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烈烈軍威
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大商烈烈軍威,在獸角聲中綿長肅穆。
婦媿面容冷峻,帶領身後士卒緩緩行禮:“妾率甲士東征薄姑而歸,特來回禀我王。”
商王含笑上前扶起她:“阿婦辛勞,不愧為孤竹王姬。”婦媿仍舊面色沉穆,比起同為帝辛之婦的王後韻,她更像是一個軍人。
身旁的婦韻含笑而來,容顏親切之至:“姊妹辛勞,妾深慰。”
婦媿卻不買她帳,只是偏過頭去向着王點點頭:“聽聞周邦二王子以洛河以西獻于我王,我王不僅釋放姬昌,尚封其為西方諸侯之長,妾不知可有此事。”
帝辛略過婦韻那雙微帶怨氣的眼睛,只是同她并肩而行,開口卻是言語淡淡:“阿婦辛勞,先不必再想此事,交予一人處理便可。”
婦媿眼神淩厲,絲毫不屈從于商王,甚至抓住對方的手臂沉言:“王上此行失真!商周世代為仇,先王嫁王姬去周,姬發亦嚴防死守,足見此人鋼鐵之心,如今怎可因為一小兒之谄媚便縱虎歸山?”
商王眼角一沉,竟是悶聲笑了出來,他的手臂筋肉暴動,婦媿亦心有所慌。不到幾刻,女子的手已經被震了下去。他眼神一冷,嘴角微微一動:“媿!箕子、比幹為相欲轄制吾、九侯為師欲轄制吾。你…是吾婦,亦要學他們轄制吾?你——是——女子!”
婦媿面色漸黑,而後竟是有些漲紅,乃至婦韻追上商王的背影,又中途停下言笑晏晏:“姊妹出身孤竹上國,雖懂帶兵,終要曉得自己為女子,不若費心生養子嗣呢。”
婦媿聽罷冷哼一聲,随之便入到殿上,不過是王子罷了,有何驕傲!
“噫!一家幾個女人,吵的不肯罷休呢!”微仲衍笑嘻嘻的将樽爵扔在一旁,比幹身後的小臣立刻将它拾撿起來。微仲衍的寬肩闊背,面如猛虎,笑起來倒是爽朗:“一個有王子不懂将兵,一個将兵無王子,我王真于水深火熱之中咧!”
箕子冷冷的瞥了這個王親一眼,便立即上殿跪拜:“我王,軍祭開始。”商王同二婦之間氣氛微妙,聽聞竟似想起何事般緩言一笑,:“叫她出來。”箕子有些雲裏霧裏:“王雲何人?”
商王細長眼睛一挑,似乎看了一眼身旁的婦媿:“前日的…湄姬。”
可知婦媿聽此人名便立刻面目鐵青,雙唇幾乎要漫出憤意,她攥緊拳頭,雙目緊鎖望着商王:“大王這是何意!又是周原送來的姜家巫女,上次便有一個姜氏巫女當衆辱沒妾,殺了一個,又來一個,偏偏要出現在妾面前,王是想要侮辱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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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韻那雙水潤的杏核眼兒在貝扇上輕輕眯笑起來,似乎有些賢惠風度:“姊妹何苦如此呢,湄姬現在可是王的心尖尖兒咧!這樣說,姜氏還是大族,就算她做婦也尚可咧!”
婦媿狠狠的剜她一眼,自是口吐不屑:“哪裏來的野鳥!”她話未說完,手腕竟被緊緊攥起,商王那雙細長銳利的眸子仿若雄獅般鎖定她的眼睛。婦媿方才記住,王,可是整個大邑商最強大的人啊!
他冷哼一聲,立照湄姬而來,箕子一旁觀望,也只能忍住不說。
得勝而歸,祭祀祖宗。
“撻彼殷武,奮伐荊楚。深入其阻,裒荊之旅。有截其所,湯孫之緒…”
瞽蒙手中之鐘喋喋而音,朱紫巫衣的美人手持玉劍淩雲而出,她的身上是金色的玄鳥紋,勾勾纏纏又與一飛沖天。那姿态是淩人之美,手中的玉劍揮毫而出,妩媚的桃花目卻充滿殺意,一瞬間沖天而上,竟如姑射仙子般姿态萬方。
“商邑翼翼,四方之極。赫赫厥聲,濯濯厥靈。壽考且寧,以保我後生。”那周身繁複的玉器叮當作響,敲打出清脆之音,可那烈焰般的姿态卻宛如戰神,絲毫不似柔弱少女。那燃燒自己的烈焰姿态真如神女一般,竟令人不敢逼視…
“啊呀…這真是。”微仲衍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迎劍而立的美人,翩若驚鴻卻猶帶着噴薄力量之美,讓他不禁想起幾日前的宴會之上,那鬼魅之隕。
鼓聲停歇,商王雙目熠熠的扔出酒樽:“驅傩!”
