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爸爸
我說, 那飛将軍呢, 飛将軍就……沒有了?
海泠說,飛将軍是一個人造神,是奶奶為我創造的。
她說, 可能奶奶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替她守着孫女,所以就有了飛将軍。
我說,那現在飛将軍不是沒有了?
海泠說不會呀。
我還在等她繼續往下說,但她直接換了話題。
她說她一看見那只烏鴉, 馬上從床上跳起來,拉開窗戶朝外望。
但視野裏沒有那個人。
她又急急忙忙地換衣服出門,沖下樓梯, 沖出旅館——外面也沒有。
大街上,小巷裏,有爺爺奶奶做操練舞的廣場邊……海泠在附近轉了一圈,哪兒都沒看到J。
她想, 難道那只烏鴉只是普通地路過?
或者說, 為了把她從噩夢中叫醒?
這個疑問只在她腦中存在了半小時。早飯後,她就搭上公車, 前往城區的另一邊。
她昨晚一回到房間,馬上找出地圖,把光球沉落的地點用紅筆圈了起來。
這一次不會錯了。
公交車彎彎繞繞地穿過市中心,在一條安靜的小馬路邊上停下了。這裏是M市的老城區,三五十年前的開發中心;那個時候, 全國最繁華的城市是M市,M市最繁華的地區就是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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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頗有西式風味的舊樓老房還留在原址,就像被潮水沖上沙灘,又來不及跟着潮水一起退下的貝殼。
地圖上圈出的只是一個範圍,雖然已經縮減到很小了,但還是不能完全确定具體的地點。海泠照着地圖一條街一條街地走去,穿過一扇又一扇石庫門,穿過那些花花綠綠的晾衣繩。路邊的法國梧桐剛被修剪過枝條,看上去又瘦又精神;海泠想它們的年紀,大概和自己爺爺差不多大。
她看到一條窄窄的小街,窄到就能并排放下三張八仙桌。街道兩旁開了幾家閑散的鋪子——古玩店,舊書店,鐘表店;随緣買賣,自負盈虧的那種。
海泠朝裏面望了望。
她想,爸爸如果是來M市工作的,那應該不會在這樣的地方。
她想那個光球為她指出的,也許是爸爸住的地方——在老城區居住,在新城區工作。
然後她就轉身要走。
視線移開前的最後一秒,她的餘光看到一個人影從小鋪子裏走出來,手裏握着一把雞毛撣子,拍了拍門口的招牌。
招牌上寫着“舊書店”,招牌前站着的人是熟悉的舊時樣貌。
海泠下意識地叫出聲了——“爸爸”。
面前的男人停住了手裏的動作。他循聲轉過頭,朝海泠望來。
臉龐瘦削,眉眼清隽,下巴上蒙了一層淡淡的胡茬——和兩年前他離家時一模一樣。
海泠又叫了他一聲,“爸爸”。
爸爸眨了眨眼睛,仿佛從一個沉沉的夢境中醒來,眼神中還有些困倦。
他說,哦,你來了啊。
旁邊鋪子的大爺從窗口探出身來了,說誰呀,誰來了?
爸爸轉頭朝他笑笑,說,我女兒。
——海泠又仿佛站在藏書閣的大門前了。她伸出鑰匙插進鎖眼,手腕一轉,“咔嚓”。
她等了那麽久,走了那麽遠,就為了這一聲“咔嚓”。
海泠大步沖上去,沖到爸爸面前,她擡頭看着他的臉——他也看着她,眼睛望進她的眼裏,視線再不是落在旁邊的牆上,桌上,柱子上,亂得像一捧被吹飛的蒲公英。
海泠“嘿嘿嘿”地笑起來了,她說,你在這裏呀。
爸爸說,嗯。
爸爸是在這家舊書店裏幫忙看店的,每天坐班七個小時,大部分時候都在和老板聊天。
聊歷史,聊野史,聊那些舊書上寫的故事。這家店又小又暗,店裏的貨倒是不少,有些是老板自己家裏的,有些是從附近居民那裏收來的。
海泠趴在櫃臺上說,爸爸你看我剪了劉海兒,鎮上謝師傅幫我剪的。
爸爸說嗯,漂亮了。
海泠說我找到小時候玩過的那個木偶人了,它胳膊斷了,不過我又找箍桶師傅幫我修好了——他還說你小時候也經常找他修玩具。
爸爸說哦,他記性真好。
海泠說家裏我都收拾得很幹淨,每周一次大掃除,一點都不亂——不過這次這麽久不在,回去之後又得好好搞衛生了。
爸爸說,辛苦你了。
海泠說我還找到幾張舊照片,好像是以前不見了的——我也帶來了,明天拿給你看吧?
