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和他最後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蕭棠在賀風的敲門聲中醒來。他斜倚在門外,雙手插在衣袋,面如暖陽般地笑:“不打算回去了嗎?都日上三竿了,你要真想跟我留在這個小縣城過日子,我倒不介意。”

對于他的自作多情,最好的辦法就是漠視,蕭棠回了他一個白眼。

回去的路上出了點小意外。剛開了一段山路,汽車就爆胎了,蕭棠被突如其來的颠簸吓了一跳,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賀風已經拿上工具準備換輪胎了。蕭棠頓覺慶幸,這一路好在有他,若是自己一個人遇到眼下這情景,多半是束手無策。

趁着賀風換輪胎的間隙,蕭棠在路邊溜達,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建築,紅牆青瓦,飛檐鬥拱,等蕭棠慢慢走近,原來是一座寺廟,看起來也有些年份了,掩映在幾棵蒼勁的大榕樹之下,佛音悠悠,香煙缭繞。也不知道那天是什麽日子,前來上香的人不少,蕭棠随着人流走進了寺廟。大殿裏面也有好些磕頭祈願的人,蕭棠不想去湊熱鬧,便從側殿直接繞了過去。路過一間法堂的時候,牆上的一幅畫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是西方極樂世界圖。”旁邊的一位僧侶說道。

“西方極樂世界……”蕭棠默念,“那些離開我們的人就是去了這裏嗎?”

蕭棠癡癡地看着眼前的這幅畫,下從地起,上至虛空,畫中萬物,皆放光明;懸浮的宮殿樓閣,金銀碎珠點綴其間;九品蓮花盛開,青黃赤白,聖潔端莊;天花缤紛似琉璃碎絲,曼妙而下,流光溢彩。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十方無量世界,果然如真亦如幻,如夢亦如仙……

站在這樣一幅畫前,蕭棠突然覺得很安寧,內心平和得沒有一絲雜塵,但是眼睛卻慢慢濕潤了。

“你相信人死之後只不過是去到了另一個世界嗎?”不知什麽時候賀風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

“我相信。”

“我也相信。”賀風的目光沉沉,聲色平靜,“佛家說死亡是往生,舍此報去往另一個地方,受生他報。所以我一直相信,那些離開我們的人只是去了另一個我們看不見的物質空間。對于死亡的真相,著名的星雲大師說過一句話,‘你怎知此刻閉上眼睛,不是在另一個世界睜開眼睛?’”

蕭棠回頭看着賀風,淚中帶笑。

汽車再次發動的時候,蕭棠靠在椅背上,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天上的雲不多,但是有一朵特別大,特別厚,陽光從那朵雲的後面灑下來,有光柱噴薄而出,金燦耀眼,像萬丈流蘇垂向地面。太陽将雲的四周鍍了一層金邊,有如嵌在空中一只光環,又像是平靜的天空上突然鑿開的一個洞,虛空而飄渺,神秘而朦胧,仿佛那後面真有一方聖潔安寧的世界。

“所以康布就是林雨謙在地震時救出的那個女孩兒?”一直專心致志開車的賀風突然開口。

“嗯。”蕭棠點點頭,“林雨謙的同事後來告訴我,他一共從廢墟裏面救出了十幾個人,最後一個是康布,他用整個身體護着她……”

“他是個好人,他很了不起。”賀風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蕭棠,你真幸運,能夠被林雨謙這樣的人愛過。而他,也很幸運,能夠被你一直惦念。”

自從林雨謙走後,蕭棠幾乎沒有在別人面前主動提起過他。也許是怕她傷心的緣故,她身邊的親人、朋友也刻意回避那個名字。沒想到多年以後,她兩次說起他,都是在賀風的面前,不過這一次,她終于能用一種極其平和的語氣,将深埋在心底的名字吐露出來。

汽車一直在飛馳,蕭棠看着窗外,青黛的山色一直綿延到天邊,就像是畫在白雲之下的一道波浪線,線條随着汽車的移動不斷變化着形狀,群山仿佛跳躍着往後奔跑離去,像極了影片裏的倒帶鏡頭。她慢慢地擡起左手,目光停留在那一道淡紫色上面。身旁的男人在認真地開着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混雜在發動機的轟鳴中,似乎格外低沉,猶如喃喃自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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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了林雨謙之後,林父林母定了當天下午的火車票返回老家。分別之前,林母拉着蕭棠的手,眼眶又紅了,“蕭棠,我一直以為你會成為我的兒媳婦,只是……沒想到我們的緣份終究還是太淺,望你……”林母再度哽咽,蕭棠從她顫抖的嘴唇中分辨出最後兩個字,“珍重……”