随後是盛大的傩隊,湄姬在雲臺之上,高傲的眼睛睥睨衆生,絲毫沒有被男人們雄壯威武的傩聲震懾。她手中的劍幾欲沖天,豪氣幹預的唱起了烈歌:“東土爾受、莫敢不從;西土而受,莫敢不服;南土爾受,莫敢不臣;北土爾受,莫敢不揆!風——風——風!”
“好!”微仲衍豪爽大笑,和着歌高聲大唱起來,那歌聲越來越亮,直沖雲霄,幾乎天宮為之震怒。
商王望着他的美豔巫女于軍威震蕩,不僅高高擡起頭冠,他望着那青碧的藍天,心中争天之願幾乎到達頂端。
威聲震撼天宮,碧空忽然晴日幾點驚雷,商王哈哈大笑,舉樽高呼:“神靈懼矣!”商人聞言心中激勵,紛紛舉樽向天:“神靈懼矣!”
雷聲震懾不下,在商王的笑聲中,它竟盤旋不至而漸漸熄滅。大邑商的勇士高高急呼,笑聲琅琅,臺下的比幹卻攥緊了手。
王,為什麽、您一定要一再惹怒神靈呢。
他的心中從未有過如此的預感,那個現在還未被抓到的女人,似乎即将要來毀滅這個王朝。
他望着臺上美豔的巫女,心中的不安慢慢擴大。
群情激奮,湄姬柔軟的手端着樽爵敬獻在婦媿面前,她擡起頭看着這張充滿英氣的面孔盈盈而笑:“将軍,您的告慰神靈已經收到,請您飲了此杯。”
婦媿冷哼一聲,只是僵持在一旁,商王的笑意漸漸冷了下去,他幾乎是以審視的态度看着身旁的女人:“媿,神靈之酒,為何不喝?”
婦媿揚起額頭,手中的劍指着湄姬嬌媚的臉,卻是冷言冷語目白而視:“此姬挑唆将士同天争力,如此大逆不道,才會天降悶雷,我王為何不加自省,反倒助其為虐!”
“哼!”商王手中的樽爵被重重扔下,他已經一再忍讓這個女人,可是她…她的背後出現了太多人,比幹、箕子,那些纏人的王族,他們似乎以為他們每個人都能代表王所行駛的正确方向。
他冷冷一笑,忽然聲音柔輕:“媿,你似乎不喜我顯示王權,那麽予一人尚有一事昭告天下,今日西方不寧靜,予一人決定帶着媿那些勇猛的武士西征。阿婦如此鐘愛國家,必定勇于獻出自己的武士們吧!”
