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貓咪
海泠說, 那個聲音聽起來又低又沉, 好像悶在石頭後面。
她說還“呼嚕嚕”“呼嚕嚕”的。
我說這麽可怕的嗎,所以到底是啥東西?
海泠說,一開始我也不知道。
一聽到那個聲音, 她立刻停下來左右查看, 确定聲音是從照壁的方向傳來的。
她繞到牆後去看了,誰也不在那兒。
剛才過來的時候她沒有太注意,現在仔細一看,她發現這白玉照壁上的生肖浮雕, 似乎與其他地方常見的生肖造型不太一樣。
十二種動物被依次攏在十二個圓裏,身邊環繞着祥雲瑞氣,姿态各異, 栩栩如生。它們從不同的角度翹首望着東方,就像在朝拜太陽。
海泠發現只有雞的眼睛是金色的,其餘的十二支都瞪着白玉眼珠,目無神采。她想, 可能因為今年是雞年, 所以特地點的金漆吧?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你們是在找那個磨磨唧唧的女人嗎?”
一個詞一個詞,拖長了音調, 好像是一個漏氣的口袋在說話。
海泠不知道該看向哪一邊,她就望着照壁說,是啊,你認識她?
前面的J停下腳步,轉身折回來了。
那個聲音“呼嚕嚕”地笑了聲, 說這座皇城裏,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他說皇帝小時候在禦座底下藏了個蛐蛐兒籠子,這事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我知道——連幾百年前,那些把皇城翻了個底朝天的洋人都不知道。
他說,更別提那個女人和我做了幾百年的鄰居,她在哪兒,我會不知道?
J也走到照壁前了。他說,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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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壁後滲出一個小小的影子,像牆對面有人打翻了一杯洗筆水。
影子說,你的記性真是越來越差了。
J說,只要記得重要的東西就行了,會被我忘記的事,說明本來就不重要。
海泠想起每次有幾天不見,J總是會對自己露出“這是誰”的表情——有點不太開心。
J說,她在哪兒?
他好像已經不準備探究“不重要”的人物的身份了。
地上的影子動了動,好像有什麽東西甩了一下尾巴。影子說,我好久沒有吃過梁記的玫瑰餅了。
海泠有些摸不着頭腦。J倒是笑了笑,他說,就要玫瑰餅?
影子說,要是能再來點兒別的,那就更好了。
我說媽耶,真不愧是皇宮裏的神仙,要辦事先送禮——那你們去給他買玫瑰餅了嗎?
海泠說,當然買了。
不止玫瑰餅,她和J在皇城附近找了一家梁記的分店,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從上午排到下午。
排隊的時候,前後兩位大爺看二人都是游客,J又是個金發碧眼的,就口若懸河地給他們講起故事來了。他們說梁記祖上給皇室供過點心,在宮裏都是出了名的,別說那些旁支的王爺公主逢年過節請客做壽,要差人來梁記拎上幾盒酥餅方糕薩其馬;就是太後她老人家犯起饞來,也指名過梁記的師傅,非要吃人家做的銀絲卷。
他們說,梁記的祖師爺,規矩多得不得了,什麽時辰發面,什麽時辰灑掃這些都有講究;別說手藝秘方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這種行業默認的規矩,就是招個打雜的小工,他也不收外地人,不收外姓人,不收去別家做過事的人,不收和自己兒子孫子一個屬相的人——哪怕這些條件全符合了,他還得細細摸了你手上胳膊上的骨頭,覺得合意才收。
他們說當年這京城裏,也就梁記這兒,宮裏的太監出來替小主們買個餅,還得跟着老百姓一塊兒排隊,賣完了就沒了,不做,不給面子——要是強搶,老師傅直接跑出來摔盒子,誰也別想吃。
我說這麽厲害啊?那一定很好吃了?
海泠說,好像是挺好吃的。
我說“好像”是什麽意思?好不好吃還有“好像”的嗎?
