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皇城

我說厲害厲害, 我到現在也沒去過首都, 別說皇城了。

海泠說她自己也覺得挺厲害的,畢竟一個月前,她還連縣城都沒出過。

我說感覺如何?

海泠說, 當時一出車站, 她就被滿大街的自行車震驚了。

自行車,三輪車,板車……騎着的停着的扶着的,十字路口也好, 人行道上也好,機動車道旁邊也好,這些小車子成群結隊地快速穿行, 就像在蟻巢的甬道裏勞作的螞蟻。

我說媽耶,難道路上就沒有機動車嗎?

海泠說有的,雖然私家車不多,但有不少大巴和“面的”。

只是這些自行車讓她更直觀地感覺到, 這座城市是活着的。

和M市不同, 這是一種沉澱之後,厚積薄發的活力。如果真有所謂的“時代發展的腳步聲”, 那海泠覺得,那這座古老城市的腳步聲,一定是自行車鈴的“叮鈴鈴”。

海泠說,首都的街道都是四平八穩,規規整整的, 沿路走去,沒幾步就能遇上一個老店老字號——賣鞋的是老字號,賣瓷器的是老字號,賣剪刀的是老字號……連個炸麻花的小攤,旁邊也豎着“老字號”的牌子;兩邊鋪子門上挂的牌匾好多都是墨底金字,兩旁還有朱漆的門柱,光是這通體的氣派,就知道是“老字號”。

許多店門口還排着長隊,隊伍裏還有爺爺帶着孫子,媽媽抱着兒子,客人之間還一邊排隊一邊大聲聊天,買東西都買成了老熟人。

海泠說,她當時覺得這些店非常了不起——能和一座城市共生并存的店,差不多就是城市歷史的見證者了。

她又悄悄看了旁邊的人一眼——這一位,大概是許多歷史的見證者,更了不起。

又走了一段之後,她看見上雜志的那家點心店了:也是朱紅的門頭,墨匾金字,匾上“梁記”兩個大字筆勢沉穩踏實,落款是一位名臣的字號。

海泠本來想進去買些點心,但她伸長脖子望了望門前的隊伍——繞了兩圈,一直排到街口;她想完了完了,這還得專門空出一天來排隊啊?

旁邊的人突然開口了。他說我們不是來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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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泠說,哦。

那就等辦完正事之後,再玩吧。

海泠在一家小旅館裏投宿了,緊挨着的大街據說是一條著名的古玩街,遠遠看去,街上走來逛去的都是捧着大茶杯,戴着粗框眼鏡的老大爺。

雖然才進城不到一小時,但海泠覺得,自己都有點老氣橫秋起來了。

J在旅館門口和她約定了第二天見面的時間地點,就趕着離開了。

我說他還送你到旅館啊?海泠說是的吧?

我說那他不住店是去哪兒?海泠說我咋知道。

這一天晚上,她夢裏都響着自行車的“叮鈴鈴”,和帶着卷舌音的洪亮的叫賣聲。

不過,再沒有哪位将軍在她夢裏說話了。

兩人約好的時間是第二天清早,海泠一早就坐公交大巴到了那條街口。她下車的時候,街邊有些店鋪才剛剛開門,早飯攤也剛熱氣騰騰地擺出來。

海泠買了兩張熱乎乎的糖油餅,一邊啃一邊在附近溜達——隔着一條小馬路,她又看到一家“梁記”了。

這一家比昨天看到的“梁記”要大得多,裝潢也更有古趣,門口甚至還擺了兩個小石獅子。海泠想這大概是“梁記”的總店吧。

她看見店門已經開了,但暫時還沒有顧客排隊,趕緊跑過去買個新鮮。

才剛過了馬路,還沒跑到門口,她就聽見“嘩啦”一聲響,好像摔碎了一整桌的碗碟。

就是從“梁記”後廚傳來的聲音。

海泠停下腳步,又隐隐聽見幾聲叫罵。

不對,是吵架,兩邊都罵得很兇,一邊罵一邊還有更多的“稀裏嘩啦”傳來。

海泠又啃了一口糖油餅,折回去了。

J是十幾分鐘後來的,眼裏有些疲憊,但興致似乎不錯,過來的時候他甚至還朝海泠笑了笑。海泠問他昨晚是在哪兒,他搖了一下頭,拒絕回答。

海泠想,不說就不說吧。于是兩人就上車,到站,買票,排隊,準備進門了。

因為來得早,兩人到的時候,隊伍還沒多長。海泠一看旁邊還有一些拍照的小攤子,就“嘿嘿嘿”地建議——“難得來一趟,我們去拍照吧”。

J說,我們不是來玩的。

海泠說,反正也要排隊,這個玩不耽誤正事。

J頓了頓說,行吧。

海泠非常意外,她還以為他會堅持到底,堅決不答應——沒想到這麽快就松口了。

海泠說你今天很高興嗎?