婦媿面色一愣,忽然憤怒起來,那是她的私人武士,即便是王,難道可以主宰他們的生命嗎!她手中的劍幾乎躍躍而出,好似匣中龍吟般郁郁不平。
風雷似乎一觸即發,比幹忽然抽身而至,雪發披散而下,他的銀眸似含有刀鋒一般,忽然現出淩厲:“小臣之間,皆是巫女之過,開罪神祗及将軍,不如殺巫女以祭天意。”一旁笑吟吟看戲的湄姬聞之淚水漣漣的撲倒在商王腳下。眼見着那張桃夭般豔容真是楚楚可憐:“王,妾做錯何事,大邑商軍威之盛,難道祭祀尚要茍延殘喘…”
她低下眉目,面容卻是一斂。
比幹啊比幹,怕是你也聽聞火正之言,以為那心月狐妖星臨朝卻尋而不見,遂是寧可錯殺不肯放過呢。
你千萬不該,不該動了吾命啊。
她擡起頭來,楚楚之眼盯着商王讨饒,對方卻似乎俨然而笑:“王叔果真聰慧。”他蹲下身來,看着面前的美人,輕輕挑起那形狀優美的下巴,閃爍的眸子似在戲谑:“你啊你,不曉得你是在僞裝還是真心,此刻命都要沒了,還不現出原形嗎。”
湄姬的淚忽然就收住了,果真言笑晏晏,對商王之語卻避而不談,聲音自是軟軟糯糯。她的羽袖遮住微微勾起的唇,妩媚的水眸微微煽起:“妾是巫女,巫女…自然要占蔔吉兇。王欲出征西方,那麽,妾——似乎能小有所測呢。”
比幹微微一愣,自知中計,忙上前沉聲:“既然如此,此次由臣代勞便好。”他同樣身為大巫,偶爾為貞人,自然不可能讓湄姬多生事端。
商王輕挑眉毛,輕輕示意。
湄姬在一旁百無聊賴的看着龜人将春日攻龜後的釁過的龜殼拿出,淩厲的在腹甲同背甲劃出裂痕。蔔師表情肅穆,記為“七月”,便灼燒那甲殼。比幹面容冷峻,一雙幽幽目盯着那灼灼紅色,沉聲低語:“癸巳蔔,史谷,貞旬征西亡禍…”
灼燒的裂紋迅速在龜甲上蔓延開來,比幹眼瞳一閃,那上面敷衍出昏暗的紋路。
“兇——”
比幹的眉頭微微舒展,躬身請商王觀相。
商王的指尖微微摸着那龜甲,似淡淡自言自語:“王觀占相,何解?”
湄姬的聲音幽幽傳來,似帶着些微笑意:“凡蔔筮,君占體,大夫辨色,史占墨,蔔人拆坼。體有吉兇、色有善惡、墨有大小、坼有微明。”
“兇——”一旁的小史谷輕輕颔首後退。
商王低低笑出聲,忽然指着冥冥蒼天大笑,那細長的眼角毫不掩蓋的挑釁者天意:“諸神聽着,帝辛無所畏懼!你若在西方擺上刀山火海,那麽我卻偏要西征!”
箕子在幾丈開外,再也無法忍耐,只是疾言厲色的冷冽怒矣:“王,自祖宗以來,無人敢忤逆天意,王為何執迷不悟!”
商王一劍割掉衣衫上的繡袍,細長眸子中銀光閃耀,仿佛他只是一個熱愛征戰的武士:“自先公先王以來、武丁、武乙、帝乙…大邑商的天下無所不在,東征、南征、西征、北征,你們的神靈似乎想讓予一人的領土永遠鎖死在這裏。天無雨問神,尚要哀求他們的垂青。神欲挾制予一人,你們…”他望着眼前的宗族,“你們亦要挾持予一人。”
箕子被這話激的通婚腦脹,古往今來,沒有王膽敢如此質問天,質問宗族:“桀問天,汝亦問天!冤孽、冤孽!”
他心中那顆鮮紅的心已經不知道安放何處,甚至此刻連辯駁的力氣尚無。一旁的微子啓與微仲衍亦攔他不住,只是雙雙沉默而走。
商王卻俨然一笑,轉頭看看一旁的比幹:“王叔當年如何将我送上這裏,今日是不是悔之晚矣?”
比幹那雙銀色的眸子冷冷澀澀,湄姬在旁無聊的看着,心中禁不住嘆息一聲,他已經麻木了,可是卻不願意放棄。
比幹的雙腿陡然跪下,他如高山之雪,一向極愛幹淨,那雙高傲而冷冽的眼睛卻有着明顯的哀求,湄姬看着他那顫抖的唇幹澀的吐出哀求:“王…求您,西方之地有妖星心月狐,當年夏桀之世便是如此,夏鑒不遠啊,您想要報複任何人也好,可是殷商之天下,請您不要妄動。算我…求您…”
湄姬幽幽低嘆:“王上…莫不是聽從王叔為好。”她的聲音柔媚之至,明明是勸慰之語,卻仿若女妖之歌。商王看着巫女那雙幽深微紅的眼,看着她走近龜甲淡淡的瞥了瞥那痕跡:“您的一生會被三個女人所左右,如果您靠近西方,那麽您将受到神靈的懲罰。第一個女人是女娲,她已經在警告您。第二個女人是那顆妖星,王啊,您若懼怕,請您止步吧。當那顆妖星飛到大邑商的宮殿之中,便是成湯滅亡之時!”
那年輕的巫女眼中有些幽冷的光,似警告也似詛咒。
作者有話要說: 一次占蔔算起來也是麻煩的事情…不過古人古樸的演算方法也許真的溝通天人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