海泠說,那天他們排了兩小時的隊,終于排進店裏,然後把每種點心都掃了,裝了滿滿三大盒。
其中一盒是海泠買給奶奶的,她準備等會兒寄回家去。
她這麽說了之後,J把自己那邊的點心拿了一盒給她。
他說,那這一盒你就帶回去自己吃吧。
海泠傻了一下,也沒推辭,就“嘿嘿嘿”地收下了。
剩下的就是給那“不知道是哪位”的神靈的貢品。
但那位“不知道是哪位”的神靈,在看到兩人帶來的點心盒子之後,非常生氣。
海泠剛把盒子打開,放到照壁前,她就看到最上面的玫瑰餅突然動了一下,就像被舌頭舔了。
然後地上的影子“嗚——”地低吼起來,輪廓一陣顫動,好像有尾巴不耐煩地甩來甩去。
他“呼哧呼哧”地說,這真是梁記的東西?
海泠說不好吃嗎?我覺得挺好吃的啊……
昨天回到賓館後,她把那些點心當晚飯,一口氣吃掉了半盒。
影子又發出一聲“嗚——”的低吼,擺在照壁前的點心盒子突然被“嘩啦”掀翻,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各種糕餅從盒子裏滾出來,芝麻掉了一地;一陣風吹過,吹起大片大片白花花的酥皮。
影子說,這不是梁記。
他說梁記不可能做出這種不講究的垃圾。
海泠一邊蹲下來收拾一邊說,這就是梁記,你上一次吃梁記都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影子一顫,然後輪廓再次震動起來。
海泠趕緊把盒子裝好,從照壁前飛快地退開。
——她看到兩只毛茸茸的白爪踏着影子從照壁後走出來了。
然後是第三只爪子,第四只爪子。
然後是一條柔軟的白色尾巴。
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咪緩步走到兩人面前,在距離他們還有兩步遠的地方,優雅地蹲坐下來,“喵”。
它有一對金銀異色的鴛鴦眼,全身的毛白得發亮;坐在陽光下就像一團雪。
它說,這怎麽會是梁記,這一堆破玩意兒,還沒藏書閣裏的老鼠好吃。
它又走到J面前,擡起頭看他。它說,你現在想起我了嗎?你上次來的時候,我兩歲,剛有了第十個孩子。
它說至于現在嘛——
貓咪一甩尾巴,白色的尾巴分化成了九條。
J皺着眉頭想了想,又搖搖頭,還是沒記起來。
貓咪很沒耐心地砸了咂嘴。它說你現在重新認識我也不遲——我是貴妃的寵物,我的一條命,可比不少人都值錢。
海泠想,那也是過去的事了。
貓咪朝她龇了龇牙,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它說你們要是還想從我這兒打聽到清墨的下落,最好照我說的做。
它說我要吃梁記的玫瑰餅。
說完,貓咪一低頭,潛進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很快淡去,就像水跡在陽光下蒸發。
海泠問旁邊的人,怎麽辦?J說,明天再來。
這一天從皇城出來後,他們坐車去了梁記總店。海泠想,也許是因為分店的口味不地道,所以貓咪才會發火。
那去總店買,總該沒錯了吧?
在車上的時候,她小聲問J,像那只貓那樣,算什麽情況?
算是成了神靈,還是——?
J說,你是想說,你們文化中那個“修煉成精”的說法嗎?
海泠點點頭。
J說,明明是不斷鍛煉自己提升自己,充滿上進心的積極行為,偏偏要用“成精”“成妖”這種說法來嘲諷——你們可真是見不得別人好。
海泠想,關我什麽事?
她說那那只貓到底是神是妖?
J說,一半一半。
海泠說,那你是真的想不起它了嗎?
J看了她一眼。
他說,你還記得你上學時候背過的每篇課文嗎?
海泠想了想,兩三句的印象還是有的,但要說每篇都記得……有點不太現實。
J說,我見過的人,比你課本上所有的文字加起來還多,你又怎麽能要求我每一個都記得?
海泠覺得他說得對,不過又一想,照這個道理,自己也不過是他課本上的一個字?
