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失火

我說怎麽就失火了?誰故意趁你不在放的火?

海泠說, 沒人放火。

接到電話的第一時間, 海泠就趕回去了。她在火車上颠簸了一天一夜,腦子裏亂得像被塞進一窩蜜蜂,它們“嗡嗡嗡”地鼓動翅膀, 在她顱內密密麻麻地爬行。

在電話裏, 辦公室的小姐姐只告訴她圖書館在前一天夜裏失火,剩下的情況來不及說明。海泠一路都在想怎麽會着火,燒掉了多少,要不要緊, 房子還在嗎,姑姑知不知道,奶奶知不知道……

還有爸爸, 爸爸知不知道?

30個小時的火車,4小時汽車,她就像坐在風暴中的小舢板上,思緒一秒都靜不下來。她覺得自己成了個空殼, 心跳聲在胸腔裏撞出“通通”的回音。

車上鄰座的阿姨看她臉色不好, 問她要不要喝水。海泠擺擺手想說沒事,才一開口, 眼淚就流下來了。

她有沒有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圖書館不能出事。要是圖書館沒有了,她還能做什麽?

她還能去哪兒?

海泠轉過臉對着車窗,用衣袖抹掉眼淚。她的兩個袖子都濕了。

到達鎮上是第二天中午,她顧不上回家, 直接背着包跑去圖書館。才剛拐過街口,海泠一眼就看到一個焦黑的屋頂。

不對,半個焦黑的屋頂。

她的腳步一軟,差點摔在地上。

失火原因已經調查清楚:路邊的電線杆線路老化,短路冒了火花,加上秋天天氣幹燥,圖書館是木制結構的老房子,三樓離得又近——各種客觀的意外疊加在一起,房子就着火了。

還好發現及時,只被燒掉了半層頂樓。

正好是藏書閣那半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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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燒光了,房梁焦黑,牆上被燒掉幾層牆皮。救火的鄰居說,地板一踩一個坑,最好別過去。

海泠到的時候,老鎮長正好也在。他說,藏書閣裏都是海泠爺爺的個人藏品,政府賠不了,也沒法賠,只能幫着修修房子。他說現在三樓還太危險,先別急着上去,等工人把樓層加固了,你再上去點數一下,查查損失。

查了又怎麽樣?燒掉的書還能再回來嗎?

海泠抱着她的小包,站在大門前就哭了。

出聲的,不遮不掩的,勸不住的哭。

不知道誰去叫來了她姑姑。姑姑摟着她說別哭別哭,不過燒了些黴紙頭,再說也是意外,你在也好不在也好,天數注定要燒,躲也躲不過的。

她說我倒慶幸你不在,不然你肯定要沖上去救火,萬一出了事可怎麽辦。

她說這些本來就是你爺爺的書,說不定是爺爺在地下想看書了,就一把火帶走了。

海泠緩過氣來了。她說奶奶知道這事了嗎?

姑姑眼皮一垂,說,還沒敢告訴她。

畢竟圖書館在成為圖書館以前,是奶奶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

海泠說那爸爸呢?

姑姑嘆了口氣說,當天夜裏就給他的尋呼機留了言,現在你都坐火車回來了,他還沒個音信。

姑姑說,哪兒有這樣的人,過年過節不回來,家裏出事了也不回來,不回來就不回來吧,連個音信都沒有——不知道在哪兒賺他的大錢。

姑姑又陪她說了會兒話就回去了,老鎮長也回去了,海泠站在小馬路上看着工人修了一下午房子,然後工人們也收工回去了。

他們說你早點回家吧,三樓得重新蓋過,沒個十天半月修不好。

他們說的“回家”是回海泠現在住的地方,但在并不遙遠的幾年前,這棟被燒掉的房子才是海泠的家。

海泠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了。小時候的夏天,太陽一下山,她就坐在這兒,手裏端着個小碗,碗裏有時候是洗淨的大紅櫻桃,有時候是冰冰涼的切成塊的西瓜。

爺爺總說她端着碗坐門口像什麽樣子,趕緊進來;媽媽說你再坐石頭上就要拉肚子了;有時候爸爸也會在她旁邊坐下,抓她碗裏的果子吃,給她講天上的星星的故事——有些是書上寫的傳說,有些是他随口胡編的。

但現在不是夏天,石階非常涼,寒氣沿着脊柱向上爬,海泠渾身都覺不出一點暖意。

沒人訓斥她,沒人記挂她,也沒人陪她一起坐了。

海泠想,這火為什麽會燒起來,為什麽要燒起來,她現在該做什麽,能做什麽?

