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林俊一案

清寧宮,蕭敬在朱v樘耳邊,準确無誤地背誦出了林俊彈劾梁芳與繼曉的奏折內容。

少年太子眉頭微蹙,清亮的眼眸略有些發沉:“奏折中言,‘贻毒生靈,請誅二人以謝天下’,确實有道理。單看在西市興建大永昌寺一事,民衆便遲遲未能安置好。我更聽說,為了修造這間寺廟,靡費甚巨,府庫已經不堪重負。”

“少說也已經有數十萬銀了。”蕭敬低聲道,“禦馬監主管皇莊、府庫與各地采辦,直接從內府府庫中拿銀兩,梁芳有監守自盜之嫌。戴先生懷疑,他之所以舉薦繼曉,讓這個妖僧蠱惑萬歲爺建造皇家寺廟,也有刻意從這件事裏貪污銀兩、中飽私囊之意。”

“他監守自盜是真,不會輕易給人留下證據亦是真。只要父皇一直信重他,便是戴先生手握憑證,也必定不會輕易去動他。”朱v樘輕輕一嘆,“這位林員外郎到底太着急了些,父皇正在興頭上,哪裏能聽得進去這些彈劾之言。眼下他已經被下了诏獄,父皇消氣了麽?态度可松動了些?”

蕭敬搖了搖首:“萬歲爺當時進了藥,有些控制不住脾氣。錦衣衛那頭又是貴妃娘娘的兄弟當差,聽說正在給這位員外郎羅織罪名……”自從萬貴妃的幾個弟弟進入錦衣衛任職後,沒幾年萬喜便成了錦衣衛的指揮使,将錦衣衛的滔天大權盡攬手中,令錦衣衛成了萬貴妃一黨排除異己的利刃。

“若是前任指揮使袁彬尚在,絕不會如此不分是非黑白。”朱v樘低聲道。只要想起已經升任前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已經八十餘歲高齡的袁彬,他便不由得對父皇身邊那些手握重權卻品行不端的親信感到憂慮:“幸得還有戴先生在,先生可有甚麽對策?”

“唯有勸萬歲爺消氣了。錦衣衛那一頭也得注意,免得好不容易勸萬歲爺回心轉意,最後人卻死在了诏獄裏。”蕭敬低聲道,“萬歲爺最近進藥太頻繁,怕是有些不好勸。不過,千歲放心,老奴等必會想方設法,将這等直率敢言的忠臣都保下來。若是林員外郎被冤殺,日後哪裏還有人敢輕易彈劾梁芳與繼曉這些小人?”

“若是掂量後果,怕是那些言官寧可去給父皇進谏,也不敢觸動梁芳與貴妃之利。”朱v樘垂下眸,“我倒是突然想到一計,暫時不涉及梁芳,只能壓制繼曉。蕭伴伴且聽一聽,看看是否可行?”

蕭敬怔了怔,忙道:“還請千歲示下。”

便聽少年太子輕聲道:“唯有鹬蚌相争,漁翁方能得利。若是繼曉受重用,李孜省的地位便不如從前;若是李孜省受重用,繼曉便不可能真正得到父皇的寵信。因此,就算兩人都是梁芳舉薦而來,利益也未必完全一致。既然二人都是貪婪重利之輩,何不讓他們倆內鬥一番?無論誰輸誰贏,想必都是兩敗俱傷。”

“千歲妙計,老奴這便回去與戴先生商議。”蕭敬目光微微一變,轉身便要匆匆而出。

“在戴先生面前,蕭伴伴可別提起我。”朱v樘苦笑道,“這種陰謀詭計,我本便不應該在上頭下功夫。”他從來都想成為一位堂堂正正的人,便是用謀略,也只以陽謀擊潰敵人。但現實卻是,陽謀毫無施展餘地,陰謀倒是能插得上手。

“老奴倒是覺得,陰謀與陽謀都無礙,關鍵在于為何而施用。”蕭敬意味深長地回道,“謀略哪來的對錯?之所以有是非的分別,不過是因施用之人的目的純與不純而已。無論是用陰謀或是陽謀,都無愧于心即可。”

朱v樘一愣,立時便陷入了沉思當中。

蕭敬出得太子寝殿後,便見兩名小太監李廣和何鼎都守在外頭。兩人忙向他行禮,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懷裏的檀木盒上。誰都知道這裏頭裝滿了太子每日練習的大字,隔三差五蕭敬便會親自過來指點太子習字,順便再将他的習作收回去看看可有進益。不過短短數個月過去,太子的楷書确實也寫得越發有風骨了,聽說還得了文華殿衆位講官的贊許。

“你們二人若想習字,也可随着我學。”蕭敬呵呵一笑。

“奴婢們愚鈍,哪敢浪費蕭爺爺的時間?”李廣陪着笑,倒是何鼎眼中微微一亮,卻也并未多說什麽。蕭敬回想起覃吉對兩個小太監的評價,心裏亦略有了些看法,笑着點點頭便離開了。

之後幾日間,為林俊争辯的奏折幾乎有上百張。甚至連遠在南京的臣子們也聽說了,立刻洋洋灑灑地寫了數千言,着人快馬加鞭地送到了北京。這時候,又有一位後軍都督府經歷張黻看不過去,想方設法要營救林俊,也被錦衣衛拿進了诏獄。