不,說不定只是一個标點。
說不定只是一道下劃線。
海泠有一瞬間的不開心。
然後公交車轉了個彎,遠遠地能看到梁記總店的招牌了。她又想起之前在總店門口聽見的罵架。那天她聽到的大概算是比較标準的“京罵”,18歲的鄉下姑娘聽了會臉紅的那種。
海泠想,點心店也是要做生意的,那能有什麽要不得的事,非得在大清早剛開門的時候當着面罵?
公交車到站,兩人下了車,在離店門口還有好幾十米的地方,加入了排隊的行列。
前面的人本來就多,好多人又是五六盒七八盒地買,光是一個人的份就要包裝好久。兩人排了将近四個小時的隊,快到傍晚的時候,才剛剛走進店裏。
海泠看了看店裏的貨架——有些架子已經空了,剩下的點心也零零散散,不成樣子。
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的店員問,買啥?
海泠說,一盒玫瑰餅。
店員左右看了看,說,今天的賣完了。
海泠還沒開口,旁邊的J上前一步說,沒有了?
店員瞪着小眼睛看了他幾眼,說賣完了啊,明天趕早吧。
旁邊有別的店員搭腔說,玫瑰餅?不是還有一爐嗎?
小眼睛轉頭瞪了那人一眼。她說那個怎麽能賣?你不怕,我還怕老爺子出來打死我。
海泠說既然有貨的話就幫個忙賣給我們吧,我們急着要。
小眼睛說那個不能賣,烤出來也是要扔的。
海泠說都烤出來了,為啥要扔?既然要扔,為啥要烤?反正要扔,不如賣給我們算了。
小眼睛剛要說話,後廚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男人從裏面走出來。他大概三十出頭,也是白帽子白大褂的打扮,手裏拿着一個紙包。
他一出來就順手關了門,然後眼睛左右一看,視線落在海泠和J身上。
兩邊正在閑聊的店員,馬上閉嘴不說話了。
男人說,就是你們要玫瑰餅?
海泠趕緊點頭。
男人把手裏的紙包一遞,說,玫瑰餅。
J馬上就拿出錢結賬了,先買下來再說。
海泠接過來一摸,隔着紙都有些燙手,顯然是剛出爐的。她把鼻子湊近一聞——烘烤後的麥香,甜甜的蜜香,馥郁的花香,還有一點芝麻和核桃仁油潤的香味;這些味道被騰騰熱氣包裹,輕飄飄軟綿綿地充實了她的鼻腔。
海泠的肚子十分敏銳地叫了一聲。
旁邊的店員“噗嗤”笑了。男人沒笑,他對海泠說,你要不要嘗嘗看?
海泠趕緊把紙包拿開一些。她說我吃過你們的玫瑰餅啊,很好吃的。
男人說這個是新品,改過配方的——你嘗嘗看,要是覺得好吃,我再送你們一盒。
聽他這麽一說,海泠就揭了最上面的紙,看到四個圓圓的酥餅并排擺着。酥皮雪白細膩,薄得像蟬翼,像風筝紙,像骨頭湯上剛剛凝起的油膜。餅上都蓋了鮮紅的戳:梁記?玫瑰。
海泠剛要伸手拿出一個餅來,突然發現店裏的幾個店員臉色不對,一個個都看着她,還時不時朝後廚的方向瞟去幾眼。
她想起剛才小眼睛說的話——“我還怕老爺子出來打死我呢”。
海泠猶豫了一下,縮回了要拿餅的手。
面前的男人見她遲疑,剛要開口,後廚裏傳來“咚”一聲響。
門開了,被一條棍子猛地戳開的。
不對,不是棍子,是拐杖。
一個白發駝背的老頭拄着拐杖站在門口。他穿了一條很舊的圍裙,上面粘着幾塊面糊,有些是新鮮的,還在往下淌,有些已經發幹了,他拄着拐杖走一步,面糊就“撲簌簌”地落下來。
一看到海泠手裏的紙包,老頭的眼睛瞬間瞪得精亮。他二話不說,舉起拐杖就朝旁邊的男人橫抽下去。
他說這種垃圾你還敢賣給客人?