可是她還有什麽好“珍重”的?她的希望、她的未來,她全部的愛和青春都已經被一把黃土覆蓋,如今的她就如同一具空殼,靈魂惶無所依。

蕭棠從林雨謙的同事那裏打聽到了鎮醫院的地址,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到處都是一樣的殘垣斷壁,一樣的瓦礫廢墟,又怎能分辨得出哪兒是哪兒。最後蕭棠是從那個被震裂成兩半的大門認出來的。門上的字早已七零八落,紅十字架被從中間劈開,殷紅如殘血。

蕭棠踩在一堆廢墟之上,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一道道倒塌的殘牆就像沒有支架的軀體,斷裂的鋼筋直楞楞地豎向空中,柱子像被擰麻花一樣扭轉,粗壯的大樹直接被攔腰斬斷……她不敢想象到底是多麽可怕的力量才能造就這般慘烈的景象。

蕭棠最後才認出宿舍樓,它是整個醫院裏面唯一沒有倒塌的建築。她費力好大的力氣才從斷裂的樓梯爬上去,走道已經嚴重傾斜,她一下子沒站穩,重重地摔了一跤,她也顧不上疼,就開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仔細地查找。最後,在二樓盡頭的一個房間裏面,她終于看到了林雨謙的舊物。

蕭棠瞬間淚如雨下。這是他的房間,她認得,他的電腦、他的書、他的衣物都在,正中間的地板上有一個碎掉的相框,她從玻璃殘渣的下面拾起照片,是一張他倆的合照,燭光裏她靠在他的肩頭,他的鼻尖沾着奶油,她俏皮地笑,兩人的臉上都明媚如花開一般。這是他離開S市之前拍的,然而如今這一切都已然恍如隔世。

蕭棠仰面嚎啕,撕心裂肺,仿佛周身最後的力氣都化為了噴湧的眼淚,她哭得癱倒在了地上。

她忽然看到一件白大褂,就在床底的位置,她跌跌撞撞地沖過去,撿起來,緊緊地拽在懷裏,真的還有她熟悉的氣味,是他!

“雨謙!雨謙!雨謙……”蕭棠發瘋一般地高喊,四壁破敗 ,沒有人回答,她又沖出房外,對着一片破碎嘶吼:“雨謙!雨謙……”

滿目瘡痍,回應她的只有飄蕩在廢墟之上空寂的回響。她終是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天又開始黑了下來,她把身子緊緊蜷成一團,她怕這樣的孤寂,沒有了他,她就如游魂一般。

手機屏幕開始閃爍,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蕭小姐嗎?”電話裏面傳來一個很甜美的女聲,“上個禮拜你在我們店裏買的T恤,我這邊已經幫你調到你要碼數了。我記得你之前說要送人的,我們可以幫你免費包裝,今天就會給你快遞出去。”

“謝……謝……”蕭棠氣若游絲。

“不客氣的……”

電話裏還在說話,那個聲音平和美好,就好像來自于另一個世界,一個離她很遙遠的世界,一個已經不再屬于她的世界。

夜将最後一絲清明帶走,越來越黑,仿佛跌進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無邊無際的絕望永遠找不到出口……

原來,命運最可怕之處不在于無常,而在于通曉一切大道理後的無助。

心髒的位置開始劇烈地痛,随着心跳的節奏,一下、一下,越來越難受。她用一只手捂住胸口,仍是于事無補,鑽心的痛,她從未體會過的折磨。

她終于知道,原來心痛并不是一個形容,心真的是一個有生命、有感知的器官,她的心和另一顆心本就是一體,現在如同被生挖活剮了一半,餘下的也無法獨活。

玻璃碎片閃着寒光,慢慢地劃過手腕,長長的一道口子,血肉翻卷。原來竟沒有想象中的疼,抑或是心上的痛已經勝過一切的感覺,身體其他地方已然變得麻木不仁。

先是一點一點的鮮紅從傷口沁出,頃刻之後,鮮血驟然噴湧,像是殷紅的泉,迸裂一般,亦如她此刻的淚,噴薄不止。

很久以前,還是他教她辨認手腕上的動靜脈,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一滴、一滴、一滴……她好像都能清楚地聽到到鮮血流淌的聲音。

血順着纖細的手腕不斷流下,蒼白的皮膚上像是開出了一朵血紅色的花,張牙舞爪的花瓣,宛如猙獰一般,又像是一只魔爪,緊緊地拽着她,将她拉向另一個世界……

鮮血把半邊胳膊都染紅了,她聞到空氣裏的腥氣,身體慢慢開始感覺到冷。眼前的世界變得眩暈而狂亂,胸口像是被重重地壓着,漸漸喘不過氣來,血還在湧出,一縷一縷的,慢慢将她最後的溫度一點點帶走,越來越冷,一絲一絲拼命往骨子裏鑽的冷,心髒都好像要窒息。

她的頭無力地垂向一邊,她看到一地的鮮血,染紅了他們的照片,也染紅了他的白大褂,那紅越來越多,逐漸從殷紅轉為暗紅,越來越暗,越來越黑……

蕭棠的眼前也漸漸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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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知又好像逐漸明晰,先是耳邊恢複了聲響,像是有人在說話,似乎還有光,微弱的光,蕭棠緩緩睜開眼睛,她隐約看到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人。

“雨謙!”她想大喊,喉嚨卻像被堵着,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光越來越亮,她看到身邊有很多身穿白大褂的人,四周的景象有些熟悉,她慢慢認出了這個地方,竟然是在醫院!

