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共度佳節

棉花胡同裏的房屋多為一進兩進的小院落,因此附近的鄰居也都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見平日裏安安靜靜的張家院子突然熱鬧起來,左鄰右舍自是好奇不已。一連好幾天,棉花胡同裏的男女老少的話題都離不開這戶新鄰居。

俗語雲,遠親不如近鄰。張家安頓妥當後,便派了仆婦往鄰裏各戶送了些節禮。盡管節禮并不算豐厚,但鄰居們卻從這些禮物以及仆婦的言語裏發現了許多細節。諸如,這家的主人是位秀才老爺,家中一妻一兒一女,兒子年紀尚幼,女兒則是豆蔻年華等等。沒幾天,回禮便紛紛而至,還捎帶着不少年後走動的邀約。

“多數都是些商戶,有什麽可走動的?”金氏聽了仆婦的回報,抱怨道,“若早知道這條胡同裏就住了商戶,就不該在這時候給他們送什麽節禮。”金氏是秀才之女,又嫁了個少年秀才,自是瞧不起商戶人家。盡管她大字不識一個,卻比誰都在意甚麽門戶之別,總覺得和商戶來往便是落了身份。

“不是有一兩家也出了秀才麽?多與他們走動起來便是。”旁邊的長榻上,張清皎正在矮案上提筆寫帖子。秀麗的簪花小楷,筆鋒婉轉,柔美精致。不過,因分了神,某幾個字寫得稍急了些,竟透出一二鋒芒來。她掃了兩眼,拿出空白的帖子重新再寫一遍,封好之後便讓仆婦給姑母家送過去。

姑母張氏是張巒與張岳之同胞姊姊,十餘年前嫁入京中沈家。姑父沈祿亦是讀書人,前幾年中了舉人。因離娘家有些遠,張氏并不經常回門,與娘家也多為書信往來,并不算太親近。如今張巒一家既然入了京,往後便可與沈家常來常往了。

金氏與張氏的情誼原本只是平平。先前兩人都是秀才娘子,沒甚麽高下之分,她待張氏自是不算熱情。自從沈祿中了舉人,張氏一躍成為舉人娘子,她在羨慕嫉妒恨之餘,與張氏來往的态度立即變得熱烈許多,連節禮也比以往重了幾分。見女兒寫好了帖子,她笑眯眯地道:“再幾日就過年了,實在不便走動。待到年後,我們便去你姑父家走走親戚。”

“等到姑母回了帖子,應當便能确定去拜訪的日子了,娘親也好與姑母敘敘離別之情。”張清皎素知她的秉性,說得好聽些是識時務,說得不好聽些就是勢利。

金氏雖非商家女,卻像極了商人重利的脾性,絲毫沒有文士家眷的清高之氣,這一點酷似外祖母孫氏。此外,過度溺愛兒子,對傳遞香火抱有非同尋常的重視,亦與孫氏完全一樣。偶爾,張清皎難免也會想到:若非她生而有記憶,恐怕日後骨子裏也脫不了孫氏與金氏的影子。幸而她早有智慧,否則金氏的那一番奇怪道理早便将她洗腦了。

院子裏傳來小胖墩張鶴齡嘎嘎的笑鬧聲,金氏笑眯了眼,低頭在給兒子準備的新襖上繡了幾針,又對女兒道:“皎姐兒,你爹從來誇你的字寫得好,不如這回貼在家裏的春聯都交給你來寫?”

張清皎笑了,眼眸如一彎明月,應了聲好後,便讓丫鬟裁了紅紙,提筆一氣呵成。她由張巒親自啓蒙,又在族中女學裏上了七年學,不敢說琴棋書畫詩文樣樣精通,卻也是相當出衆了。張巒與女先生對她也從來都是贊不絕口,唯有她知曉,自己到底還是占了些兩世為人的便宜。

自臘月二十四祭竈之後,數日瞬間即逝,轉眼便到了年三十。

一早,張家門外便懸起了桃符,張巒親自寫了一副對聯,親手貼在大門兩旁,又有仆從在門上貼了門神。至于家中,幾乎是處處貼滿了張清皎的對聯,室內懸挂着鐘馗以及福祿壽的畫像,床前更垂着金銀錢串等等。

