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憯憯蛇心
殷人最愛三事:一為酒、二為玉、三為祭。周邦的童謠中孩童皆知:彼夫彼夫、不可無酒。湄姬在臺榭榤埘中閑逛,夏日将到,彌漫的酒曲味濃郁的鑽進鼻尖,她厭惡的皺皺眉。即便過分美麗的人,在酒神面前皆要現出原形。
不過商王嘛…
她想到哪個男人眼中的一抹銀色,那真是個天生的王者,他便連大口飲酒時也若猛虎戲耍。他看着有幾分陰郁,大多數的時候卻是個氣勢威猛的霸王,就連調戲至高神的事情也做得出來。可是,天生的王者便會獲得永恒的運數嗎?
湄姬看着河曲中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仿若這才是剝離一切的、她真實的靈魂。
那彎彎曲曲的河影中忽然出現一張帶笑的面容,仿若三月春風、毫無威脅力的漫不經心。
湄姬嘴角漏出一絲笑意,似對着河曲幽幽自言:“好尴尬的身份呢,婦韻視若仇敵,不曉得哪裏來的野女子。貞人、蔔人、瞽蒙,個個皆冷漠相對。”
姬發躬身向上看這張美麗面色,說時憂愁之語,面容卻仍舊一副天真笑意呢:“在你身上賭,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湄姬細細輕笑,似嗔怒一般的指尖劃過他的白皙脖頸:“君子好狠心,若雨不來,妾便要殒命呢。”她的手指纖細,在那白皙頸上細細摩挲,仿若在考慮哪裏下刀。
“吾這刺入血管,可要沒命呀。”那雙眼仿若又是露出了本來面目,帶着些隐隐紅豔的眼角,眼尾是鋒利細長的刀。
姬發暗自苦笑,他便曉得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平白無故的大雨中忽然出現一位尤物,這本是一件神奇異事,即便說是算計也可以。然他驚奇的是,若真是面前的尤物精心刻畫,她卻能漫不經心的算計不差毫厘。
先是大雨阻隔前往有蘇之路,而後是幸運得到了雨神垂青。
他嘿然做笑:“阿女到底是何許人。”
湄姬忽而氣勢漸收,調皮的吐出舌頭:“不——告訴你。”
她的眼角一轉,輕煙似的便消失不見。散宜生從樹後的陰影處緩緩走出,微微躬身附耳:“二公子,帝辛甚寵其人,何不借機求她相助?”
姬發“嗯”了一聲,随手撥下一根草梗在牙齒間嚼摩,眼睛半垂着看那水中的游魚。啧,殷商果然富有呢。
“若你知道一個人是傻子尚能控制她,若她是魔鬼,你還敢同她交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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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宜生上挑的狐貍眼兒有幾分疑慮:“您這是…”
姬發回首哈哈拍着他的肩膀一笑:“吾輩以為利用了別人,殊不知也成為人家手中的工具呢。”
他的面色轉過去,卻只能在水中看到自己陰郁的面容。
一直以來,自己想要追求的是什麽。在周原上獨一無二的尊貴身份,與之相對的則是一顆漂浮不定的心。姬昌的兒子們出人意外的低調而聰慧,只有他似乎并不能完全融入那個家族。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既不粗糙亦不細嫩,那是一雙再平常不過的手。
然只有見到帝辛後,他們之間那種無人明白的感覺,攪亂了他那顆無限缺失的心。
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也許很快就會有答案。
湄姬頗受寵的消息很快就傳來,即便如此,她仍舊是以巫女的身份入宮。帝辛對待這個女人的态度暧昧,他得趣了幾日,便将她送到了瞽蒙的身旁。
瞽蒙負責祀舞,湄姬初見他之時只是在剪影中靜坐了半響。
他已經是垂暮老人,身體佝偻、眼珠似乎總是緊閉。他的身邊放着瑟、隕、鼓、鐘,那雙蒼老年邁的手總是随意的在樂器身上摸索。
“不必等我睜開眼睛,因為我看不見任何東西。”他的聲音同所有瞽蒙一樣,蒼老、衰弱,所有的瞽蒙皆不是正常人,他們或者是耳聾眼瞎、或者是有眼中的身體精神疾病,甚至是不同尋常的瘋子。
湄姬藹藹啞啞的嗤笑自己,她也是個瘋子,她的親人都是瘋子。
“婦媿東征即将歸來,軍祀上,巫女需要舞出淩厲之舞。”
啊啊。湄姬心中發笑,她多喜歡帝辛這樣的男人,她已經如此引人注目,可惜對方仍舊是郎心如鐵。
他對她所謂的“疼愛”,不過是将她放在身旁,在喝酒的時候試探于她。可惜自己終究本性如此,無法完全蟄伏于男人的力量呢。
僞裝與叛逆,帝辛也能多少感覺到。
所以他将自己扔進這裏,說不定想要她去侮辱婦媿,又想要看到對方盛怒将自己刺死呢。
這個男人呀,像是獅王一樣看着獵物博弈,他卻在那裏桀桀怪笑,她真是對他又愛又恨呢。
瞽蒙聽着那美人細微的呼吸聲,悄悄的步出扉外,奧室中人白衣如雪,瞽蒙敬重的躬身參拜。
“她如何。”
那聲音冷萃,毫無雜質,亦無過多的情感。
瞽蒙很是平靜,這并不是他第一次來此:“王似乎對她并不感興趣,甚至想要借機羞辱婦媿。若婦媿殺了她,王似乎也不會憐惜。”
殺一個巫女、殺一個姜氏巫女,在大邑商并不是令人驚奇的事情。
比幹回過首,如雪的眉平平舒展,他的銀眸是所有王族中最美的。瞽蒙雙目已瞽,然其心未瞽。
“那麽,多一個需要監視的人而已,你去吧。”
比幹聽着關門聲,方才望着鏡中的自己。雪山般的容顏幾乎看不到半點血色了,火正滿面哀愁,一次一次的詢問他心月狐沖月之事。
那個女人、那個将要給王朝帶來不幸的女人,究竟是誰?
