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胡人

我說媽耶, 一起去家裏坐坐?這要是武俠片, 下一集就是武林前輩傳授秘籍了。

海泠說,人傻就要多讀書,你回去把你爺爺架子上那套三國志給我看完, 寫個五千字讀後感來, 讓你爸檢查了再給我。

我趕緊站起來給海泠削了個蘋果。

不過海泠當時也很意外——從小高叫他“章老師”開始,就很意外了。

她本來暫時已經把書頁的事放下了,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過話還是不能說得太早。

總之兩人跟着章老師朝他家走。路上小高要幫章老師推車,對方說什麽也不讓。

章老師說, 我自己推着都覺得丢人,你要是來幫我,那我直接把你丢路上了。

海泠想, 既然覺得丢人,為啥還要做呢?老師還怕找不到工作嗎?

這話當然不能問出口,這點數她還是有的。

章老師住在一棟居民樓裏,五層的老房子, 外牆糊滿陳年的油煙。章老師收好車, 帶着兩人上了四樓。他一邊開門一邊說,家裏亂, 見笑了。

門開了,海泠探頭一望——确實很亂,還又小,又窄,又暗。

客廳裏有窗戶, 但窗簾拉上了,屋子裏像浮着一朵烏雲。門口鞋架上放着三雙小孩子的鞋子——拖鞋,皮鞋,運動鞋;都是粉紅色的。

章老師帶兩人進了自己的書房,說了聲“随便坐”,就去泡茶了。

說是随便坐,但書房裏只有書桌前一張椅子,也不知能坐在那兒。

海泠四下張望着想找個能坐的地方,然而只看到滿地的書,滿櫃的書,滿架的書……所有水平面上都放着書,這間不到十平的小屋子像是用書壘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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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從客廳搬了兩把鋼折椅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搬開兩堆書,把椅子架開了。

他指指椅子說,那我們就随便坐吧。

海泠說哦。

她在椅子上坐下了,一低頭,看到書桌抽屜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貼花紙——全是日本動畫片的。

小高順着她的視線一看,笑了笑說,章老師有個9歲的女兒,跟他一起住。

海泠又“哦”了一聲。

章老師端着兩杯茶進來了。小高馬上站起來去接,把其中一杯遞給海泠。章老師說,你現在倒是懂事了。小高就笑笑,說那不是老師教的嗎。

章老師終于在書桌前坐下了。他看看海泠,呼了口氣說,原來是書香門第的姑娘,怪不得看着落落大方,儀靜體閑。

這是第一次有人用成語誇自己,還一來就是三個;海泠除了“嘿嘿嘿”,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章老師拉開抽屜,拿了一本筆記出來。他說,他也是機緣巧合下看到那本《行筆拾遺》,覺得裏面的內容寫得十分新奇;開始他以為是志怪小說,後來看着看着,越來越覺得,作者做的是“記錄”,而不是“創作”。

他說我還寫了讀書筆記,不過內容不全,就記了一些我覺得有價值的東西。

海泠借了他手裏的筆記本,翻開,工整的藍色鋼筆字鋪成一片湖面。

海泠說,你還記得第二本的後半部分寫了什麽嗎?

章老師說,時間太久,具體的東西也說不清了,不過我記得,作者對“死神”的看法非常有趣。

海泠眨了眨眼睛,她說原文就叫死神?唐代的話,應該叫閻王吧?

章老師說,不是的,閻王是閻王,死神是死神。

他說,民間傳說裏的閻羅王,其實司掌的是死後的審判。

就像埃及神話中給靈魂稱重的阿努比斯,他們負責的是死後的工作——而不是“死亡”本身。

章老師說,古時候人們普遍認為,人的壽命長短是天注定的,時候到了就走了,不需要一個主動觸發死亡的神靈。

什麽牛頭馬面,什麽鬼差,在民間傳說裏,都是負責把死期已至的靈魂接引到冥界的引路人——他們接引的亡者都是“已死”的,而不是被他們“殺死”的。

章老師說,作者在書裏的看法是,“死神”是存在的,但記載中沒有這一神職——也許說明,在所謂的“神譜”之外,也存在着不為人知的神靈。

海泠想到了那只猴子。尋不得說,他們是存在于夾縫中的神靈。

海泠又想了想,她說那為什麽作者這麽篤定,一定有死神呢?

章老師說,因為他的胡人朋友是這麽告訴他的。

那個胡人說,任何一種文化——或者宗教,其實涉及到的神靈和神職都是互通的。

每個文明裏,都有掌管財富的神,都有掌管生育的神,都有掌管靈感、智慧、健康,和婚姻的神。

不管在時間的哪一段,大陸的哪一端,不管是什麽膚色、發色、語言,人們向神靈祈求的東西總是相同的。

——更不用說“死亡”是任何生靈都無法回避的終點。

有始就有終,有生就有死。有掌管生育的神,自然也應該有掌管死亡的神。

那個胡人把這些信息傳播給了唐代的作者,他說你們的傳說中缺少一位這樣的神靈,也許他存在于傳說之外。

存在于傳說之外的神靈——沒有他的傳說,自然也沒有他的信徒,就像“尋不得”從人們對物件的惦念中汲取生命力一樣,如果在傳說之外存在着“死神”,那麽他是靠什麽維生的,自然不需言表。

但“生死有命”是幾千年來的傳說,已經深深地紮根進傳統文化——那個胡人簡簡單單的幾句講述,就颠覆作者的認知了?

