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剃頭匠
我說可以可以,看來幸運神很喜歡你——不過你怎麽就要了個米花糖?反正是試試,幹脆想點大的啊。
海泠說,我一時也想不到有什麽需要的想要的,而且那時候啥都不缺,再來點米花糖吃就美滋滋了。
工作清閑,收入穩定,生活遂心——作為一個18歲的圖書館管理員,她似乎确實啥都不缺。況且海泠想,“爸爸回家”這種事應該不屬于概率問題,幸運神大概是管不了的。
她就拿着十張獎券換來的十包米花糖(裝了滿滿三大袋)上車,到站。然後她去了姑姑家,送藥送糖,聊天吃飯。檢查完表弟的作業之後,海泠說,那我回去了。
姑姑說路上小心點,到家關好門,有什麽事打電話來。海泠說好。
從姑姑家到自己家,步行只需要二十幾分鐘,這段路海泠從小走到大,熟到不能再熟。但今天她卻有些害怕。
夏日傍晚,餘輝是淺紫色的,海泠看着新鋪的水泥路面,總是想起那些魚群似的影子,走幾步就忍不住停下來,回頭張望。
她想等那個外國人明天來了,她一定要從他嘴裏撬出什麽來:那些影子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麽要追着他們?被它們追上了會怎樣?
他要是不說,她就不給他開門,不讓他進去找書——反正現在全家就她有鑰匙。
——突然有人叫了她一聲,小名;緊接着響起“嗡——嗡——”的刮鐵片的聲音。
海泠循聲一望,是鎮上的剃頭師傅挑着擔子,劃着喚頭,正站在馬路對面看她。
剃頭師傅姓謝,六十多歲了,一副剃頭挑子用了半輩子,整個鎮子都認識他;海泠滿周歲的時候,還是找他剪的頭發。
謝師傅說,這麽晚了還不回家,東張西望個啥呢?
海泠“嘿嘿”笑笑說,這麽晚了還出攤啊。
謝師傅說今天還沒開張,我再轉轉。海泠看看他肩上沉甸甸的剃頭挑子,想了想說,我頭發長了,該剪了,謝師傅你幫我剪個頭發吧。
謝師傅看看海泠的頭發:剛剛過耳,離下巴都還有段距離。他皺巴巴的眼皮一眨,說哪有大姑娘當街剪頭發的,要是傳出去,你還想不想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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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師傅說你趕緊回家吧,你爸走得遠,你得管好自己。
謝師傅的兒子女兒也去外省撈金了,就剩他一個老頭過日子。海泠想他也是閑不住,大夏天的還要出攤——在家休息享福不好嗎?又不差他這點行腳剃頭的錢。
看她不動,謝師傅又趕她了。他說你快回去,天都要黑了。海泠說那你也早點回去,天黑了你又幹不了活。謝師傅說,我再轉一會兒就走。
海泠就背着小包回家去了。這一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她在車上都睡着了兩回。到了家,海泠把裝着書的背包往椅子上一挂,洗澡,上床,睡覺。
她想那個外國人不知道明天什麽時候來,她得早點過去,把該打掃該整理的活都給做了。
第二天,一個上午過完,沒有人來。
三樓的衛生搞完了,海泠坐在櫃臺後,閑閑地翻着本書,看幾行就朝門口瞟兩眼。然後中午了,吃飯了,吃完飯下午上班了,說好的人還是沒來。
海泠想難道他是要搭末班車來?那她早就下班了,可不會等他。
她剛要繼續看書,又聽到喚頭“嗡——嗡——”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海泠走到門口,猛一眼差點被白亮亮的毒太陽晃瞎,她趕緊擡手在額前一遮,擋了點光,才看到馬路對面,謝師傅挑着擔子一步一步地走。
也沒撐傘,也沒戴帽子,六十多歲的大爺低頭弓背,扛着晃晃悠悠的剃頭挑子,走在午後的太陽下。
海泠趕緊喊他。謝師傅回過頭,眼睛都眯成縫了。他說啥事啊。
海泠說,我要剪頭發。
謝師傅說,你算了算了,哪有大姑娘——
海泠說,所以你過來屋裏給我剪。
圖書館大廳的窗口白天都挂着竹簾子,通風又涼爽。海泠把電扇開大,放好椅子,倒了杯涼茶,等着謝師傅從馬路對面過來。
剃頭挑子晃晃悠悠地都到門口了,謝師傅腳步一停,說,你是真要剪頭發吧?