朱見深被群臣的反應激怒,态度越發強硬,堅決要嚴懲林俊與張黻以儆效尤。朝中頓時嘩然,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一句話,說是“禦史在刑曹,黃門出後府”,那些不敢上書彈劾奸佞的言官都不由得為之羞慚。

随着林俊與張黻名震京師,這件事越鬧越大,上書為他們辯護的官員也越來越多。懷恩見狀,立刻将這些奏折暫時壓了下來,不讓它們觸動成化皇帝陛下那條突然變得格外敏感的神經,免得龍顏震怒。

緊接着,他一方面用朱v樘所提的計策,和蕭敬、覃吉、戴義等司禮監大太監密切合作,不着痕跡地在朱見深跟前挑撥,讓李孜省與繼曉争奪寵信生出罅隙。另一方面,他又親自去了一趟錦衣衛北鎮撫司,半是恐吓半是勸那些錦衣衛,讓他們別為了谄媚梁芳故意構陷林俊與張黻。若是有人膽敢嚴刑拷打林張二人致死,他也絕不會讓他們好活。

司禮監的大們聯手,手段自然高明。沒過多久,李孜省便因為繼曉受寵信而生出了危機感,越看繼曉越是不順眼。諸如他進獻了丹藥,繼曉便上趕着要進獻檀香的事屢屢發生,他若是看不出這個和尚的野心那才是怪了!!

此外,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也不敢無視懷恩的恐吓——誰敢冒着得罪懷恩的危險,冒着讓滿朝言官戳脊梁骨的危險,就為了去讨好梁芳和萬氏兄弟?他們這樣的小人物,懷恩伸伸手就捏死了,哪敢得罪這位權宦?更何況,誰不知道東廠的新督主陳準與懷恩交好?錦衣衛便是再風光,也不敢和東廠過不去啊。

就這樣,林俊和張黻在诏獄裏僥幸保住了性命,終于撐到了朱見深心情漸好的時候。成化皇帝陛下聽了懷恩的勸,趁着大永昌寺的佛像正在塑金身,大發慈悲把這兩位官員從诏獄裏放了出來。

不過,皇帝陛下當然不會就這麽釋放林張二人,而是借口說他們不安于本職,管得太多了,直接把他們放逐到了雲南。從五品的刑部員外郎林俊去了姚州當從七品的判官;同樣是從五品的後軍都督府經歷張黻則去了和縣沒什麽兩樣的屬州師宗當了從五品的知州。

至此,林俊一案暫告一段落,而李孜省與繼曉的矛盾依然在醞釀當中。朝廷終是再一次安穩下來,太子朱v樘又默默地在心底填上了林張二人以及數位替他們辯護的忠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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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普通平民少女”,張清皎對最近這場京城大案只是略有所聞罷了。

聽說在群臣與大太監懷恩的努力下,兩位忠臣最終保住了性命,只是被貶去了雲南。不少民衆都松了口氣,覺得皇帝陛下到底仁善。唯有張家姑娘在腦海裏勾勒着神州華夏的地圖,暗暗嘆了口氣:都已經流放兩千裏,發配到西南邊陲去了,這還算“仁善”麽?

不過,官場沉浮與張家的種田生活離得太遠,張清皎也不過是在心底給昏君添了一筆,便不再多想了。最近她滿心都是金氏即将生産的事,已經顧不上外頭的風風雨雨了。

剛開始她還覺得,自己已經派人叫了兩位老穩婆,又與那位老大夫說好了到時候也過來,一切應該很妥當了。但後來不知怎地,她又忽然想起了許多此世以及後世産婦生産不易的事,心裏禁不住暗暗緊張起來。

張氏過來探望的時候,覺得侄女有些失了平常心,又是憐惜又是心疼,便給她出主意,讓她去崇福寺禮佛,求觀音菩薩保佑金氏生産順利。張清皎聽了她的話,便邀了新婚半年有餘的二表姐沈洛一同去。

原本張清皎打算将這次進香當成表姊妹的閨中活動,卻不料張鶴齡聽說後,堅決要跟着一起去:“上次姐姐去進香就沒有帶着我!這回還想丢下我?”他已經向沈`暗中打聽了所謂京中時興的“相看”究竟是怎麽回事,對于“進香”這件事格外警惕。上次冒出一個周秀才,誰知道這次會不會又冒出一個吳秀才、鄭秀才或者王秀才什麽的?

張清皎仔細想想,小家夥确實也有半年多不曾出門逛逛了,便答應帶着他同去:“這回可是為了娘去祈福的,你若想同去,也得與我一起好好拜一拜佛菩薩。”

“好!我也拜一拜!!”張鶴齡滿口答應,略有些別扭地遠遠看了金氏一眼,“如果姐姐和娘都那麽想要弟弟,那我也給佛菩薩說,保佑娘平安生下弟弟!!”

“真乖。”張清皎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弟弟與妹妹都無妨,我們都喜歡。”金氏給孩子灌輸的重男輕女的念頭,必須從小就掰正了。

“……那還是讓娘生妹妹吧。”張鶴齡想了想,馬上就改了主意,“妹妹更乖巧可愛。”

張清皎笑了,心裏道:這話可不能讓金氏聽見,否則一定與她們姐弟倆着急。她滿心就盼着,自己腹中的一定是個男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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