海泠這麽問了之後,章老師拿回筆記本,翻到某一頁指給她看。

他說,也許是因為那個胡人沒有見過死亡的終點,死神收割不了他的生命。

他的存在,就是對“有始有終”的反駁。

我“啊”地叫出聲了。

我說原來那個人不是活了幾百年,是活了幾千年啊!那為什麽幸運說他——

說完我意識到,幸運說的是“照顧了他幾個世紀”,但沒說從頭到尾都是他在照顧他。

說不定他只是個中途交接的。

海泠說是啊,章老師這麽說了之後,我第一反應也是那個人。

所以她馬上追問了許多關于那個“胡人”的事。但章老師的筆記本畢竟只是讀書筆記,不是書摘書抄,他也只斷斷續續地寫了一些對內容的感想和看法——沒有海泠想知道的東西。

海泠說,那你還記得最後那幾頁寫的是什麽嗎?

章老師說,好像是作者的後記,寫了幾段他和胡人的交談。

海泠說,具體呢?

章老師抓了抓下巴,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他說,這本書是他十多年前看到的了,要不是那天小高來問他參考資料,他也不會想起還有這些故事來。

他說應該是關于舊日神墜落人間後的事吧,也許是對前面一些故事的補充。

他說我聽小高說,你家的書被撕了?

海泠說是啊,就撕了最後幾頁——撕完還把封底貼好了,生怕被看見。

章老師又抓了抓下巴,咂咂嘴。

他剛要說話,客廳裏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然後門軸“吱呀”地轉開,腳步聲踏進來了。

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脆生生的“爸爸~”。

章老師的小眼睛都笑眯得看不見了。他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迎去客廳。

海泠跟着一望,看到一個紮着馬尾辮背着紅書包的小姑娘,圓臉,細眉,鳳眼——跟章老師活脫一個模子出來的。

小姑娘說爸爸你有客人啊?章老師說是我學生和他朋友。小姑娘探頭朝書房裏一望,眼睛“滴溜溜”地轉,看看小高又看看海泠,朝他們怯怯一笑,又轉向章老師了。

小姑娘說,那我先去做作業了。

小高趕緊站起來說,我們也該告辭了。

章老師有些意外,還是送兩人到了門口。他又和小高聊了幾句論文的事,然後就站在門邊,目送兩人出去了。

下樓的時候,海泠聽見屋子裏傳來小姑娘的說話聲。她說今天老師上課講了聖誕老人的故事,外國小朋友真好,還能收禮物。

章老師說,你先好好學習,到時候爸爸也送你禮物。

小姑娘說,那又不一樣,聖誕老人送的和爸爸送的,不一樣。

下了樓,出了小區,已經是下午三點。兩人聊着章老師的事,幾乎問都沒問對方要去哪兒,直接朝着同個方向走了。

小高說,章老師以前在學校裏和學生起過沖突——比較激烈的語言沖突,對方家大業大,直接讓父母找了校領導,然後章老師就做不了老師了。

海泠說,那可以去別的學校做老師呀。

小高說,老師工資又不高,他太太還整天嫌棄他;他辭職後沒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海泠說,做老師不賺錢,難道賣盜版磁帶就賺錢啦?

小高看了她一眼,笑笑說,賣磁帶肯定比你想的賺錢——盜版磁帶也算是“開門”以後應運而生的新事物了,至少最近幾年,會很賺錢。

海泠說,可是就算賺錢,街邊的小攤販哪有做老師體面啊?連章老師自己都嫌丢人呢。

小高說,現在早就不是那個尊師重道的年代了,做老師也不體面——市場經濟,都是看錢說話。

海泠剛要和他争,小高突然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說了聲“小心車”,然後自己走到了外側。

一輛亮黃色的的士從他身旁飛快開過。

海泠想,算了,就當他是對的,不争了吧。

兩人慢慢走回到市中心,路邊有些商店已經挂起了促銷海報。海報上大多印着一個胖胖的白胡子爺爺,紅衣服紅帽子,背着一大袋禮物,身後還有馴鹿、雪橇、聖誕樹。

小高說,你看,這也是市場經濟的産物——孩子要禮物,家長要花錢給孩子買禮物,如果真有聖誕老人,他也被這個時代變成了商人的守護神。

海泠說,哦。

小高突然轉過頭,笑嘻嘻地問她,吃棉花糖嗎?

海泠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小高已經轉身走去旁邊了。那一邊的街角擺了一個賣棉花糖的小攤。海泠走近兩步,鼻子裏聞到暖洋洋甜絲絲的味道。

小高回來的時候,手裏舉着兩大團棉花糖,像從天上纏了兩朵雲下來。

他說,給,聖誕禮物。

我說哇,這麽溫柔的嗎?

海泠說,屁,我後來才知道,他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單獨去買,所以幹脆一人一個。

說這話的時候,海泠翻了個白眼,嘴角卻是上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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