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縫衣
那時候竈臺上的鍋裏就咕嘟咕嘟煮着白花花的高湯素雞,豬腳被煮的稀爛的味道濃郁着,打鍋裏升騰起來的霧蒙蒙的水霧,仿佛富含着朦胧又暧昧的水汽,熏刺地白尹感到自己的眼前的黑布微微的濕潤着。
他聽着自己頭頂那話唠在他耳邊嘟嘟囔囔,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嘿嘿,我說小瞎子……不,是白大爺,你說,你真的是從小瞎麽……咦,我就是問問。為什麽會瞎啊?我看你師傅好像也瞎,就沒有什麽辦法治療麽?”
“白尹大爺,你說既然你們家男的全瞎,那為什麽還會有姑娘嫁到你們家去呢?雖說看樣子你和你師父長得吧,都挺标致的,但是人家姑娘真的不嫌棄麽?”
“哎,我說白尹,不是我說,你也忒慘了點,你爹媽居然是自相殘殺死的。咦,不行,幸虧他們死的早,這樣喪心病狂的爹娘,肯定帶壞你啊……哎,你沒有你娘給你縫衣服,其實你可以來找我啊,爺從小就會縫衣服,哎,莫說是縫衣服,就是給你繡上朵大紅花也使得,你想繡什麽就繡什麽。啊呀,以爺的繡工,等爺将來娶了東門穎如沒準還能和她一塊繡個鴛鴦玩呢……再過上兩天就到了我聞人家秋獵的日子,你是阿夏的外師傅,理應也一塊去的。哎不是小爺我吹牛,小爺的技術那可好了!五箭下去,一只狐貍,四只兔子。啧,你哪也不用太羨慕爺,等到時爺打着食兒了,拿回來你給做做,咱們啊,分着吃!嗯,像什麽幹鍋兔,蔥爆鹿肉的,對對對再來道大雁肉,這大雁肉還是炖着好吃,你就做上個三味炖大雁。哎,有道是‘聞見雁肉香,神仙想斷腸。’啧啧,那味道、、、、、、包你一輩子忘不了。白尹,白尹,白尹!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哎,死白尹,你說句話啊,悶死了悶死了。嗯……我不是故意拍你腦袋的……嗚……哎哎哎……別……別打臉……哈哈哈……”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書窗,沉思往事立斜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曾經,白尹一直覺得,那種祈求時光倒流的人都是很傻的,然而直到他失去那人的某天,他才猛然間回想當年,這才發現若祈禱,真的能使時光倒流,他願意用一輩子的癡傻來使那天得到永恒。
多年以後,白尹依舊能夠想起那天。只是畫面遙遠,水霧纏綿。讓人分不清,那究竟是真,還是假。又或者,那曾與他肩頭交接過的指尖,是不是從來只是自己的臆想。
往事已經不堪回首,然而現實遠比往事殘酷。人生幾回傷往事,邰皇依舊枕寒流。算如今,毓慶宮裏如今住着的那個傀儡般的存在,又和他有過什麽交集呢?
自從他回來之後,他們兩個人說的話,攏共不過三次而已。
第一次是見他初回盛京的紫禁城: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紫禁城的風華仍在,故園依舊,他跟着異族的進貢車馬,返回那個已經不屬于他的舊地。
那時的他睜着一雙無神的眼睛,茫然無措地被聞人夏圈在懷裏,被聞人夏扳着下巴,随口問一聲:“白尹你看他漂不漂亮?”
白尹不說話,甚至連看都不曾看對方一眼,臉上俨然是流露出些許對于男寵厭惡,轉身就走。
直到他卻怯生生地在身後喊一聲:“白……大人……”
白尹才猛的回頭,認出那熟悉的聲音。他那時覺得可笑: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看清對方的容貌,原來是那樣美的讓他窒息。但是那個時候,他卻已經不能再擁抱他。
第二次,是在他在門外強忍着聽他被別的人**到體無完膚,卻不得不強忍着無動于衷。
他将披風披到他傷痕累累的身體上的時候,他卻沒有對他哭鬧,反而笑意清淺地喊一聲:“多謝白大人。”
要不然就是方才在毓慶宮裏,他睜着那雙無神的眼睛,瞅着他,略帶着一絲渴求,低聲說:“大人莫怪!上次多謝大人贈衣之恩,只是那日衣裳上沾了點血跡,便拿去洗了,勞煩大人多跑一趟,改日燕宛奴再給送去可好。”
如何不好,只是,又怎麽舍得讓你親自來送。