因入鄉随俗,金氏帶着張清皎裁了烏金紙,又剪又折又疊,做成了蛾子、蝴蝶或者草蟲形狀。張清皎還調制了顏料,給它們畫上顏色,更顯得惟妙惟肖。上至張巒,下至張鶴齡,無論男女老少,都擇一二簪在頭上,連丫鬟仆婦與長随們也都不例外。這便是京師獨有的年俗,稱之為“鬧蛾”。

伴随着歡聲笑語,橹楹上插滿了寓意節節高升的芝麻杆,院子裏也燃起了柏樹枝,滿戶都是松柏清香,似有似無的青煙缭繞在院落中,仿佛無形之間驅趕了來年的不吉,焚燒了所有的黴運,又稱“~歲”。

是夜,仆婦們準備了豐盛的年夜飯,一家四口在正房裏共度新年。金氏難得大方一回,讓他們在廚房中開了一桌,身邊只留自己的丫鬟瑪瑙伺候。

張巒取了酒壺酒杯,倒了三杯酒,灑在院落的青石板上祭拜天地祖先,而後帶着一身寒氣回到正房裏。望着齊齊看向他的妻子兒女,他忽然道:“只有咱們一家人,不比往年熱鬧啊。”因張家并未分家,往年他們二房兄弟倆都與長房伯父一家共度新春,十幾口人确實更加熱鬧喜慶。此時固然心中溫暖,卻也難免想起遠在河間府興濟縣的家人。

“當初你便不該堅持臘月裏入京,安安生生過完年再來有什麽不好?”金氏順口抱怨一句。張清皎卻笑了:“爹爹,咱們一家人都在一起,伯祖父他們也平安,女兒便覺得很滿足了。以前都是大家共度新年,如今換成咱們家四口人同慶,也別有一番趣味,不是麽?”

“倒也是,還是清皎想得開些,為父不如你豁達。”張巒道,坐下來拿起筷子,笑着催妻子兒女用年夜飯。

飯後,一家人共同守歲。張鶴齡蹦q得歡實,口中嚷嚷着要守到天明,卻到底因年紀還小,半途就打起了瞌睡。金氏不忍心,命瑪瑙将他抱到西次間睡了。張巒與張清皎父女兩個專心致志地對弈,兩局棋後便已經到了半夜。

忽而鞭炮聲起,焰火染紅了夜空。整座京城爆竹聲聲,家家戶戶內外都笑聲陣陣,透着濃濃的喜意。張清皎帶着丫鬟平沙和水雲來到院子裏,外頭披着蜜合色昭君套,雙手籠在袖子裏,望着自家院中鞭炮的火光與深邃夜空中時而亮起的煙火,眼裏盛滿了笑意。

後世總說起“濃濃的年味”,其實年節保留的習俗越來越少,人們也越來越不在意過年過節的諸多民俗與儀式。倒是如今才是處處年味,每回過年都令她覺得格外有趣味。無論是朱門繡戶還是小門小戶,年節時的習慣與禁忌都相差無幾。

正月初一清晨,張巒便帶着一家人在正房裏立的父祖牌位底下拜祭祖先。拜祭完之後,長随把門栓拿下來,張巒用足力氣抛擲了三次,得了個不錯的彩頭。張鶴齡也想抱起門栓來抛擲,無奈他年紀小,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也只抱着走了兩步,随即便搖搖擺擺倒在了雪地上,像個肉球似的滾了幾圈。

正房內,正跟着金氏做“扁食”的張清皎瞧見了,抿着唇笑起來。所謂“扁食”,便是後世所稱的餃子或者馄饨。母女二人只是象征性地包了數個,在其中幾個裏放了洗淨的銀錢,剩下的便給丫鬟以及仆婦忙活了。

中午,一家人飲過椒柏酒,便一起用扁食。金氏在那些包了銀錢的扁食上掐了幾下,留下了不甚明顯的印記,特意挑揀出來給張鶴齡吃。張鶴齡每吃出一個來,她便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隙,讓丫鬟圍着說盡了各種各樣的吉祥話。張鶴齡自然得意洋洋,嘿嘿笑着挺了挺肉肉的胸膛,仿佛那些吉祥話都是真的一般。

張清皎有意無意地“虎口奪食”,夾了一個給張巒,又夾了一個給自己。等到張巒咬出銀錢的時候,她便笑道:“吃出了彩頭,爹爹今年的運道一定很不錯。”

張巒自然知道女兒的小動作,笑眯了眼:“承清皎的吉言,你也試試?”

