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萬般成灰2
十八歲的林雨謙,在希波克拉底的塑像前,許了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當我步入神聖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我志願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于人民,恪守醫德。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着追求……”
這道誓言,成了林雨謙最堅定的信念與追求,“救死扶傷”四個字從此溶入他的骨血,他用全部的生命去踐行,矢志不渝……
地震發生的那一天,林雨謙剛好輪休。強震的那一刻他正和一群同事在醫院旁邊的河灘上踢球,索性躲過一劫。強震停止以後,他率先跑回了醫院,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醫院大門被震開成了兩半,他所住的宿舍樓一面牆裂了一道大口子,房頂也塌了一半。而最讓人觸目驚心的還是醫院的住院大樓,原本三層高的樓房竟然只剩兩層,最下面的一層已經完全坍塌,驚魂未定的人們從裏面湧出,四下都是此起彼伏的哭聲、呼救聲。林雨謙想都沒想就沖進了住院大樓,他和他的同事們成了當時第一批自發的救援人員。他們用手挖,用肩扛,從廢墟裏面救出了十幾個人。将傷員簡單處理後,林雨謙又再度沖進了廢墟。然而,幾秒鐘之後,餘震來襲,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住院大樓轟然倒塌……
當消防官兵發現林雨謙的時候已是淩晨時分。他被壓在一塊預制板下面,他的身下竟然還護着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傷得并不算嚴重,全部都是皮外傷,但是她一直大哭不止,緊緊地抱住林雨謙不肯松手。而林雨謙,他頭部遭受重創,從被擡出來的時候,就是昏迷不醒,完全沒有意識。
蕭棠終于見到了林雨謙,但她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林雨謙。他靠呼吸機維持着,只餘微弱的心跳。他幾乎渾身都是傷,磨破的皮膚,翻卷的血肉讓人怵目,大片大片的血污讓T恤的前襟都變了色,幹涸之後又緊緊地黏合在皮膚上,而他的臉也已經完全變形,腫得讓人認不出來,半邊臉全部磨破,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而另外半邊臉上是一道長長的血跡,凝固之後變成了瘆人的暗黑色,和慘白的嘴唇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的一只手低垂着,毫無生氣的樣子,手掌已經完全血肉模糊。
這怎麽會是她的林雨謙?蕭棠只看了一眼就被吓得縮到了角落,她全身發抖,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是的……不是……”
她突然又撲到林雨謙的床邊,顫抖着手指想要摸他的額頭,眼淚撲簌落下,滴在林雨謙蒼白的手背上,又順着他的指尖滑落到地上,“嗒”的一聲,蕭棠的心也終成碎片。
一道悲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醫生說已經沒有救治意義了!蕭棠,我和你叔叔商量過了,我們決定放……放棄,就讓他這樣……走吧……”林母顫着聲說出最後的幾個字。
短暫的沉寂之後,蕭棠爆發出一聲駭人的嚎啕:“不!”她沖到林母跟前,瘋狂地連哭帶喊:“不要!不要放棄他!他還有心跳!求求你們了,不要放棄他……不要……不要……”
她幾近失控,整個人簌簌發抖。她大喊,近乎失聲般地大喊,這不是真的,全都不是真的,她要把自己從這個黑暗的夢魇中拉出來!
然而,終究是無力!進來幾個白大褂,開始将林雨謙身上插着的管子摘掉。蕭棠突然像發瘋一樣沖過去,擋在林雨謙和白大褂的中間。
“不要!不準碰他!誰都不準碰他!你們要幹什麽?他還有救,他還有心跳,你們都沒有看到嗎!”
“蕭棠!”林母已泣不成聲,“沒有意義了!腦死亡!腦死亡啊!他醒不過來了……”
人已經完全奔潰,理智蕩然無存。蕭棠轉而抱住白大褂的腿,死命的,像抓住最後的一絲救命稻草,哆嗦着哀求:“救救他吧!求求你們救救他吧!他也是醫生,他救過很多人,你們為什麽不能救救他!”
“蕭棠,你醒一醒!”驀地一聲大吼,一直靜默的林父突然爆發,“雨謙也是醫生,所以如果他能選擇,他會怎麽選?你應該懂他的啊,蕭棠!但凡還有一線希望我們也絕不會放棄他,但是他是腦死亡啊,你難道不懂嗎,蕭棠!”
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相信,這一切明明就是一場噩夢,為什麽就沒有一個人能将她從夢中喚醒?
