是省裏的,要是以後爸爸他們想看,還能看得着嗎?
老鎮長想了想說,這些文绉绉的東西我也不是很懂,不過那位教授懂啊,人家是專業的,總不會做對文物不好的事。
他看海泠還是猶猶豫豫的,就又說,文物總歸都是國家的,與其放在這裏白白糟蹋了國家財産,不如就捐了,讓更多的人看到,也是把傳統文化發揚光大。
他說,古代那位工匠要是知道自己的作品被後人珍藏欣賞,那多高興啊。
海泠想這財産早就被糟蹋了,要不是那個人來,今天三樓上還是兩扇禿頭門——哪還有什麽發揚光大的機會。
海泠說我知道了,那王教授什麽時候來?老鎮長說,就這兩天了吧,他說要去打個申請報告,很快的。
然後老鎮長走了,海泠送他到門口。街坊鄰居們一擁而入,推推搡搡地上了三樓,擠在門前看那幅木雕畫。雖然鬧哄哄的,但倒是沒人伸手亂摸——畢竟現在他們都知道是文物了,文物啊,值錢的。
海泠跟着上去了,聽到有人議論說,我記得這兩扇門不是早就給小将刨了嗎?旁邊的人馬上說,你記錯了吧,不是好好地在樓上嗎,這麽好的東西,真的給刨了砸了,那老爺子當初得多心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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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想起小将們破門而入的那一天,他們走後,爺爺拄着杖站在洞開的斑駁的烏木大門前,站在滿地的木屑刨花裏,像座搖搖欲墜的塔。後來天黑了,姑姑上去喊他吃飯,爺爺猛地一跺拐杖,一口氣悶在胸口吐不出來,就不停地咳,咳着咳着,喘氣變成了籲嘆,籲嘆又變成了號哭。
那個晚上,一直到天亮,家裏沒人說話。
海泠想也對,既然失而複得,那就好好珍惜——交給博物館總比留在這裏強。
圍觀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才散,海泠終于又一個人站在大門前了。夕陽是橙紅色的,和那一年那一天一樣。
過去她沒有機會這樣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端詳這幅木雕畫,未來或許也不會有了。海泠擡起頭,視線順着祥雲流動。姜子牙站在封神臺上,松形鶴骨;受封的和未封的英靈各執寶器,恭敬地列在他面前。天宇朗朗,河漢皎皎,這一日之後,365個新生的神靈在天空俯視人世,他們司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也掌油鹽醬醋,布帛菽粟。
——直到新的神靈出現,他們被人遺忘,然後墜落降世。
海泠突然想到,千年前受封的365個神靈,現在還在天上嗎?姜子牙所封的原本就是戰死的英靈,他們作為人死了一次,作為神還會再死一次?
——樓下傳來一陣腳步聲,海泠剛轉過身,腳步聲已經踏着樓梯而上,越來越近。
一個人影映在旁邊的牆壁上,海泠遲疑着要上去招呼。人影原地一頓,然後走上前來。
一個沒見過的男人踩着樓梯出現了。大概三十多歲,中等個子,臉膛黝黑,眼睛又大又亮;他的視線落到海泠臉上的時候,她感覺就像被燈直直地照着。
男人走到她面前了。她看到他穿着的粗布襯衣上沾滿木屑,雙臂粗壯,手指關節像樹枝上凸起的節疤。
他朝海泠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他說,我聽說你們這兒有一幅木雕畫,就過來看看,不知道現在方便嗎?