他說你是不是還蓋了梁記的戳?你還有臉蓋梁記的戳?
他說你可給我學會耍貓膩了,活得越大越抽抽,老祖宗的手藝沒學全,就敢自己開方子了——你這麽牛,怎麽不自己開個梁記去?
他抽第一下的時候,旁邊的店員就一左一右把他攔住了。幾個人一邊說老爺子消消氣,一邊給男人打眼色,讓他趕緊走。
小眼睛還壓着聲音對海泠說,你們也快走,家事。
海泠連連點頭,轉身就要走出門去。
誰知那老爺子突然掙脫了兩邊的人,大步沖到海泠面前,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紙包,使勁掄圓了胳膊往地上砸——
他說,這廢物點心,不許給我走出梁記大門!
——紙包即将落地的瞬間,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烏鴉,張嘴就把那一袋子酥餅叼走了。
一屋子的人都看傻了。
海泠悄悄松了一口氣,然後跟着J,跟着烏鴉跑出店外。
門外排隊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海泠聽見幾句零零碎碎的議論,關于這家的老掌櫃和少掌櫃。聽他們說的,似乎兩人吵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海泠想,大概那天早上她聽見的吵架,也是父子倆吧。
我說,親爹親兒子,對罵起來都能這麽難聽嗎?這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啊。
海泠說,百年老店的招牌有多沉,我們這些沒扛過的人,就別瞎猜了。
兩人跟着烏鴉走了一段,在一個小公園裏停下了。
然後烏鴉落下來,“呱”一張嘴,把袋子丢到J的手上。
海泠說沒事吧,餅沒碎吧?
J打開紙包一看,說,碎了。
海泠趕緊湊上去看紙包。裏面那四個玫瑰餅碎的碎裂的裂,酥皮全掉了,袋子底積了白花花一層面衣,好像下了一場雪。
海泠說這可怎麽辦?
J說沒關系,能修好。
海泠恍然大悟地想起,J曾經說過,他的能力是通過素材把東西重新制作,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J很快在小公園裏找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還擺着一套石桌石椅;平時這裏大概是老年人聊天對弈的場所,但現在天近黃昏,又是深冬,早不會有人在這下棋了。
J把紙包放在小石桌上,然後讓海泠退開兩步。
海泠退開兩步了。
然後J收起紋着烏鴉的左手,把右手朝桌上的紙包伸出去。
他右手上的紋身開始發光了,一層淡淡的火焰般的光芒。
海泠試着看清他手背上的圖案,但他的右手立刻在石桌上飛快移動起來,食指指尖貼着桌面,好像在描繪一些複雜的線條。
那些線條閃爍着淡金色的光芒。
大約3秒後,J收回食指,手背上的紋身也随之熄滅。
海泠說怎麽這麽快。J看了她一眼,他說四塊點心而已,這點工夫足夠了。
說着他拿起紙包,打開,一股香甜的熱氣又撲面而來。
兩人帶着再次出爐的玫瑰餅離開公園,上車下車,然後J送海泠朝她的旅館走去。夜幕已經降臨,首都的夜景不如M市充滿現代氣息,但紅燈籠和霓虹燈放在一起,也有一種特別的韻味。
海泠抱着紙包走了一段,她忍不住問,萬一貓咪又不滿意,這可怎麽辦?
她說,萬一它喜歡的是幾百年前的口味,現在可沒人能做得出來了啊。
更何況她們手裏的這包玫瑰餅,似乎還是改良之後的新品——連梁記老掌櫃都不認的。
J說,就信它這一回。
海泠說,那萬一它吃了餅,也覺得好吃,但就是不告訴你清墨在哪兒,怎麽辦?
她說它吃飽吃開心了,随便撒個謊騙騙你,那又怎麽辦?