她的手指伸進發叢,抓緊又松開。

——她突然聽到翅膀拍動的聲音,不是尋常小雀兒。海泠擡起頭一看,暗沉的夜幕中,一個黑影張開雙翼從她頭頂掠過。

腳步聲從小馬路對面傳來了。

J說,書還在嗎?

海泠低頭坐着,不說話。

J走到她面前了。他說是三樓的書庫着火嗎,書沒事吧?

海泠說,燒光了。

J立刻一步跨過三級階梯,走進圖書館大廳。海泠聽到身後傳來“咚咚咚”上樓梯的聲音。

然後是損毀的木地板被踩踏的“吱呀”聲。

樓頂上“嘩”地掉了什麽東西下來。

腳步聲變輕變遠了。

海泠從臺階上站起來,跟着跑上樓去。整棟房子都沒有開燈,但屋頂現在是敞開的,月光和星光直接傾落,不需要開燈。

她看見J已經走進書庫了,正蹲在地上扒拉那堆燒剩下的廢紙。

J說不可能全燒光了,肯定還有剩下的……必須有剩下的。

他說我找了這麽久,不能把最後的答案燒掉。

海泠踩着焦黑的地板,大步沖到門前。她說你給我出來,這是我家的房子,我家的書!

J沒有理她,繼續在灰堆裏翻找。

海泠又一步踏近,腳下的地板“咔嚓”一聲斷了,她措不及防地一晃,險些掉下去,還好及時地挪開腳步,在旁邊站穩了。

書庫裏的人還低着頭找東西,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

海泠不知為何想起了自己爸爸。

爸爸也是這樣。海泠小時候總覺得他像活在另一個頻道上,他和自己的交流總是單向的:他說,她聽;輪到她說的時候,他就切換頻道了。

就像家裏的老電視機,只能接收到寥寥幾個電視臺,有時天線的角度沒調好,屏幕上就是一片雪花斑。

現在書庫裏的那個人也是這樣。

海泠吸了一口氣,對裏面的人說,你出來,我想起有個地方可能會有你要找的東西。

信號接上了,對方收到了她的話。

J說,哪兒?

傍晚六點,小鎮的馬路上鮮有行人。海泠帶着J一路朝前走,一直走到鎮上的供銷大廈。

大樓外牆的霓虹燈已經亮起來了,像滿天星彩。

海泠繼續領着他朝前走,走燈火通明的櫥窗和幕牆。J說要去哪兒?你說的地方在哪裏?

海泠猛地停住腳步。

兩人現在的位置,是在一面廣闊的櫥窗前。玻璃那一側,三五臺大彩電正在播放這個時段的電視節目。

帶着白手套的米老鼠吹着口哨,大搖大擺地從屏幕那頭走出來了。

J意識到了什麽。他收回邁出去的腳步說,你騙我?

海泠說,我早幾天就告訴過你,有人在找你。

她的話音剛落,米老鼠朝屏幕前伸出手。戴着白手套的四個指頭扒着電視機的框體一撐,圓溜溜的大腦袋探了出來。

米老鼠的腦袋從屏幕中剝離的瞬間,變成了一張俊美的人臉。

是海泠曾經見過的那張臉,集中了世界各地的銀幕美人們的長相。

然後是脖子,肩膀,胸膛……以及筆直修長的雙腿。

電影從屏幕中走出,穿過櫥窗的玻璃,走到兩人面前——在J轉身要走的同一瞬間,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後他轉過臉對海泠說,謝謝你幫我找到他。

海泠說,那你告訴我,我爸爸在哪兒。

電影說,我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M市——不過這個最近,也是半個多月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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