海泠看看他,又轉身看看緊閉的大門,又轉回來看他。眼前的男人她雖然沒見過,但他一臉親善,讓人看着提不起戒心。她想他大概是剛來鎮上的工人,聽見街坊的傳言,就過來看個熱鬧。
海泠說你看吧,就那個門。
男人邁開腿朝藏書閣走去。他走動的時候,身上的木屑“撲簌簌”地往下掉。
他在烏木門前站住了,朝着木雕畫伸出粗圓的手指。快要碰到木雕的時候,他的動作一停,轉頭望向海泠。
海泠會意地說,沒事,這東西是一夜之間變成文物的,昨天這時候,我也這麽摸。
男人又笑了笑,把手指輕輕貼上木雕。他的指甲縫黑漆漆的,也許剛剛拿過墨鬥。
他撫摸每一道刻痕,就像母親摸着女兒的頭發。
然後他開口說話了。
他說,十二歲學藝,十八歲出師,同年成家、立業,二十歲聞名鄉裏,三十歲聲名遠播,四十歲病,四十三歲卧床——那之後就沒再握過錘子。
海泠問,你在說誰?
男人說,一位在當時的凡人中比較優秀的工匠。
男人又說,我很喜歡他的作品,聽說這一幅又現世了,所以過來看看。
——他說的是“又”。
海泠再度打量起面前的男人:中等身高,貌不驚人,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褲很舊了,衣褶裏滿是木屑。
她又把視線轉向烏木大門。
被男人觸摸過後,整幅木雕在夕陽下泛起一層淡金色的光芒。
男人說,又能看到這幅作品,我很開心。
他轉向海泠說,你們要好好保存它,像這樣的東西,今後大概會越來越少。
然後他就道別要走。
海泠趕緊喊住他,問他,你是誰?
男人一愣,看着她沒有回答。
海泠說,你講的……像這樣的東西今後會越來越少是什麽意思?
她想起《行筆拾遺》上面的話了——被遺忘的舊日神會降臨世間,化為凡人,從此有了生老病死。
眼前的男人不管怎麽看,都是個尋常木匠,仿佛剛從裝修現場跑出來。
男人笑出了兩排白牙。
他說,我懂你在想什麽,我暫時還到不了那個境地。
說完他的視線一沉,似乎想到了什麽,停了停又說——
“不過再過幾年,可能就不一定了。畢竟現在又到了‘新舊更替’的時候。”
然後他再次道別,希望海泠能好好保存木雕,交代完這些之後,就轉身離開。
他下樓的腳步聲消失在二樓拐角。海泠扒在窗口看了很久,沒看到有人從圖書館大門出來。
從他身上落下的木屑,像金砂一樣閃閃發光。海泠伸手要拈來細看,突然從窗口吹來一陣風,把它們都吹不見了。
第二天下午,王教授來了,随行的有四名裝卸工人,和一輛外地牌照的白色卡車。王教授和海泠打了招呼,幾個人熟練地卸了門,小心翼翼地包好之後,就擡着放上卡車車廂。
他們還帶了新門來的,順手就裝好了。
海泠跟在旁邊說,你們要把這個門運去哪兒,哪兒的博物館,什麽時候能公開展出?
王教授說,要先帶回去讓專業人員鑒定養護,不會這麽快公開展出。
他又拍拍海泠的肩膀說,盡管放心,這是國家的財産,我們不敢亂來的。
然後車子就發動了。
海泠站在大門口,看着白色卡車越開越遠。不巧,路口秒跳了一個紅燈,他們又不得不在圖書館十幾米外停下
海泠想這個紅燈真是及時,她能多看一會兒那兩扇門了——哪怕是隔着油紙帆布木條框的。
她眨了一下眼。
下一秒出現的情景,她畢生難忘。
海泠看到無數金色線條從門扇厚厚的包裹下下“呼”地騰起,在空中互相纏繞連接,拼合成了半透明的金色影子。她看到手執三尖兩刃刀的武将,背生雙翼的異人,騎着黑虎的道士……等等等等熟悉的形象接二連三地從門扇上躍出,散花天女挽着披帛飛起,祥雲和瑞獸緊随其後,連綿不斷。
最後出現的是一幅長卷,一位老人盤腿坐在卷首,松形鶴骨,目光炯炯。
木雕畫上365個神靈的虛影,沒有片刻停留,朝着太陽落下的方向飛騰而去,仿佛歸家的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