林父蒼老的臉上淚如雨下,他用雙手捂住眼睛,那樣用力,整個手背都冒着青筋,他的後背抽搐不止,連哭聲都變了調子。他哭了很久很久,人都好似站不穩了。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既是在對蕭棠說,也像是在安慰自己,“聽到外面的哀嚎了嗎?還有更多的人需要醫生的救治。而雨謙,他真的已經沒有救治的意義了,就讓他走吧,他是明白的,終究不會怨我們任何一人……”
蕭棠跪在地上,再無一絲聲息。淚水模糊了她全部的視線,光影幻化,迷離中,她又見口罩摘下,一張白淨的臉,他對着她笑,眉眼柔和,只是眼裏的星光在漸漸黯淡,一點一點地消失,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又進來了很多身穿白大褂的人,原來林雨謙在很早以前就申請過器官捐獻,但礙于眼下的特殊條件,醫生們與林父林母商量,只能進行□□的摘除和捐獻。
林母拿着“器官捐獻登記表”,不停地掉眼淚,簽字的時候手一直在顫抖,她寫得很慢,每一筆每一劃都好像要耗盡她全部的氣力,最後一只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終于不再抖了,兩只手一起寫完了最後一劃,林父林母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醫生們在林雨謙的床邊圍成一個圈,向他三鞠躬致敬,蕭棠突然大哭,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她終于相信他醒不過來了,而她也醒不過來了,她被困在最深最黑的夢境裏,永遠無法掙脫。
醫生們開始向家屬鞠躬致謝,蕭棠突然癱坐在地上,哭得已經快要虛脫,她受不起這樣的感謝,這是他的心願,但于她,卻終是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厚重。
白布蓋上的那一刻,她的整個世界也變成了煞白一片。周遭詭異的安靜,她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一下……竟是那樣孤寂,她再也沒有林雨謙了,他就這樣走了,留給她整個世界的空茫……
萬般俱成灰。她對生活的理想,對未來的所有期許灰飛煙滅……
悲恸如黑洞一般将她吞噬,又仿佛一雙利爪将五髒六腑全都攪碎。疼,疼得漫無邊際,疼得昏天黑地,撕筋裂骨,穿透七竅,好像死的那一個是她自己。
她從來沒有想過命運會如此遂不及防,前一秒雲端,後一秒深淵。她以為自己會痛哭不止,然而到最後連眼淚都沒有了,悲傷到極致,連哭的力氣都耗盡,整個人都是空洞,心如死灰的空洞。
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暗淡無光的黑夜。陰森森的凄清籠罩着這座小鎮。蕭棠失魂落魄地走在滿是瓦礫的街道上,到處都有人在哭泣,綿延不絕的哭聲交織在小鎮的上空,在暗夜裏聽起來是那樣凄涼。有人燃起黃紙,火光如同鬼魅張牙舞爪。火光越來越多,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映出廢墟的輪廓,歪歪斜斜、支離破碎。沒有人知道,廢墟之下到底埋葬了多少無辜的生命,也沒有知道,廢墟之上還有多少絕望的靈魂。雨又開始下了,無數絕望的悲傷彙聚成河,讓老天也落淚。廢墟和黑夜連成一片,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夜風孤零零地吹,帶着這座傷城的悲怆,哭到了天邊……
林雨謙的遺體在第二天就火化了。當時是非常時期,同大多數的遇難者一樣,林雨謙的後事簡單至極,沒有任何儀式,連火化都是匆匆忙忙的。林父本來是打算将林雨謙的骨灰帶回老家的,後來轉念一想,人都已經走了,最後這一捧灰埋在哪裏又有什麽區別呢?既然他這麽喜歡這個地方,把命都獻給了這裏,那就讓他留在這裏吧,讓他繼續看着這片土地,也守護着這片土地。
火化之前,蕭棠為林雨謙做了最後一件事。她替他整理遺容,她知道他愛幹淨,活着的時候,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走了,她也要讓他幹幹淨淨。蕭棠一點一點地拭去林雨謙臉上的血污,她做得極慢,極為細致,而他就靜靜地躺着,面容安詳,如同睡着了一般。蕭棠就這樣享受着屬于他們倆最後的靜谧時光。她的手輕輕地劃過他的臉龐,就像他曾經無數次撫摸她的臉頰。她用指尖穿過他的頭發,就想起他最愛用手指纏繞她的長發。她親吻他的眉心,就像他過去吻她那樣。
最後,蕭棠躺在林雨謙的棺木旁,陪他度過了人世的最後一個黎明。天漸漸亮了起來,雲在慢慢地散開,東邊的山坳映着吐露微白色的天空,顯出一片黑影。雲層越來越薄,在黑影的後面,最遙遠、最遙遠的天邊,出現了一顆明亮的晨星,它安靜地凝視着大地,宛如一只孤寂的眼睛。
蕭棠想起林雨謙對她說過的話:“我在小鎮的山頂上看見了這世上最美的星空,我覺得仿佛置身在銀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手可摘星辰’,那個時候我是多麽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