“醒了!醒了!”有人在高喊,周圍嘈雜起來。

“挺過來了,還算命大啊!”

“看來應該沒事了!”

一個女醫生走到蕭棠跟前說:“你也是走運,要是再發現晚一點兒,應該就救不回來了。”

左邊的手腕如火燒,又像是被抽筋剝骨一般,蕭棠心想,為什麽不幹脆讓她死了算了,她再也無力忍受一絲一毫的痛苦。

門口傳來一道稚氣的童聲:“能讓我看看她嗎?”

一個小女孩兒從人群中探出身子,小小的腦袋,紅紅的臉蛋。

女醫生對蕭棠說:“你該好好感謝這個小姑娘,是她發現你的。”

“蕭棠姐姐,”小女孩兒叫道,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緩慢地說:“我是康布。”

蕭棠瞬間失控,淚水奪眶而出,她聽林雨謙的同事說過,康布就是林雨謙最後護在身下的那個小女孩。

而蕭棠怎麽也想不到,竟然是康布發現了她。原來得知林雨謙的噩耗以後,康布也是傷心萬分,後來她聽說林雨謙的家人來了,便執意要見他的家人。不過她沒能見到林雨謙的父母,再後來聽林雨謙的同事說起蕭棠去了鎮醫院,她和她的家人便馬上尋了過去。是康布率先發現了蕭棠,當時她憑着一股直覺第一時間就去了林雨謙的宿舍,一打開門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間的蕭棠。

康布走到了蕭棠的床邊,她身後還跟着一個身着藏族服裝的婦女。婦女輕輕握起蕭棠的手,語氣哽咽。

她說了很多,但她講的是藏語,蕭棠根本聽不懂。

女醫生在一旁解釋:“她是說,很感謝你男朋友救了她女兒的命,他們全家都會永遠銘記這份恩情。但是你為什麽要做這種傻事?為什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

蕭棠不說話,只是哀哀地流淚。

康布突然開口:“你這樣做,雨謙哥哥是會生氣的!”

蕭棠從淚水中擡眼,她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大大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中閃着堅毅的光。

“雨謙哥哥是醫生,他說過救人是他的使命,地震的時候他從住院大樓裏救出了很多人,他拼命挽救生命,可是你卻在輕生,如果他知道了,怎麽會不生氣?”

康布的媽媽又開始說話,康布一直緊綁着臉,語氣中帶着與她年齡不相符的老成,“我阿媽是說,我們藏族人最不能接受自殺,因為自殺是比殺生還重的罪業,是對生命的大不敬。你以為這樣就能見到你想見的人嗎,你錯了,自殺的人得不到轉世,你這樣才是永遠都見不到他!”

她的人雖小,聲音卻很洪亮,而且尖銳,就像一把劍,直插蕭棠的心髒。

蕭棠深埋起臉,抽搐不止,沒有人說話,滿室靜得只聽得到淚水滴落的聲音。

良久,女醫生似乎也有一些動容,她長籲一口氣,紅着眼說:“你見過被壓在廢墟下面的人嗎?他們拼命地求救,千萬百計地想要活下來,有的人甚至斷手斷腳來換一條命,別人都在求生,你卻在尋死,真的愚蠢至極!想死太簡單了,你看看這場災難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死亡數字每天都在上升,生命脆弱,活着不易,你還那麽年輕,為什麽就要想不開呢?”

康布的聲音帶着幾分顫抖:“我的奶奶走了,我的叔叔走了,我的同學也走了,我知道他們都很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包括雨謙哥哥也是,但他現在已經在菩薩的身邊了,他會一直看着我們,他希望你怎麽做,蕭棠姐姐,你心裏肯定很清楚!”

康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眸底氤氲,有淚水浮動,像是閃着光,蕭棠卻感覺無法直視那光芒,她第一次在一個孩子面前羞愧難當。

康布走了,後來就再也沒有來看過蕭棠。幾天之後,蕭棠出院,康布托她的媽媽送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白色硬紙盒子,蕭棠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黑黑的毛茸茸的小腦袋露了出來,她一眼就認了出來,她輕喚一聲“桃子”,小東西“喵”地叫了一聲,一對貓眼直碌碌盯着她。

她緊緊地将它摟在懷裏,兩行熱淚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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