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秦孟遠是在将近二更天的時候才回到府裏的, 衙門差事多, 下衙後跟着同僚去新開的館子裏吃喝了一番,喝了幾盅酒,心裏只想着溫香軟玉, 一進院子就開始喊“玉金”——是這半年新收用的通房丫鬟, 正是最可心的時候。
不想玉金一走出來扶住秦孟遠的手臂,卻并不媚态逢迎,只小心翼翼地道:“老爺,太太教您過去一趟——三姑娘不知犯了什麽錯, 被太太罰跪在廂房裏,二姨娘也跟着跪在廊下,已經大半天了。”
秦孟遠腦中的酒意瞬間就醒了大半, 他腳步一頓,帶得玉金往前踉跄了一下,才堪堪收住腳步。“太太那邊睡了沒有?”
“興許還沒睡……應該是在等着老爺回來呢。”玉金怯生生地道。
玉金用詞矜持,特別是在論及主母的時候, “興許”這樣的詞句聽在秦孟遠耳朵裏, 和“肯定”并無二致,他深吸了一口氣, 一甩手轉身朝院外走去,還丢下一句:“我去太太那邊看看,苓娘向來膽小老實——她能犯下什麽錯?”
秦孟遠确實感到不解,在他的印象中,苓娘就像他說的那樣:老實、膽小、本分, 和她的生母二姨娘,還有親生妹妹茵娘是一脈相承的性子。不過比起茵娘來,苓娘時常同芝娘作伴,還是給秦孟遠留下過一些印象的。若是今天犯錯的人是鹌鹑似的小女兒茵娘,恐怕秦孟遠的驚奇還要更大。
他一路快步走到正院,魏氏也還沒睡,堂屋的燈還亮着,山栀等在堂屋門口,見秦孟遠進了院子,忙迎上來。剛走到院子正中,就見一道人影飛快地從一旁廊上飛了下來,直撲到秦孟遠面前,雙膝跪地:“老爺!老爺,求您饒了三姑娘吧,三姑娘不是有心的……”
山栀被吓了一跳,先回頭去看堂屋——這麽響亮的聲音,主屋裏的人也一定都聽到了,太太受了驚擾……她猛地收回視線,想起原本要做的事:迎接老爺!對啊,老爺受到的驚吓,恐怕比太太受到的還要更大!只是老爺從來不直接訓斥或是懲罰正院裏的丫鬟,她一時竟然把老爺放在了太太後面。
秦孟遠也确實被自己的姨娘吓得腳步一頓,先看到人影的那一瞬間還以為院子裏藏了什麽刺客,随後聽出二姨娘的聲音,才把心放回了肚子裏,卻也露出些氣急敗壞,“大晚上的,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若是把你們太太吓病了怎麽辦?”
二姨娘被斥得低下了頭,卻并不收斂音量,還一把抱住了秦孟遠的雙腳,“老爺,妾身也是沒辦法了——求您饒了三姑娘吧!”
“好、好……”秦孟遠被二姨娘哭嚷得頭疼,敷衍着連聲答應,視線又越過二姨娘的頭頂,怒瞪着呆愣在一邊的山栀。
山栀得了這一記怒瞪,才瞬時回神,招呼一邊隐在陰影中的粗使丫鬟婆子們過來,半扶半拽地帶開二姨娘,“老爺,太太還沒睡,等着您呢……”她一邊說,一邊引着秦孟遠進了堂屋。
烏梅正站在小花廳內聽使,聽到秦孟遠進屋的動靜,才快步到堂屋來迎。今天白日裏出了那麽大的事,都快三更天了,魏氏身邊的兩個大丫鬟都還在當值,沒誰敢偷懶下去休息。
兩個大丫鬟一路擁送着秦孟遠進了魏氏起居的內室,又得了魏氏的眼色,才小心翼翼地退出內室,卻也不敢走遠了,俱站在小花廳內,用氣聲說話。
“剛外面是怎麽回事,怎麽鬧出這麽大動靜?”二姨娘那幾嗓子響亮得很,烏梅在屋裏也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好奇,朝着山栀打聽。
山栀也用同樣大小的氣聲回答:“她這大半天不是一直在廊下跪着?老爺一來,我正準備過去迎呢,她飛撲着就下來了,張嘴就嚷嚷——按理說,跪了這大半日,腿不廢也麻了,她這比我動作還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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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梅看了看山栀眼裏的震驚,笑着推了她一下,“你平日裏性子就慢的跟牛似的,稍微動動腿腳就比你快了。”
山栀瞪了烏梅一眼,卻不真的因為被村了兩句就生起氣來。她們兩個年齡相仿,又幾乎是同時進的秦府,連到魏氏院子裏服侍、一路晉升、最終坐上大丫鬟的步調都很同步,雖然也有些暗地裏的競争,但是表面上關系向來不錯。兩人對着眼神,無聲地玩鬧了片刻,聽着內室裏猛地傳來茶杯落地的聲音,又同時露出主意的神色。
魏氏沒出聲喚人,她們兩個也只能在花廳裏等着,不能貿然進去。只是,杯子都打碎了,顯然是動怒不輕,可是花廳裏又一直聽不到裏間說話的聲響……
正疑惑着,內室裏秦孟遠的聲音就清晰地傳了出來,“這都是誰教給她的?她是嫌家裏地方小,不夠她住的了?這才多大年紀,就惦記着嫁人——還是上趕着給人當妾!”
