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夢境
我說然後呢?
海泠說然後什麽然後, 然後就到了公交站, 上車,他送我回旅館了呀。
當然因為到站的時候快五點了,四舍五入是晚飯時間, 于是兩人又順便在旁邊的小飯館裏一起吃了晚飯。
海泠說, 就是順便。
她又說,他剝蝦的手勢真好看!
我說,哦。
然後小高寫了一張紙條。他說這是我學校的宿舍電話,這是現在住的地方的電話——如果有什麽事, 你可以打這兩個號碼。
說完他自己一愣,補充了一句說,我的意思是, 如果找到了後面那幾頁書什麽的……
他又抓抓腦袋,說算了算了,反正就是這個意思。
我說哪個意思,幾個意思?海泠敲了我的頭。
她就拿着那張小紙條, 邁着小步回房間了。
當時天已經全黑了, 海泠打開房門,屋子裏暗沉沉一片。她摸索到電燈開關, “啪”一聲按下,落地燈亮了,她的影子落在旁邊的牆上。
——影子說,玩得開心嗎?
和她一樣的聲線,不一樣的語調。
海泠一時沒反應過來, 下意識地猛退一步,後背着牆,仿佛被逼到角落的小老鼠。
然後影子朝她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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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冷靜下來了。她說,昨天也是你嗎?
影子用她的聲音說,是啊。
海泠說謝謝你。
影子說剛才的小夥子不錯。
海泠臉上一紅,她說你有什麽事嗎?
說完她想起來了。
她說,你是電影的朋友?
影子安靜了一會兒,連動都沒動。片刻之後,她才用海泠的聲音再次開口。
她說,我确實認識他,也多虧了他,我的力量有了更穩定的來源。
她說,我是夜游神。
海泠想起在古鎮時聽到的梆子聲。當時她還擔心了一下,如果“更夫”這個職業消失了,那麽守護更夫的夜游神,是不是也會跟着消失?
現在想想,她覺得自己真是多慮。時代的發展不但讓空間的差距縮小,對于時間也是一樣。太陽下山了,那就用燈光來照亮夜空;白天的工作結束,夜晚的狂歡才正要開始。
晝夜是星辰運轉的結果,但不再是人類遵循的時序。
海泠說,當時她面前的這一個夜游神,只是M市的夜游神,并不是主神。
我說也就是小區片警?海泠說,對。
然而小區片警也是警,海泠對夜游神說明了來意。她問她,有沒有關于自己爸爸的線索。
牆上的影子說,我不認識你爸爸,要找人,得先給我一些他的信息。
海泠馬上去翻自己的行李。但她剛拿了照片,一轉身,發現影子還是一動不動地貼在牆上。
影子說,我看不見那些平面的圖像,給我照片也沒用。
她說,今晚你入睡後,試着在夢裏見到他——然後我來抽取你的夢境。
她說夢境裏有聲音和圖像,比什麽照片都生動;而在夜間做的夢,夜游神可以看到,也可以記錄。
于是海泠早早地上床睡覺了。
這一夜的夢境很快降臨。海泠合上眼睛之後沒多久,就感覺自己在行走——在一片灰白的荒漠中。
她轉頭四下看去,視野遼遠又狹窄,就像兩張疊在一起的白紙,四邊都被黏上,自己就站在中間的空白裏;頭頂的天幕低得像要塌落下來。
她想起自己的任務了——她要努力夢見爸爸。于是海泠開始回憶,爸爸的長相,爸爸的聲音,爸爸指着星星給她講的故事。
但她什麽也想不起來。
我說為什麽會想不起來?海泠說,你在夢裏的時候,想做什麽就能做嗎?
做夢的時候,總是撥不對要打的號碼,拿不到想要的東西,哪怕只想張嘴吃口好吃的,也有很大幾率在即将咬到的那一刻醒來。
海泠越是着急地想要記起關于爸爸的事,她腦中越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記得爸爸的名字了。
她想這樣不對,應該換個思路,想想自己帶來的照片——對,照片上有一家三口,爸爸、媽媽,和自己。
但夢裏看到的照片像被水浸泡的墨跡,只有三個模糊的人形。
海泠又氣又急,她怕再過一會兒,自己連這個任務本身都要忘記了。
——她突然看到灰蒙蒙的遠方出現了一個人影,正在一步步地朝前走。
海泠趕緊追上去。她聽見自己的腳步踩在灰白的地面上,聲音像踏着砂礫,又像踏着紙屑。
她終于追上那個人影了。
瘦高的背影停住了腳步,轉過身。
海泠猛一個剎車,穩住了沒有撞上去。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臉上都是“你怎麽在這兒”的表情。
J說,你來幹嘛?
