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妻子

海泠說,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J抽煙, 之前一路上,他連煙盒都沒掏出來過。

我說可能是有別人在場的時候不抽煙?

海泠說應該不是,因為當時他對面還站着一個人。

或者不能說是“人”。

在火柴小小的光圈之外, 有一個影子站在黑暗與火光的交界線上。

和之前那些貼在地面上的陰影不同, 這是一個直立的,可見的,人形的影子。

海泠用手擋開烏鴉,偏過腦袋使勁朝前張望。那個影子的身形像是個女人——但肯定不是之前她看到的那個。她覺得這女人似乎很老了, 身體佝偻在寬大的衣裙裏,像一只在殼裏幹癟脫水的蝦。

夜風從那一頭吹來,空氣裏湧起一股腐壞的味道。

烏鴉繞着海泠飛個不停, 還警告似的伸頭來啄她的手背。海泠一巴掌把它拍開,朝前走了兩步。馬路很窄,路上也沒有車和人聲,她聽見J似乎在說話, 聲音很小, 順着風才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只言片語。

他說——滾開,死心, 放棄。

那個老女人往前跨了一大步,朝他伸出幹皺的雙手。這不是乞求的姿勢——而更像是追讨。

J吸了一口煙,煙頭“呼”地一亮。他順勢伸出手臂,把煙頭朝前一點。

明明還隔着兩步的距離,那個老女人卻像被燙到似的, 朝後猛退一步,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幹癟的胸口。

她弓起身體,扯着嗓子說,反正你不想活,我不想死,為什麽不給我?!

J說,憑你的髒手也想碰她。

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傳到海泠耳中。不知為何,她一下子想起了那個薄霧似的美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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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不自覺地又朝前邁了一步。烏鴉暴躁地大叫一聲,對面的兩人同時轉頭朝這邊望來。

海泠看到那個老女人的臉了——五官模糊不清,仿佛被風化的雕塑。她身上的衣裙也不像是尋常款式,顏色豔俗的褙子、馬面裙,外面還罩了一件毛了邊的鬥篷;海泠總覺得曾經在哪裏見過這身打扮。

照面的瞬間,那個老女人的身形消失了。海泠還沒反應過來,一股濃烈的塵土味猛灌鼻腔,她面前“呼”地出現了一張暗沉沉的臉孔。

——何止是風化的雕像。老女人的臉上綻開大大小小無數的裂痕,還在撲簌簌地朝下掉碎屑。她完完全全就是一座泥塑。

海泠想起是在哪裏見過這身打扮了——這是祠堂裏的玉純娘娘。

海泠一聲尖叫還沒出口,烏鴉立時俯沖直落,利喙擊穿了泥塑的前額。泥塑面上的裂痕頓時如蛛網般張開。

但她還沒有倒下,幹枯的雙臂像樹枝一樣朝海泠猛地戳出。

——一根劃亮的火柴從對面抛來,小小的火光在夜色裏燙開一道弧線。火柴落在積滿灰塵的鬥篷上了,只是輕輕一落,下一秒,烈焰沖天。

泥塑的裂縫裏爆發出尖銳的嘶鳴聲,像有一百支汽笛同時被拉響。火光中,海泠看到泥塑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仿佛無數女人的輪廓重疊融合,不分彼此。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呼”地延長。一名武将從光下的陰影中出現,手中寶劍如雪如電。

——他揮臂,斬落。

劍鋒所到之處,女人們的影子像紙片一樣裂開。火焰燒成了泛青的金黃色,泥塑轟然倒塌,碎成粉末,消失在火光中。

火焰也熄滅了。

四周再次沉入尋常夜色。海泠原地轉了一圈,這裏雖然不是市中心,但幾十米外也有民宅,剛才燒了那麽大的火,竟似乎沒有被人發現。

影子裏的飛将軍,還有叫個不停的烏鴉也不見了。

小小一點火星從馬路對面飄來。到她跟前的時候,火星驟然一亮,然後被一只手掐滅了。

J吐了口煙圈說,人找到了嗎?

海泠擡起頭,睜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臉;但現在什麽火光也沒有了,昏暗的夜幕裏,遙遠的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海泠說,找到了,不過他沒帶書,他說明天就回去鎮上,到時候把書送到我那兒去。

J淡淡地應了一聲。

海泠說剛才那個是誰?是不是之前在祠堂見過的玉純娘娘?

J說,是啊,她被你從千裏之外叫來了。

海泠說她在跟你要什麽東西?