J又笑了笑。他說,我走了這麽遠,等了這麽久,這一次總該讓我實現夢想了。

海泠趁機說你的夢想是什麽呀?然而J很精明地閉了嘴,不再說話。

那邊挂着照相機,戴着蛤蟆鏡的小夥子過來兜攬生意了。海泠馬上喊住他,她說幫我們拍一張吧。小夥子說行啊,不過照片是你過兩天來我這兒拿呢,還是我給你寄過去?

海泠想了想,就留了圖書館的地址,付了郵票錢。

于是海泠和J站在故宮大門口,一個“嘿嘿”傻笑,一個微微咧嘴,一個的視線看着鏡頭,一個倒也是望向前方,但視線的終點不知落在了哪裏。

小夥子伸出手指倒計時三下,“咔嚓”。

——說到這裏的時候,海泠停下,嘆了口氣。

她說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證明他真的來過的東西。

然後兩人就跟着隊伍一起進門了。

海泠小時候聽過奶奶唱皇城裏的故事,戲詞裏的皇城是個大圈圈,大圈圈裏又套着一個黃圈圈。當時她想,什麽圈圈套圈圈的,把皇帝說得好像夜市套圈的獎品似的。

後來上了學,讀了書,海泠覺得,像套圈的獎品的不是皇帝,是皇帝坐着的那把龍椅。

套圈也不是套圈,是賭了自己的人頭和一世榮華,拼了命地要鑽進圈裏。

現在要進圈裏就容易多了,只要花十塊錢買張門票,再排上半來個小時的隊,不管你是身份可疑的外國游客,還是帶薪休假的鄉下姑娘,想進就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巧奪天工的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瓊樓玉宇,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我說真的假的,不是很多地方不開放參觀的嗎?

海泠說,我知道啊,但那個外國人不知道。

或者說他知道,但他完全沒放在心上。

進門後,J直接無視了那些指向主流景點的路标,帶着海泠走偏門,過曲橋,一路往東,目标明确。

海泠看到越是往前,跟她們同行的游客越是稀少。她忍不住問,我們要去哪兒?

J說,藏書閣。

幸好,兩人經過的地方雖然并不熱門,但也還在開放參觀的範圍內;藏書閣也不是什麽禁地,允許普通游客在外圍參觀。只是因為當時尚早,大部分游客還在沿着參觀指南一站一站慢慢地看,還沒走到這一處。

兩人繞過一堵白玉照壁,站在藏書閣門口的時候,方圓百米內,連人聲都聽不見。

海泠說就是這兒?你要找的神靈是管藏書閣的嗎?

J說,她專門修補破損的書籍。

這一位神靈名叫清墨,司掌書籍的修繕、清理,和保養。就像那些尋不得和夜游神一樣,世間也有無數清墨;而與其他同名的神靈不同的是,住在皇城裏的這一個,是清墨的主神。

J說,上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她正幫着整理一部叢書,是當時的皇帝下令編撰的,三百多名大臣主理,光是抄寫就動用了三千多人。

當時,創作和記錄另有神靈掌管,清墨不能插手;但全靠有她,那些被天災人禍損壞的舊書,才能作為珍貴的資料得以重現人間。

J說,她是從焚書坑儒的火光中誕生的,最見不得書籍被損毀。

海泠說,那她在哪兒?怎麽叫她出來?

J愣了一下。

他說這藏書閣是為了那部叢書專門興建的,我想……我想她應該在這裏吧?

海泠也愣了,然後忍住了一句嘲諷。

她轉頭看看面前的宮殿,二層建築,典雅素淨,檐上覆着碧綠的琉璃瓦,五列屋脊上落着仙人走獸。這棟小樓在主體金紅的皇城裏,安靜得就像一叢竹林。

竹林裏只有風聲。

海泠又回頭望望身後的照壁——漢白玉的牆面上,刻着十二生肖的浮雕,十二時序之神誰也沒理她。

海泠說現在怎麽辦?我們要走遍整個皇城找她?

J說那只能這樣了吧。

海泠又忍住了一句嘲諷。

她說你就這麽确定,這位神靈就在皇城裏嗎?

J說,這座城市裏的神靈大多頑固又傲慢,自己認定的事,不會輕易改變——何況對于清墨來說,住在這裏是她的驕傲,她是不會随便放棄的。

海泠說,那如果她不在了怎麽辦?

J不說話了,直接低頭朝前走。

海泠悶了一肚子氣。她以為他是有了十成把握,才帶上她千裏迢迢過來皇城,沒想到他的把握,只限于“我想”“應該”的程度。

前面的人已經快走遠了,海泠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上去。然而她才邁了兩步,照壁後面響起一個聲音來。

聲音說,你們在找清墨?

這聲音聽起來非常奇怪,說話的時候,還有“呼嚕嚕”的換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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