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M市
我說M市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是國內第一大都市了嗎?
海泠說是啊, 民國的時候就是了。
我說, 那曾外公從S城轉去M市,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啊?
海泠說,那他為什麽不給家裏回電話?
我想了想, 難道是怕被發現, 電話是從M市打來的?
海泠說,反正那個時候我非常生氣。
電影說出“M市”兩個字之後,她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畢竟那裏和爸爸之前說的S城,相距一千多公裏。
爸爸一個人瞞着家裏, 繞了個大圈,音信全無地走了兩年——這是在幹什麽?
要不是彙款單還在陸陸續續地來,海泠可能都要去報案了。
電影又補充了一句。他說半個月前, 你爸爸在商場電視幕牆前站了一會兒,當時屏幕上在播放天氣預報。
他說,那之後我也沒見過他。
海泠說,哦。
旁邊的第三人皺着眉頭開口了。J說, 你把我騙到這裏來, 就是為了這個?
海泠說,你要找書, 我要找爸爸,我覺得我的理由也很正當啊。
說完她就轉身走了。她聽見電影在身後說話,她聽不懂的語言,但語調似乎激動又恭謹——顯然是對J說的。
J也說話了,語氣平淡, 又透着些不耐,像攪着一杯遲遲涼不下去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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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海泠走遠了,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
她徑直回了家,開門,開燈。開關“啪”地按下,小圓頂燈亮了,整個房子都浸在暖黃色的光裏。
電視機頂上挂着一張全家福,是海泠七歲的時候拍的。照片上的她梳着羊角辮,戴着大紅花,左邊是爸爸,右邊是媽媽。
海泠每天進出家門都會看一眼這張照片,她閉着眼睛都能畫出媽媽的樣子。
那天晚上,海泠把老影集都找出來了。爸爸媽媽結婚前沒有照片,結婚後才陸陸續續地拍了幾張合照,兩人或者站在一起,或者坐在一起,或者頭挨着頭,或者眼望着眼。然後照片上多了一個小娃娃,小娃娃慢慢長大,從穿着尿布,變成穿着開裆褲,又變成穿着小裙子;爸爸抱着她,媽媽牽着她,爸爸媽媽擁着她。
海泠翻了一會兒,突然發現照片似乎少了幾張,也許是從老宅裏搬出來的時候遺失的。不過,反正照片也只記錄到她十歲那年為止,媽媽去世後,家裏就沒再拍過照了。
她印象中和媽媽拍的最後一張照片上,媽媽燙着時興的大波浪,穿着長長的花裙子,拉着她的手站在鏡頭前。海泠記得照片上的自己正在哇哇大哭,因為她的蛋筒冰淇淋掉地上了,她還一口沒吃。
當時要是知道,這是最後一張和媽媽的照片,她說什麽也不會哭的。
看完影集,海泠早早地關燈睡覺了。她夢見飛将軍在對自己說話,但他光是動着嘴,她聽不到聲音。
第二天上午,海泠像往常一樣早起出門,去圖書館。雖然屋頂還敞着,但圖書館還在——只要圖書館還在,她就是這裏的管理員。
當家人不管這裏了,那就她來管。
修房子的工人們差不多同時到了,一到就開工。海泠給他們倒水泡茶,他們就一邊幹活一邊和她聊天。
這些工人都不是本地人,是結了個隊,四處攬活幹的。他們說房子沒那麽快修完,小姑娘你正好放個假休息。
海泠說,不想休息,休息着也不心安。
耳朵上夾了支煙的叔叔說,那你也可以請假出去看看呀。
海泠說,什麽出去看看?
叔叔說,你才多大?17?18?難道就一輩子待在這鎮上了?你看看我們強子——他指了指旁邊一個低頭幹活的小夥子——16歲就跟着我們東奔西走,到處開眼界了。
旁邊的人說,人家是女孩子,安安穩穩地過着就行了,再過兩年年紀到了,找個好人結婚生娃——不比我們勞勞碌碌的強?
叔叔說,這倒也是。
他又看了看海泠,朝她笑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黑的牙。
他說不過我還是覺得,年紀輕輕就留在這小地方,也有點太可惜了。
他說,留下也好,出去也好,兩邊你都經歷過,比較過,才叫選擇——比都不比,那叫沒得選擇。
他說,我每次出遠門回來,都覺得家裏特別好,太好了,比哪兒都好——你見識過大風大浪,才知道什麽是安安穩穩。
海泠說,那你怎麽不選“安安穩穩”?