海泠說,我不是來找你的。
J聳了聳鼻子,像要從空氣裏聞出什麽味道來。他又看了海泠一眼,然後轉身朝自己的方向走了。
灰白的荒漠裏出現了一棟小房子,就在J選擇的方向的不遠處。海泠看到他在門前停下,打開門,進去;房門又安靜地關上。
海泠下意識地想跟着走去,然而才跨出一步,她突然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說——“別過去”。
海泠立刻收回了邁出的腳步。
那個聲音說,別再往前走了,快醒過來。
海泠說,為什麽,怎麽了,什麽情況?
她看到自己落在灰白地面上的影子——沒有形體,像一團蠕動的水母;水母旁邊是一個将士英武的剪影,和她過去所見到的一樣。
飛将軍說,有人——
他才說了這兩個字,一陣尖利的撕裂聲中斷了他的話。地面上武将的剪影被從中間擊碎,像紙屑一樣飛散了。
——海泠猛地睜開眼睛。
窗簾的縫隙裏漏進幾縷青灰色的日光,天快要亮了。
海泠伸手“啪”地打開臺燈,對面牆上應聲出現她自己的影子。海泠說,剛才是什麽情況,我的守護神怎麽了?
影子說,他沒事,那只是個夢。
海泠剛要再問,影子搶着打斷了她的話。她說,你夢見的那個男人是誰?
海泠一愣,想了想說,就是一個……之前認識的人。
夜游神用她的聲音“哦”了一聲。
她說,你和他的夢境重疊了,偶爾也會發生這樣的事——尤其是當你們有同樣的目标的時候。
海泠一愣。她說,他也在找我爸爸?
夜游神說,下次再遇到他的時候,你試着跟上他,說不定會有什麽發現。
海泠說,可是我的守護神不讓我過去。
夜游神說,不要管他,你是他的主人,為什麽要讓他來指點你的行動?
這話似乎有點道理,但海泠又覺得有些不妥。她繼續追問了幾句,然而影子什麽話都不說了。
海泠拉開窗簾,發現太陽已經躍出地平線;因為離她太遠,所以看起來小得像一粒放在樓頂的鲑魚籽。
這一日的白天,海泠也出門了。但她沒有夢見爸爸,夜游神自然也無法為她提取線索,她坐着公車從城市的這一邊游蕩到那一邊,什麽也沒發現。
倒是發現了幾個打扮成聖誕老人的促銷員,被一群孩子圍着,為他們派發小糖果小禮物。
海泠想起繞着城市轉的這一路,哪裏都能看到一閃一閃的小燈泡,挂滿彩球彩帶的聖誕樹,還有電光紙包裝的禮物盒子,金閃閃的鈴铛和大片大片的裝飾雪花;還能聽到“叮叮當”的聖誕歌。某個外國神靈的生日即将來臨,整座城市歡騰得像一張打開的音樂賀卡。
公交車在紅燈的路口停下,一個男人懷裏抱着一盒人偶娃娃,牽着女兒從斑馬線上走過。
海泠想起爸爸了。
她還小的時候,爸爸倒是經常為她買糖,買玩具,買漂亮的小裙子。她一年年長大之後,這樣的小禮物也越來越少,最後成了幾張薄薄的彙款單。
也許是因為“爸爸”的存在越來越淡薄,她才不能夢見他。
海泠又想起夜游神說,她的夢境和J重疊了,因為她們倆有着同樣的目标。
如果J和她一樣在找她爸爸——難道他也在這個城市?
但他又為什麽要找?
她腦內的小老鼠踩着滾輪“骨碌碌”跑了幾步,突然停下。
——也許不是她們倆有着一樣的目标,而是她們倆的目标都指向了同一個人。
公交車又繞着城區開完一圈,到站了。遠處的太陽已經成了橙紅色,日光涼了下來,“白天”還剩下不到一個小時。
海泠回到旅館房間,拉上窗簾,打開臺燈,然後坐在椅子上望着牆上自己的影子。遠處的鐘樓“铛铛铛”敲了六下的時候,影子說話了。
夜游神說,剛才天亮了,來不及跟你解釋太多——畢竟白天歸日游神掌管,他看到我賴着不走,是要生氣的。
夜游神說,現在是我當值的時間了,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我都能看見。
她說,我們出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