J停下腳步,轉過頭,用翡翠色的眼睛看着她。海泠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樣的神情,像一頭潛伏在夜色裏的豹子。
他說,你別說了,我相信它。
然後他直接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距離這事過了很久之後,海泠才明白,J當時說的“相信”,其實并不是指那只貓咪。
他相信的是自己——這一次一定能實現目标。
不過等她明白的時候,J的目标也早就實現了。
我說,到底是什麽目标呀?
海泠說,你就不能耐心點嗎?
她說我當時跟他認識了這麽幾個月,一起去了這麽多地方,還不是什麽都不知道?
好吧。
第二天,兩人帶着梁記總店的玫瑰餅去找貓咪了。海泠還買了個保溫盒,出門前又借了旅館的爐子,把四塊酥餅熱了熱,裝在盒子裏,揣着一路帶去。
這一天是個大陰天,天色暗沉沉得好像随時都會下起雨來,皇城裏的游客也格外少。兩人像前幾次一樣,直接去了藏書閣。然後海泠把保溫盒在照壁前放下,打開,退開幾步,靜靜等着。
風大了,天空隐約掉了幾顆雨星子。
50米外有兩三個人結伴走過,大概是工作人員。
幾片草葉被風卷着從照壁這一頭滾到那一頭。
兩人等了快有十分鐘,盒子裏終于傳來“嚓”一聲輕響,最上面的那一塊動了一下,酥皮憑空少去一片。
海泠一激動:來了。
地上又漫出淡淡的黑影了。那只純白的貓咪踏着自己的影子從照壁後面走出來。
海泠說,好吃嗎?
貓咪一巴掌把保溫盒掀翻了。
它猛地弓起背來,尾巴“唰”地裂成九條,渾身的白毛“噼噼啪啪”爆着電光。
貓咪說,這怎麽可能是梁記?
它說你們別是把我當成路邊的野貓了吧?
海泠剛要解釋,貓咪猛地張嘴,龇着牙哈氣,喝住了她的話。
J說,那真正的梁記玫瑰餅應該是什麽樣的?
貓咪的神情一僵,金銀異色的瞳孔放大又縮小,胡子也跟着微微抖索起來。
片刻後,貓咪開口了,像是終于找回了當時的記憶。
它說,梁記的玫瑰餅,酥皮比少女浴後的皮膚還要細滑,內餡比美人唇上的口脂還要香甜,一咬下去,是酥的,軟的,嫩的,脆的,蜜糖在舌尖上化開,果仁和花瓣的香氣嚼個滿口——哪怕是夢裏夢見,都能笑出聲來。
它說,怎麽可能會是這種俗氣的東西?!
貓咪又哈着氣弓起背來,九條白尾在陰沉的天色下像蛇一樣翻攪。
J說,你講的這些,也許是過去的梁記,是很多年以前的味道——現在就算是梁記總店,也沒有辦法重現了。
他說,今天的玫瑰餅是梁記總店做的,少掌櫃親自做的。
他說我們也送了兩次餅,能做的都盡力做了,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們,清墨在哪了吧?
貓咪眯起眼睛,胡須一抖,它說少掌櫃?就是說還有老掌櫃了?
它說那就讓老掌櫃做個玫瑰餅來啊。
說完,它原地一滾,倚着照壁躺下了。
姿态悠閑,神情倨傲——甚至當着兩人的面開始舔毛。
舔爪子,舔肚子,舔——
一只烏鴉從天際疾掠而來,仿佛破空的黑色羽箭。貓咪從地上驚起一彈,跳了足足一米高。
烏鴉撲了個空,又回旋而去了。
貓咪昂着頭看着烏鴉飛遠,又猛地轉頭朝J一瞪。它龇着牙說,你這是什麽意思?
J說,我的意思是,你适可而止。
貓咪渾身的毛都炸開了,九條尾巴像豎起的雞毛撣子;爪子全部伸出,緊緊摳着地,然而它除了哈氣,也不敢再有別的舉動。
貓咪又瞪了J一會兒,一猛子紮進自己的影子裏,再次消失了。
海泠說,現在怎麽辦?它肯定不會來了!