夜色沉了下去,女娲宮的暗處步步生蓮,她輕輕笑着,離那座玉像越來越近。
天下任何人見了女娲像都要跪拜,因為他們随時都會被降下災禍。
她卻沒有懼怕,她的桃花眸子向上挑挑,笑嘻嘻的看着女娲身旁溫順的母羊。
姜氏的祖先還是嬰兒的時候,他所依靠的是一只母羊的哺育,所以姜氏亦是羊氏,他們将這種崇拜留到了最後。
不過她不喜歡羔羊,它們太過溫順無力,而沒有一飛沖天的氣勢,而現在,他們還要成為女娲的寵物,蟄伏在她的身旁。
她走上前去,心跳聲似乎都微弱了許多,相同的氣味交織了起來。她摸了摸女娲的面頰:“我不敬畏你,你也并不代表天道。”
“那麽你敬畏什麽呢。”
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在做夢,面前的玉像蔓延開來的是神靈的皮膚,她看見一個女人儀态萬方的依偎在羔羊身旁,嘴角似乎總是總有一層若有似無薄紗般的笑,卻隐的無法看到。
她瞳孔張開,在片刻的驚訝後竟彎着嘴角笑了起來:“初次見面,女娲娘娘,我是湄姬。”
她從未見過至尊神的姿态,她曾經無數次的去想,這個人的姿态該如何描摹,可是當至高神的血肉鮮活起來,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女娲很美,那種美是永遠只能仰望的美。她無法想象,當帝辛将凡人肮髒的鮮血塗抹在她的玉像上,她為什麽不能夠直接結束這位王的生命。
“湄姬?還是歡、娅、九曜…姜家的女人真是狡詐,神靈面前也要賣弄聰明。”
湄姬調皮的吐吐舌頭,這些都是她用過的假名呀,這位神靈真是沒有幽默感呢。
盡管如此,她看不出女娲在指責她,女娲僅僅是輕輕的陳述事實。神靈的生命也許太久,他們掌握生殺大權後,開始無聊的在雲端眺望,每一刻每一辰,總是相同的色彩。
她們的視線交錯,湄姬總有一種感覺,女娲在透過她的身體看着另一個人,或者是另一群人。她的眼神總是平靜如水,也許對于一位活的不知年歲的神靈來說,沒有什麽波瀾令她心動。
女娲靜靜開口:“那麽,你為什麽想要見我呢?”
湄姬歪歪頭,眼睛劃過天空的一抹金色:“玄鳥…神的使者,難道不是你想要見我嗎?不,那并不是問題,我有一些族人,他們整天躲起來對着我說,女娲抛棄了家族,他們叽叽歪歪的煩死了。我倒是想知道,女娲什麽時候眷顧過我的家族呢。”
女娲黝黑的眼珠看着她半響,卻毫無一絲留戀,反而轉身最後留下了輕煙似的箴言:“答案需要自己去尋找,你是‘他’選定的人啊…”
湄姬輕輕的嘆息一聲,她再度摸上那冰涼的玉像,已經完全涼透了,鼎中的煙霧湮滅,再度回到了黑暗之中。她幹脆坐在溫潤的玉石之上,望着天空中閃閃的星宿。
女娲娘娘,原來對她的子民既無憐憫亦無憤恨,大致也就如此吧。
神靈,當初為什麽要創造人類呢?
湄姬透過窗看到了天空中那顆沖天的妖星,心月狐的氣息在西方,她像一條秥膩的毒蛇,索命的腳步越來越近,幾乎要同太極星共同堕落。
湄姬不禁想笑,原來神靈不會允許凡人踐踏他們的高貴,只不過想要以另一個方式折磨他們而已。
她笑嘻嘻的摸摸自己冰冷的臉頰,既然如此,她也幫忙報複報複這個狂妄自大的帝辛好啦。
作者有話要說: 收到了小夥伴兒的安慰,我的心裏雀躍的加速了碼文的馬達!
這張出來的瞽蒙,是 歷史上商王朝末期可能主管祭祀舞蹈之人,但是殷商的官職非常交差,貴族也可能擔任蔔人,因此比幹、箕子這些人都有證據證明其也為大蔔身份,至于貞人,在後期可能進化為一個專門的測算群,和蔔人、鬼人共同完成占蔔的活動。
在弗雷澤的《金枝》中提出一系列原始祭祀與交感巫術的理論,這些年來被用作中西早起巫術形式研究,近來很多學者也喜歡用西方的原始巫術來映射東方,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很多學者指責這帶有“西方起源論”的觀點,但是不得不說,兩者确實可能具有相似的模式。
巫師與巫女作為最重要的一環,深深戳中了我的萌點。巫女啊,這不僅僅日本專有,這是确确實實的古亞洲文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