蕭棠剪下一縷頭發,放入林雨謙的掌心:“我一直陪着你。”
一縷青絲,绾結同心,結發與君,相愛相随……
出殡的時候,蕭棠抱着靈牌走在前面,林父林母相互攙扶着跟在後面。山路彎彎繞繞,似乎看不到盡頭。她聽見身後一路嗚咽,好像也沒有窮盡。其實她很害怕看見他們的眼淚,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一般人很難承受,原諒她也沒辦法給他們安慰,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蕭棠突然覺得死也許是件容易的事,面對、漫長的獨活才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東西。
荒涼的山頭,黃紙漫天飛舞。當地政府臨時規劃出了一片遇難者公墓,密密麻麻的墓碑,曾經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變成了墓碑上一個個冰冷的名字。
素來奉行唯物主義的蕭棠,做了一件有悖于尋常的事情,她把林雨謙的生卒八字發給了陳嘉映。過去她完全不相信陰陽輪回之說,而現在,那似乎成了她最後的一絲安慰。
不遠處,還有人在下葬,死亡在這裏已是司空見慣。在相擁而泣的人群之中,有一個相士模樣的人用悲怆的聲音在吟誦:“莫回頭,此去十萬八千裏,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生有歡,死不苦,迳達九天。雲篆太虛,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昭昭其有,冥冥其無,湛汝而去,超生他方,婆娑洪量無苦,自此無憂無傷……”
臨走之前,蕭棠把一束白花留在了墓前。她腳步沉重,一步三回頭。灰黑色的墓碑,一抹煞白刺眼地疼。
百日菊,永失我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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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姐葬禮後的一個禮拜,蕭棠收到了公司的內部調動通知。一個多月以前,MG在C市的新項目啓動,公司內部競聘一批中、高層管理人員,蕭棠就在黃姐的鼓勵下提交了申請。C市離蕭棠的老家很近,也就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這幾年她父母的身體也不好,蕭棠就想離他們近點兒。
那晚之後,蕭棠和賀風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也許是蕭棠和林雨謙的故事太出乎賀風的意料,他走的時候顯得有些失神。他起身的時候,膝蓋重重地撞在了茶幾上,悶悶的一聲響。他有些踉跄地走到門口,說了句“對不起”。開門的那一刻,又像是頓悟了什麽,他突然回頭怔怔地望着蕭棠。
“所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問我是不是出過交通意外,其實你是知道我眼睛動過手術的事情?”
蕭棠點頭。
賀風的胸口開始劇烈地起伏:“所以說……我現在的□□其實……是他捐獻的?”
蕭棠搖頭:“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接近我完全就是因為他,你其實……”賀風覺得自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突然不想再看到她的臉。
“蕭棠,一直以來我都很感激捐獻□□給我的人,但是我真心希望,那!不!是!他!”
最後四個字像是在吼,緊接着傳來一道重重的關門聲,幾分鐘之後,樓下汽車馬達聲響起,既而絕塵而去。
蕭棠離開S市的那天,陳嘉映到機場送行。兩人擁抱,蕭棠看到陳嘉映的眼眶都紅了。
“有機會一定要回來看我!”陳嘉映的聲音有點哽咽。
“好。”蕭棠嘴上回答着,心裏卻明白,這一走怕是難有機會再回S市了,再見面不知道要等到何時。她也很舍不得陳嘉映,人一生能遇到多少個真心相待的朋友呢?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們還有機會好好地道別,而有的人,林雨謙、黃姐,甚至包括賀風,連告別都沒有就從她的世界裏消失了。有些曾經以為很重要的人,到頭來也只不過是她生命裏的一個過客。
蕭棠看着陳嘉映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偌大的機場裏,人來人往,有多少人像她一樣,終究只是這個城市的一個過客。來去匆匆,流轉經年,而所有人,包括她一樣,不過也是大千世界的一個過客。匆匆過客,終成歸人。如果生命都是終将隕落的星辰,該慶幸曾有那麽幾顆點亮過屬于她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