叔叔說,我是男人啊,我圖安穩了,家裏就不安穩了。
海泠說“哦”,然後給他的大茶杯裏添滿了水。
她想,這叔叔說得對,兩邊都經歷過,比較過,才叫選擇。
爸爸兩邊都經歷過了,比較過了……然後他大概是選了“大風大浪”。
海泠提着水壺給工人們挨個添水。走到那個叫“強子”的小夥子旁邊的時候,他正在搬一個燒焦的櫃子;海泠放下水壺,給他搭了把手。
櫃子擡開了,強子“咦”了一聲。
他說這兒怎麽還有個娃娃。
海泠一愣,湊過頭去看。
櫃子和牆的夾縫裏,還真躺着一個髒兮兮的木偶娃娃。
巴掌大的小木偶,用木片木板連成的身體和四肢,邊緣有些燒焦了,油漆都起了泡。
海泠認出來了,自己小時候玩過這個,她跟着媽媽去上班,媽媽在下班路上給她買的。她記得木偶娃娃的身體裏穿着繩子,用手一拉,手腳就會動起來。
海泠說,這是我的娃娃,好幾年沒找到,沒想到丢在這裏了。她彎腰把娃娃撿起來,吹掉灰,一拉繩子——娃娃的手腳動都不動。
她朝裏一看,木偶裏的繩子已經黴斷了。
剛才的叔叔也湊過來看。他說哎喲這種娃娃現在可不多見了,上次想給我兒子買,滿街找了一圈,看都沒看見。海泠說繩子斷了,玩不了了。叔叔說,繩子斷了就換繩子呗。
他把舊繩子從娃娃裏抽出來,找了一條蠟棉繩,沿着孔洞重新穿了一遍,又把四肢連上了。
海泠又拉了一次,小木偶立刻聽話地揮起手腳,像她小時候見過的那樣跳起舞來。
我說,就是家裏那個小木偶?海泠說,是呀,你小時候還摔過它呢。
海泠說,本來油漆都掉光了,後來你爸爸出生了,你爺爺就買來顏料,又照着補上去了;後來你出生了,你爸爸又補了一遍漆——繩子都不知道換了幾遍。
原來是傳家寶啊……
海泠那天就帶着未來的傳家寶回家了。她把它裏裏外外擦了個幹淨,然後放在電視機櫃子上,和那張全家福放在一起。
這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小時候了。她穿着花裙子,頭上紮着羊角辮,辮子上束了大紅花。她的手還是圓嘟嘟的,握着一個冰淇淋。
媽媽說囡囡你別跑,慢慢走。
海泠想,對,這次一定要慢慢走,不能又把冰淇淋摔了。
一定要好好和媽媽拍一張照。
夢裏她伸出另一只手讓媽媽拉着,和媽媽一起望向鏡頭。拿着相機的是爸爸,他伸出三根手指,倒數321,然後按下快門——
“咔嚓”。
海泠睜開眼睛,她是真的聽見了一聲“咔嚓”。
但不是快門聲,像是木板斷開的聲音。
海泠看了看床頭的鬧鐘,晚上11點,窗外已經漆黑一片。她想剛剛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又是一聲響動,“嘩啦”,什麽東西掉在地板上了。
非常清楚,非常真實——從客廳傳來的。
海泠腦中立刻閃過“小偷”兩個字。她想這時候該怎麽辦?如果出去,她肯定幹不過小偷,但是卧室裏沒有電話機,要報警只能去客廳……或者自己假裝什麽都沒聽見,等天亮了再說?
客廳的聲音變成了“悉悉索索”,有人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撿起來了。海泠悄悄從床上坐起來,探頭朝門外望去。
客廳裏泛着光。
不是燈光,也不是手電筒,更不像是蠟燭一類晃動的光芒。那光線是淡金色的,非常柔和,好像有個小太陽落進了屋裏。
——大概不是小偷。
海泠披上衣服,光着腳小聲走到門口。她看到有只小猴子背對着她站在電視機前,正在擺弄什麽東西。
确實是只發着光的小猴子。像三歲小孩似的身高,還有大耳朵,長尾巴,光芒特別亮的屁股蛋……不管這麽看都是猴子。
海泠忍不住“啪”一聲打開頂燈。
她說,你是誰呀。
小猴子被吓得一勾腦袋,手裏的東西又“嘩啦”掉地上了。
海泠看見了,地上的是自己的木偶娃娃。
小猴子轉過頭。海泠看到它的臉:一半是金色的,一半是銀色,就像太陽和月亮拼在了一起。
小猴子說,你怎麽會看見我?
說完它的眼睛一亮,又自問自答地撓了撓腦袋。
它說原來是有守護神的娃娃,怪不得怪不得,了不起了不起。
海泠看它似乎沒有惡意,就上前撿了自己的木偶。她看到木偶的手斷了,大概是剛剛被摔了一下,頓時心疼得“唉”了一聲。
小猴子說,你再晚來一會兒,我就幫你修好啦。
海泠說然後呢?
小猴子說,然後我就把它拿走啦嘿嘿嘿。
海泠馬上把木偶藏到身後。她說你是誰?來幹嘛?就為了偷我的玩具?
小猴子說,我叫“尋不得”。
它說什麽叫“偷”,神仙的事,能叫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