J說,那我們就自己找吧。
海泠說,昨天不是你自己說,信它一回嗎?
J“哼”了一聲。
他說,我最讨厭的動物就是貓。
傲慢,狂妄,喜怒無常……最氣人的是,還有九條命。
J說,既然它不願意告訴我,那我自己去找也是一樣的。
他說這一趟趟為它排隊買點心的時間,如果用來找人,也許早就已經找到了。
說完,他直接轉身走了。
海泠對我說,那個人說了一大堆貓的毛病,可是當時她覺得,他自己至少也能對上一半。
包括九條命。
她說,後來想想,他說不定就是因為和自己太像了,才會讨厭貓。
我說,那你就跟他一起回去,當這幾天白來了?
海泠說,沒有,我去逛皇城了。
她說,她當時也氣得不行,一半是被貓氣的,一半是被J氣的。
——他從來不問自己,要去哪兒,要做什麽。他總是二話不說就往前走,确定自己自己做的肯定是對的,确定身後的人一定會跟上。
海泠想,這次我偏不跟。
難得來皇城,我偏要好好逛逛。
她就去逛了。
這一天天氣不好,游客不多。但她剛從藏書閣出來,就遇到一隊游客,看上去像是退休老教師的旅游團,年輕導游舉着個喇叭正在熟練地講解。
海泠就遠遠跟着他們,蹭個路線向導。
太和門,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然後是乾清宮,坤寧宮,禦花園……導游很能講,然而那些老教師更能講——從古代史到近代史,從正史到野史,再到那些皇帝妃子們的逸聞趣事;有個老先生嘴巴沒停,連講帶逗,最後連導游都停下來,笑眯眯地聽他講了。
跟着這些老人家大咧咧一圈逛下來,海泠差不多就把生氣這回事給忘了。在太和殿上的時候,她還想起那只白貓說,皇帝在龍椅底下藏了個蛐蛐兒籠子——她都想悄悄過去看看,到底有沒有?
然後禦花園逛完,老教師團互相招呼着準備離開。海泠還在盤算下一站去哪兒,那個很能說的老先生突然朝她走過來。
他說小妹啊,剛剛我說的那些事,你可別當真啊。
海泠說,啊?
老先生笑笑說,活得久了看得多了,有些事反而記不清了——剛剛我講的那些,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編的,你可別真的聽進去啊。
海泠說,哦……不過都很有趣啊。
老先生“啪”地一拍手。他說對,人活着不就圖個有趣嗎?
海泠想,活得很久的那個人,怕是一點都不有趣。
老教師團離開後,海泠又在禦花園裏稍微溜達了一會兒,看看天色不好,就準備離開。
——視野裏突然甩過一條白絨絨的尾巴。
海泠轉頭一看,一團白毛球“咻”地鑽進假山叢,不見了。
海泠想都不想,直接追着貓跑過去;跑過假山,跑過涼亭,跑過花壇……她不确定這只貓是不是那只貓,但既然——
既然它能豎着尾巴踮着腳,在荷花池上一溜小跑……應該就是的吧?
海泠看着荷花池上那團白毛球說,你停下,過來。
貓停下,扭頭,并沒有過來。
它說你跟着我幹嘛,帶玫瑰餅來了?
海泠說,你其實沒有吃過梁記的玫瑰餅,對吧?
貓轉過身了,在水面上蹲坐下來,九條尾巴層層疊疊地蓋着爪子。
它說——“胡說八道”。
它說我是貴妃的愛寵,我吃過的山珍海味,比你見過的還多。
海泠說,可是你剛才形容玫瑰餅的那些話,不像是自己的體驗啊。
海泠說,比較像是……看着別人吃,然後想象出來的味道。
貓咪從水面上站起身,一弓背,轉眼到了海泠面前。
它說,我當然吃過梁記的玫瑰餅。
它金銀兩色的眼睛細細地眯起,就像含着兩顆星星。
貓咪說,只是我吃過的所有酥餅,都不如那天,她吃的那個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