“老爺快消消氣……”魏氏的聲音随即傳來,卻也只能聽到這麽一句,很快內室的說話聲就又變得微不可聞。
山栀和烏梅對視了一眼,輕輕戳了烏梅一下,“你說,老爺會怎麽處置三姑娘?”
“不知道——總不能打一頓了事,到底是姑娘家,嬌客……”烏梅沉吟着輕喃了幾句,對于這件事,她知道得比山栀要多些,下午的時候就猜到了魏氏故意留着苓娘、只讓她在佛堂裏跪着反省卻不做下一步處置的用意,可是等到現在,秦孟遠滔天震怒,她又拿不準後續會如何了。
兩個丫鬟正頭碰着頭說小話,內室的門忽然被從裏面推開,秦孟遠臉上怒意不減,腳下帶風地往外走。魏氏追在他身後,身上只穿着家常的袍子,“老爺,且消消氣——別吓着了苓娘!”
夫妻兩個一前一後地往院子裏沖,半個眼神都沒留給兩個丫鬟。烏梅和山栀卻不敢懈怠,一個忙跟了上去,一個回身去一旁拿皮毛鬥篷。
山栀捧着兩個人的鬥篷追到院子裏的時候,秦孟遠和魏氏已經走到了廂房門口,二姨娘跪着抱住秦孟遠的雙腿:“老爺,求您饒了三姑娘吧!”
“都是你教的好女兒!”在聽過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秦孟遠再也沒有了安撫姨娘的心思,伸手扒開二姨娘,腳一擡就跨進了廂房。烏梅護着魏氏繞過二姨娘,跟在秦孟遠身後進了廂房,山栀墜在最後,看着二姨娘臉上的絕望,不禁泛起一陣酸楚。
她招手叫過一邊的小丫鬟,“扶着二姨娘到旁邊歇歇吧。”這酸楚帶來的,不過是這一句話——她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随後就抱着兩個鬥篷跟着進了廂房。
***
“所以,老爺都這麽生氣了,三姑娘還不認錯,老爺這才讓人把三姑娘帶回房間,關起來不許任何人去探她?”
前一天晚上的鬧劇,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輾轉傳到茴娘耳朵裏。連翹消息靈通,紫蘇和半夏也都是從她嘴裏才聽到這事的後續。
“是,三姑娘一見老爺,就問她到底錯在何處。她一心都是為了秦家、為了老爺——還說太太是故意不允這門親事,生怕她日後壓過四姑娘……”
“這話也真敢說!”半夏立時就嗤笑出聲,紫蘇神色暧昧,連茴娘都擡頭,投出一個驚奇的眼神。
“可不是!”連翹猛點頭,“這種話都敢說——還是當着太太的面!可不是瘋魔了?”
“太太當時是什麽反應?”
“這可打聽不出來了。”連翹吐了吐舌頭,“不過老爺是氣得狠了,叫我娘,還有兩個婆子把三姑娘綁着、捂着嘴擡了回去。二姨娘也被關起來了,今兒早上五姑娘的眼睛可還好?沒腫得跟爛桃似的?”
連翹最近沒份跟着茴娘去晨昏定省,又身負要職不能偷懶,這時候也趁機朝紫蘇打聽上午的事。
紫蘇看了一眼茴娘的臉色,才道:“今兒五姑娘告病了,根本沒過來。”
“是真病了呀?還是……”
“應該是真病了。”紫蘇忙截斷連翹的話,“今兒早上太太問過老太太的意思,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說是家裏一下出了兩個病人,可得請大夫來好好瞧瞧。”
“兩個病人?”連翹一怔,随即才會意過來:苓娘的事,恐怕秦孟遠和魏氏早就想到托詞,要把這事說成是魔怔了。
“三妹妹那邊不好去,但是五妹妹那邊可沒封起來。”茴娘先前一直沒參與進丫鬟們的讨論中去,此時才出聲,“半夏,你等下翻出幾樣精巧玩意兒,下午的時候和連翹一道去五妹妹房裏,替我探望探望五妹妹。”
她一開口,丫鬟們就不敢再多言,紛紛低頭應是。茴娘又點了點幾個丫鬟,“三妹妹這事的緣由,咱們知道也就知道了,可是必須死死悶在這間屋子裏。出了院子,誰都不許亂說。多說一句惹出事來——”
以茴娘如今的身份,她在秦家早就不是長輩們說罰就能罰的人了,但是長輩畢竟是長輩,又當家作主多年,積威之下,不明着給茴娘找不痛快,暗地裏給她添添堵,尋不着證據,又能洩憤——別的事不好說,但是這樣的小堵,二姨娘都能支使着人添。更不用說,苓娘這一次恐怕是真的說中了魏氏的幾個心思,若是讓魏氏知曉茴娘的丫鬟肆無忌憚地說着這事,她不私下裏給茴娘找事添堵才叫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