時間已經漸漸接近正午,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在雪地上,折射出光,只射在那人的那柄烏溜溜地唐刀上。
歲月無聲,奈何不見白頭。兩情既悅,誰料多見毒龍。
白尹機械般地停駐在那個落滿灰塵的小角落裏,靜靜豎耳傾聽門內的動靜。直到兩個人的聲音完全消失了,這才打毓慶宮的後殿翻了牆出去。
白尹的臉色微微地有點蒼白,他腳下蹬着一雙靴子,走一下,就踩得腳下的雪地咯吱咯吱作響。
宮街長長,兩面朱牆。
伴着那咯吱咯吱地踩踏聲。白尹往前走了沒幾步,卻是意外在這死寂的北冥紫禁城裏聽到了一陣稚嫩的,撒嬌似的哭聲:
“嗚……阿七……阿七,你這個壞人,嗚,還給我,還給我嘛!我……我要告訴你叔父,說你又欺負我……”
白尹拿眼睛去瞧,卻是意外發現自己的不遠處,竟赫然是穿着一身黑衣喪服的小太子聞人譽,正哭着,直往一個看上去才十三四的大男孩的身上蹭。
那大男孩雖才看上去十三四歲的樣子,但是卻比今年才七歲的聞人譽高出甚多。
單看那男孩子直挑着一雙獅子眉,一雙鴛鴦眼兒圓圓地,配上他嘴角微微牽起的彎弓口,更顯得他,目似含桃花,狡黠之處添份可愛。
夏家一門多傑俊,單論樣貌七郎魁。
眼前着跟着聞人譽一起鬧的,到不是別人,正是北冥國,有“禦前金刀”之稱的夏家的小七公子,兼帶聞人譽的侍讀夏七是也。至于聞人譽口中的叔父,自然就是跟白尹共事的夏寧。
此刻,眼見夏七手裏抓着個小小的錦囊,高高舉着,像是故意不給聞人譽。
聞人譽身子不如他高,只得踮腳去搶,夏七哪裏依他,竟是越發居高。不肯給他。聞人譽見久搶不到,哇地一聲就一把抱住夏七的腰,嗚嗚地往他衣服上蹭。
只把那一臉的鼻涕淚水口水蹭他身上。夏七到不嫌棄,只嘴角依舊勾着那抹邪魅地笑。順便摸摸聞人譽的腦袋。
聞人譽委委屈屈地說道:“嗚……嗚……那是小鏡姐姐給我的。你還給我嘛!”
夏七搖搖頭,嗯哼了兩聲,一雙眼睛眯着:“不行不行,她東門鏡不是好人。不許你收壞人的東西!”
“嗚……嗚……鏡姐姐不是壞人,鏡姐姐給阿譽做桃花餅,做錦囊……不是壞人,阿七是壞人……嗚……”
夏七臉上一陣郁悶,翻了個白眼,敲敲聞人譽腦袋瓜:“傻阿譽,給你做吃的就是好人麽?你母後宮裏的琴嬷嬷還整天哄你睡覺呢,照樣偷你房裏的東西去賭錢。”
聞人譽哭地牙齒打顫:“嗚……琴嬷嬷是壞人,壞人。鏡姐姐不是……阿七……嗚……還我錦囊就不是壞人,阿七阿七,我叫你哥哥好不好,你還給我……嗚……不行麽?我叫你父皇總行了吧……”
夏七聽到這裏只吓地白眼一翻,忙一手遮住了聞人譽的嘴。四下看看,生怕自己倒黴,給人在附近聽見了。
然而祖宗不佑,夏七擡頭一打眼就瞧見了站在遠處,一臉複雜表情的白尹,夏七心裏咯噔一下,一張小臉變地煞白,完蛋了,這回要是叫白尹說給他叔父聽,自己一層皮可就沒了。
聞人譽雖傻,但是也隐隐察覺到了夏七表情不對,于是也跟着回頭一看,卻見是白尹。
于是一張糯米團子小臉成了瞬間垮,哇地一聲沖到白尹懷裏:“白尹師父……阿七……阿七又欺負我……你給我……把錦囊搶過來,錦囊裏面有糖……嗚……你搶過來我們吃,不給阿七吃……”
夏七一臉黑線,抓着錦囊的手無力垂了下來,背在後面,眼巴巴看着白尹。
白尹覺得好笑,只瞅了夏七為難的樣子一眼。繼而蹲下身子,把聞人譽摟在懷裏,輕輕拍拍聞人譽的背,溫言笑道:“什麽啊,阿七天天陪阿譽上課學武。怎麽會是壞人哪?你忘了每次內師傅和你父皇罰你抄書,那次不是阿七替你,你自己卻睡覺。”
聞人譽嗚嗚了兩聲,一張小包子臉上,滿滿嵌着的,卻是跟聞人夏同款的眉眼嘴鼻,但是與聞人夏不同的是,少了分戾氣,多了幾分嬌憨可愛和傻氣。
白尹繼續笑着,伸手刮刮聞人譽鼻子:“別哭了,糖有什麽好吃的,有阿七家的紅燒獅子頭好吃麽?嗯?”
聞人譽一張小包子臉皺皺了一會兒,白眼一翻,似乎感覺對方說的是個實理,阿七家的桃桃姐姐做的獅子頭好像的确比東門鏡的桃花餅好吃呢。
于是聞人譽露出一個傻笑來,癡癡張着嘴巴,口水嘩啦嘩啦往外流。白尹笑了笑,伸手拿袖子在聞人譽臉上抹了兩把,口水淚水鼻涕水通通擦個幹淨。
聞人譽一張小臉被擦的通紅,眼睛也腫着,白尹看哄得差不多了,招手喊了夏七過來,夏七眨眨眼睛,把聞人譽的手拉了過來。
聞人譽烏溜溜地眼睛看看夏七,吞吞口水:“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