張清皎點點頭,吃了個扁食後,秀氣地吐出裏面的銀錢。張巒便道:“我兒今年的運道定然也不錯,說不得能尋個如意郎君。”

張清皎怔了怔,潔白的臉上頓時浮起一抹緋紅。往年父女倆也會互相祝願,卻不料今年父親竟然換了祝詞。可是,她轉年虛歲才十五歲,尚未及笄,說婚事還早罷?若在後世,她還是個未成年的初中生呢,竟然就要談婚論嫁了?家裏從姐比她大三歲,雖然說定了人家,卻還沒有成親,她總以為自己還能在家裏留幾年。

張巒不過打趣她一句,見女兒害羞,禁不住道:“吾家有女初長成,為父實在舍不得。不過,縱是再舍不得,也得替你相看起來了。這回咱們阖家一同入京,也有替你在京中相看人家的意思。為父在國子監多認識幾個人,又有你姑父幫着尋找,說不得能找個合意的少年俊才。”京師人才濟濟,總比區區一個興濟縣更容易相看出好男兒。

張清皎心裏并無期盼之意,面上卻帶出幾分羞意,垂首不語——這年頭的姑娘家說起親事來都是這般模樣,她也不好例外,免得吓着了父母。

張巒呵呵笑着,遂不再提此事。待到張鶴齡也吃飽喝足了,父子倆便動身去鄰裏互相拜年了。金氏母女留在家中照應,順便将年後須得阖家拜訪的人家一一列出來。沈家自不必說,張氏早便遣了仆從過來定下了時間,另還有些興濟出身的舉人秀才等,皆是張巒認識的故友。

“你爹少年時的故友,多數都已經是舉人了,唯獨你爹還是個秀才。去這些人家拜訪,總覺得會遭人嘲笑。”金氏嘆了口氣,忽然有些意興闌珊。

“娘親多慮了,爹爹與他們是多年的故友,怎麽可能會受到輕視?如果有人真的輕視咱們,反而說明對方人品不佳,不适合繼續往來,咱們日後也不必委屈自己去迎合他們。”張清皎道,轉頭看仆從們在廊下低聲言語,忽而想起了什麽,提醒道,“娘親,按照家中規矩,應該給下人們都封個紅包,讓大家好好過年罷?”

金氏眉頭微皺:“那是在興濟,主持中饋的是你伯祖母。她手裏有錢,自然能随處灑,讓每個人都念着她的好。咱們剛搬來京師,做什麽都須得用錢,哪裏還有甚麽閑錢給他們封紅包?”

“……”張清皎無言以對:家中的銀錢哪有母親所說的那麽緊缺?當初上京的時候,伯祖母何氏可沒有吝啬過,給的盤纏就有三百兩銀。伯祖父張缙更是貼補了父親不少,加起來足足有五百多兩了。京中再怎麽耗費,這些銀兩也足夠他們一家富足地過上一兩年,更何況父親是國子監貢生,每個月還能拿回二兩銀子與米糧呢。

只是,張清皎比誰都更清楚,金氏的秉性就是如此,便是再怎麽勸也很難讓她改變念頭。在她眼裏,花在兒子以及自己身上的銀錢不能算是銀錢,花在女兒與相公身上的銀錢則勉強可以接受;花在迎來送往上的銀錢須得斤斤計較值不值得,但若是給仆從或者不相幹的人花錢,那便是生生割了她的肉。

于是,她也不再多勸。只等張巒回來,她在父親面前提幾句,比在母親身邊說上幾百句都更容易見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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