J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然後摸出煙盒,又點了一支。

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後,他說,她以為我會把我妻子的遺物給她——和之前那些人一樣,癡心妄想。

妻子,遺物。

海泠只聽見這兩個詞了。

她站在原地,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她想到月色裏的那個女人,她伸出雙臂溫柔地環抱他,像只小貓一樣柔順地靠着他,她口中傾吐出只有他才懂的語言——對,那是他的妻子。

面前的男人沒有再看海泠,他背過身抽完了一整支煙,把熄滅的煙頭遠遠丢進幾步外的垃圾桶,然後顧自走了。

他望着月亮吐出最後一口煙的時候,海泠聽到他小聲說了一句什麽。

外語,她聽不懂。直到很多年後,她翻起小高的字典才知道那句古拉丁語的意思。

——“如果愛情可以拯救你,那你應該永生不死”。

這天晚上,海泠自己在招待所投宿。一整夜的夢境混沌得像一鍋湯。

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去了車站,同行的旅伴果然已經在那兒了。他說你不等那個小夥子嗎?海泠說,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院,而且我總得比他早到。

然後早班車來了,二人像來時那樣上了車。

我說,你都不順便問問他,關于他妻子的事嗎?你就不好奇?

海泠說,別人一看就不想說的事,還要不長眼地問,小心挨打。

哦。

但不問不代表她不會胡思亂想。公交車颠簸的這一路,海泠已經在腦內補完了一個跌宕起伏,纏綿悱恻的西方愛情故事。她想莫非J想找的,是複活他妻子的方法?《行筆拾遺》上還有這樣的方法?

還是說,有這樣的神靈可以做到?

她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售票員扯着嗓子喊踏香村到了,有沒有要下車的。然後公交車停下,前後車門打開,幾個人下車,幾個人上車。

海泠前面的位置坐下人了,是一對年輕夫妻,女人手裏還抱着一個小伢兒;小伢兒正在專心地吃手指。

海泠看到他們,又想起前天遇到的那對男女。

她稍微記挂了一下那個斷眉的姑娘——不知道她那天回去之後怎樣了。然而她又轉念一想,反正是願打願挨的事,她一個外人,瞎操什麽心。

車子開動了,前面的小夫妻開始說話。海泠稍微聽到幾句,無非是家長裏短,雞毛蒜皮。他們似乎是去鎮上給孩子看病的,

那個年輕女人說,這趟走得也太急了,家裏的事都沒做完,要是到了鎮上,挂不上號,把雞給餓着了怎麽辦?

男人說,兒子發了三天的燒,你還要管家裏的雞鴨喂沒喂?哪個是你親生的?

海泠忍住了一聲笑。

然後她聽到那個女人說,幹嘛非去城裏看病,讓玉純娘娘看看啊,上哪兒看不是看?

男人說,你還真信她是玉純娘娘?前天這時候,她還被叫棍子媳婦呢!

海泠把耳朵豎起來了。

女人說,真的呀,大家都這麽說的,你不也看見了嗎?祠堂裏那塊破匾上的字變新了,娘娘雕像的臉也變得跟她一樣——眉毛是半截的。

男人說,我看還是不靠譜,字是她寫的,臉也是她畫的吧。

女人說,那她剛被附身那天,還治好了一個外國人呢,就那天傍晚來的那個,被她家棍子給捅傷了,她一治,啥事都沒有,連疤都沒留下!衛生所的大夫也看見了!

男人嘟囔着胡說八道,又換了個話題。然後吃手指的伢兒不想吃手指了,“哇哇哇”哭起來,兩人又手忙腳亂地哄孩子。

海泠身邊一直戴着帽兜閉着眼睛打盹的人說話了。他壓着聲音說,這就是大部分宗教在初級萌芽階段的樣子,那個女人很快會成為十裏八鄉的新神。

他說,不過這麽一來,她的丈夫也不會再打她了,她的目的也達到了——用你們的話說,也算是“娘娘顯靈”。

海泠說,可她這算是利用神靈造假吧?

J說,你以為最早的“娘娘”就是真的嗎?

海泠一愣。

J說,很多民間的神都是這樣,是被信衆捧成神靈的——在成神之前,她們可能只是情商略高,懂得随機應變的家庭婦女。

他說,宗教的神大多是人造的,但這些人造神卻往往活得更長久。

然後他又閉上嘴,不說話了。

海泠看到他胸前的項墜,墜子裏大概藏着一個像星辰一樣美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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