爸爸頓了頓,他說,好。
旁邊的老板“哈哈”笑笑說,今天女兒來了,你就回家陪女兒吧。
海泠就和爸爸一起回家了。她一路忍不住跳着走,就像小時候,爸爸從幼兒園接她回家一樣。
爸爸住的地方離舊書店不遠,簡簡單單的一居室,站在門口就能把整個屋子望到底。
一張床,一套桌椅,一個櫃子,一個矮架。
海泠說,你這裏還挺幹淨的,我還想着幫你搞衛生呢。
爸爸笑了笑沒說話,指着屋子裏唯一的一把椅子說,坐呀。
海泠坐下來,吸了一口氣,把剛才在外面不能說的話說出來了。
她說,家裏的圖書館失火了。
爸爸轉過頭看她。
海泠說,別的沒事,就是……三樓的藏書閣燒了,書全沒了。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吐了口氣說,我已經知道了——沒事,沒就沒了,那裏的書我全看過,沒什麽要緊的。
海泠看到床頭的那口櫃子,裏面塞滿了各種舊書。她說你在那家店裏工作,也是為了看書?
爸爸含糊地“嗯”了一聲。
海泠說,為什麽偏偏要來這裏?
爸爸沒有說話。
海泠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書櫃前,随手翻了一本——40年前對岸出版的民間故事集,紙都發黃發軟了,豎排的鉛字,又密又小。
書櫃上其他的書也差不多:民間故事,民間傳說,冷僻的神話,少見的童謠……所有書都有一個似乎很明顯,但又極難總結出來的共同點。
爸爸說,這些書都是他慢慢收羅到的,有些是跟老板買的。
他說這工作做這個倒是方便,畢竟現在的人都喜歡新鮮東西,老書不好找了。
他說現在什麽樣的東西都能印成書出版,也怪不得不愛看書的人越來越多。
他說還是古時候好,被印刷出來是對文字的最高禮遇,光是看着就讓人心懷敬畏。
海泠把手裏的書放下了。
她說,你收集這些書,是想找什麽東西嗎?
爸爸沒說話。
海泠說,那你今年過年回家嗎?
爸爸吸了一口氣,說,有時間的話,會回去的。
——有時間?海泠覺得舊書店的工作,有的是時間。
她又問爸爸為什麽不回尋呼,為什麽不告訴家裏來了這裏。但爸爸又切了頻道,雖然就在她面前,但是他聽不見她說話了。
海泠又坐了一會兒,說那我明天把照片給你拿來,然後就起身離開。
我說父女久別重逢就這樣嗎?
海泠說,是久別,但沒重逢上。
一開始爸爸看着她的眼睛的時候,她還以為,爸爸終于回來了。
海泠出來的時候還不到中午,她沿着小馬路慢慢地走,沒一會兒又走回舊書店了。
她站在路口朝舊書店望了一眼。她想,爸爸每天就是坐在這裏,看着一條小街這麽寬的天空。
她想這樣的生活就足夠讓他離開家鄉?
不明白,沒見過什麽世面的18歲姑娘,想不明白。
海泠轉過身要繼續走。她一擡頭,看到小路那一邊,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旁邊的梧桐樹上還停了一只烏鴉。
對方也看着馬路對面的舊書店,眼神專注。海泠想了想,“喂”地叫了他一聲。
J的視線一側,飛快地瞥了她一眼。然後他舉起手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他小聲說,你看。
海泠順着他的視線朝前望去。
舊書店小小的窗戶裏散逸出淡金色的光芒,像有細細的藤蔓從窗口伸出,試探着朝前攀爬。
但沒有什麽東西能讓它們依附,那些柔軟的芽尖點亮又熄滅,熄滅又點亮。
海泠說這是什麽?
J說,是舊書裏的靈。
他說,它們是神靈的碎片,但也許沒機會再拼成神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