海泠說是啊,我要——我要剪個劉海兒。
她把涼茶一遞說,你慢慢剪,剪好看點。
謝師傅看着涼茶笑了笑,放下挑子,把他的家夥一件件拿出來擺開:刀子、剪子、篦子、鏡子……光是梳子,就有大大小小五六把。他讓海泠去打盆熱水來,還挺不好意思地說,天太熱,就不挑爐子了。
然後謝師傅讓海泠坐下,給她洗頭,給她按腦袋。他手上勁大,下手又穩又準,一通按完之後,海泠只覺得神清氣爽,連眼睛都明亮了。
海泠說老師傅老手藝真厲害。謝師傅很得意地一笑,剛要收了水盆,手一滑,胳膊肘打了個拐,把旁邊的熱水瓶碰倒了。
“嘩啦”一聲爆響,海泠吓得從椅子上猛地跳起——于是椅子也倒了,打翻旁邊放着剃頭家夥的小凳,刀子剪子梳子鏡子“稀裏嘩啦”撒了一地。
不過眨眼的工夫,大廳滿地狼藉。
謝師傅趕緊說對不住對不住,你身上沒燙着吧?
海泠也低頭看了,熱水瓶就在她手邊炸的,但她一滴水都沒沾到;滿地亮晶晶的瓶膽碎片,正好繞着她散開一個圓,沒一片落在她身上。
海泠說沒事,我運氣好。
然後她和謝師傅一起收拾渣子,掃地拖地。謝師傅一邊幹,一邊低着頭小聲說,老是老了,手腳不利索了,家裏孩子也不讓他幹這個,說以前是日子不好過,只能學個手藝讨生活,現在日子好過了,幹嘛還吃這個苦。
謝師傅說,我倒是也想在家呆着,可是成天坐着躺着也沒個事做,再說,這做了大半輩子的手藝——
他看了看歪倒在旁邊的剃頭挑子。
謝師傅說,我可能是咱們這一片,最後一個剃頭匠了吧。
碎渣子打掃完了,謝師傅收起他的家夥就要走。海泠說你還沒給我剪頭發呢。
謝師傅說,你還是去街上理發店裏剪吧,他們剪得好看、時髦。
海泠側頭看看窗外——太陽還是又兇又毒。她說,你是老師傅,我信你的。
然後她不由分說,扯了謝師傅手裏布單,抖了抖給自己圍上,轉身去椅子上坐下了。
剪劉海用的剪子很細巧,謝師傅拿着在磨刀布上刮了又刮,才上手開剪。
謝師傅說,這套剪子也是最近才買的,當年給大老爺們剃頭,不是平頭就是光頭,哪用得着這麽精細的東西。他說現在時代變化快,他還去學了幾個新式的頭型,萬一顧客要剪,他不會,那可就難看了。
誰知道一夜之間,滿街都是理發店了。
他說,我也不是說理發店不好,那些小夥子剪得挺好看的,還有很多花樣我聽都沒聽過。
他說,我就是覺得……現在我扛着挑子在街上轉一圈,老主顧還跟我打招呼,但不要我剪頭了。
謝師傅不說話了,把海泠的一撮額發用細齒梳撩起,剪刀“嚓”一聲落下。海泠眨了眨眼,用睫毛抖掉碎發。
——眼睛一開一合的瞬間,她看見有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從後面托着謝師傅粗糙厚實的手掌。
白嫩嫩的,就像十歲出頭的小女孩的手。他每次下剪子,那只小手都扶着他的手腕,幫他把正方向。
海泠順着小手看去,謝師傅身後似乎藏着一個人影。她正要伸頭去看,謝師傅又把她的腦袋撥回去,說,不要亂動,小心剪壞了。
海泠說,哦。
她閉上眼睛不看了。
半小時後,謝師傅完工了。海泠朝他遞過來的小鏡子一望,裏面的姑娘臉蛋圓圓,劉海輕薄,發絲又細又軟。謝師傅還給她卷了一個彎彎的弧度,他說你明天早上起來,要是劉海不彎了,你就用熱毛巾燙一燙。
海泠越看越喜歡,付了錢連連道謝。然後謝師傅收拾起家夥,挑着擔子走了。
外面的太陽還是很辣,海泠給他灌了一瓶涼茶,把他送到門口。
剃頭匠的喚頭又“嗡——嗡——”地劃響了。海泠看到一個小小的女孩子跟在謝師傅身後,渾身泛着一層茫茫白光。她梳了對俏生生的羊角辮,兩只手幫謝師傅擡着挑子,走着走着,回過頭,朝海泠一笑。
海泠也笑了笑,摸摸新剪的劉海。
然後她回到大廳,在櫃臺後坐下——坐下後忍不住掏出鏡子照了又照,看夠了,才重新翻開那本讀了一半的書。
——海泠不記得自己剛才讀到的是具體哪一行哪一段了,但肯定不是現在這一頁。
兩邊一片空白,只在一頁的中心位置,用醒目的,加黑的,生怕她看不見的粗體,放着一句話。
——“為什麽謝她不謝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