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過往
靈周科技全體加班。
基本上事兒都出了,業務能做的也有限,就是跟技術部門研究發貨期回複客戶了。
吳祈寧單腳蹦了一天,實在是腳後跟疼,自己一個人坐在了倉庫門口,揉着腳踝骨。李姐孩子小,先回了,她跟這兒看看。
夕陽西下,晚風徐吹,四顧無人,倉庫空蕩。
就吳祈寧這麽心大的女孩子,也無端生出了一陣蒼涼。
盛年幽靈一樣出現在了倉庫大門口,一聲不吭地坐在了吳祈寧身邊。
等吳祈寧看見他,吓得“嗷”了一聲。
盛年皺眉:“大驚小怪。”
吳祈寧拍胸口:“您神出鬼沒。”
點了顆煙,盛年深深地吐出來一片雲霧,他說:“你今天,不痛快……”
吳祈寧老實巴交地回答:“誰瘸了都不痛快。”
盛年一笑:“你知道我說什麽……”
安靜了好一會兒,吳祈寧目視前方語氣平直地說:“穆駿哥……哦,不,穆總,昨天把我從水裏撈上來之後,抱着我,管我叫小顏……”
盛年深深地點了點頭:“是不如叫小糖聽着甜咯兒。”他回過頭看着吳祈寧:“管你叫小鹽,齁着了吧?”
吳祈寧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帶着一點兒哭腔哼着鼻音:“齁個屁啊,我都醋了心了……”
盛年“哈哈哈”地樂出來。
吳祈寧咬着腮幫子抱怨:“也不知道小顏是何方神聖。不帶這麽玩兒的。生死關頭,他還小顏。小顏,小顏你妹啊!”
盛年重重點頭:“小顏是我妹啊。”
“對,你妹,就你妹!嗯……你妹???”吳祈寧大受刺激地回過頭:“不行,你得給我說清楚了。這裏到底怎麽回事兒。貴圈兒太亂了。誰都深藏不露,就我一局外人。”
盛年又深深地吸了口煙,開始給吳祈寧痛訴革命家史:“靈周科技開山立派第一個老板是穆昭,就是穆駿的老爹。我爸我媽都是穆叔兒的發小兒。穆叔兒開始幹的時候,就拽着我爸媽一起。我們家就算是……嗯,往好聽裏說,叫開國功臣吧……穆叔叔人很仗義,對我爸媽也不薄,我和我妹盛顏從小就認識穆駿,就一塊兒玩兒。”
“本來呢,也就是這麽個事兒,十年前,靈周科技幹得比現在大,比現在有名望。穆叔叔一高興,說帶着大夥兒一塊兒旅游去。”盛年吸了吸鼻子:“哎……倒黴就倒黴這趟旅游了……大巴車翻了一輛,穆叔叔、穆嬸兒、我爸、我媽,還有小駿……一車裏就活了我爸和小駿,還都是重傷。這一下子靈周科技的中層幹部就去了一半兒了。”
盛年苦笑:“我這輩子聽到能和這事兒媲美的災難大概就剩下曼聯墜機了。”
盛年順順氣,接着說:“當時呢,小顏高三,我大三。旅游都沒去。小駿剛好考上大學跟爸媽出去玩。等我聽見出事兒趕回來……哎……就剩下收屍的份兒了。我爹癱了,小駿呢……是沒死,摔碎了……渾身沒幾塊好骨頭,顱內積血,眼睛看不真,等麻藥退了,疼得要死要活,自己看不見了,爸媽又沒了,他渾身上下石膏打得跟木乃伊一樣,動都沒法兒動……十八的小夥子……一下子就垮了,不吃不喝不治療,躺炕上咧着大嘴天天哭……”
吳祈寧想着那樣的穆駿,深深地打了個寒顫。
盛年接着說:“當時又忙又亂,我哪顧得上他啊,我媽沒了,我爸癱了,一車人的骨灰盒我都訂不過來。我那陣子脾氣特暴,對着不吃不喝要死要活的穆駿我都想打他。半個月都沒跟人一好臉兒。”
吳祈寧想一想,覺得可以理解:“嗯,盛總,我爹一個人過去了,我和我媽都忙得死去活來的。這您一個人處理這麽多……肯定心煩。”
盛年看了吳祈寧一眼,嘆口氣:“然後我們家小顏,那年才十七,接了我的班兒天天泡醫院,伺候了我爹伺候小駿,論天的不回家。沒事兒的時候就握着小駿的手勸他:‘駿哥,別哭了。哭壞了眼。你這麽不吃不喝,叔叔阿姨也難過啊……’哎,我學不上來,反正你們小閨女那套,說軟和話兒呗。就這麽着,小顏天天幫着穆駿擦身喂藥,慢慢兒的把咱小駿總算給哄過來了。”
“忙完事兒,我尋思着靈周就算清算解體得了。反正掌櫃的也不在了。我爹不同意。說了,在倉庫的都是原料,在廠房的都是設備,這要是賣,廢品的價兒都上不去。你穆叔叔這輩子的心血就算毀了。這都擱一邊兒,穆駿傷地那個茄子樣兒,大夫康複手術就開了三個,就這麽仨瓜倆棗把靈周賣了,估計給小駿治病都不夠。他才十八,以後癱了可怎麽弄啊?”
吳祈寧想想盛年給劉楊公司開的價格,心有戚戚焉地點了點頭。
“我爸爸的意思就是,我接過來當總經理,我爹指點我,好歹運轉着,哪怕出清庫存也是好的。等小駿好了,再教給他。我想了想,也沒別的辦法,一狠心從大學退學了,接了這一攤兒……”說到這兒一點吳祈寧的腦門子:“所以盛總英語不行,不許笑話我。”
吳祈寧連忙點頭:“是是是,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盛年看一看吳祈寧:“所以你別醋我妹妹,你尋思你給穆駿喝了兩年多棒子面兒粥你就有恩于他了?差遠了。穆駿對我妹怎麽死心塌地都不為過,當初他不成人形兒的時候,是我妹妹一手一腳擦身子喂藥把他拼出來人模樣兒的。我們小顏伺候了穆駿兩年,從看不見到看得見,從翻不了身到能下地走。穆駿重新走路都是我妹妹一步一步攙着練的。他後來跟我說,在他看不清,動不了,難受得就想撞死的日子裏,小顏就是他的一切,就是他的菩薩……”
“後來……”盛年嘆口氣,狠狠地把煙掐了:“不說了,都是我們小顏沒福……”
吳祈寧沒說話,好久沒說話。
盛年拍了拍屁股站起來:“還不走?”
吳祈寧忽然問:“那……盛顏……你妹妹……”
盛年嘆氣:“病故。”忽然想起來,問吳祈寧:“你現在對穆駿是個什麽觀感?”
吳祈寧跳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貨真價實地感嘆:“要說他可夠妨人的!”
盛年“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指着吳祈寧:“你他媽的……”
“哎,吳祈寧我以為你喜歡穆駿。”
吳祈寧聳聳肩:“兩回事兒。”
倆人并肩走了幾步,吳祈寧慢悠悠地說:“對了,盛總,你今天跟我說這些幹嘛?”
盛年笑一笑:“沒事兒,閑聊……”
吳祈寧就“呵呵”了,她才不相信盛年有這麽大閑心跟她說這個。
穆駿找盛年有事兒,遠遠地走了過來。
吳祈寧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反擊一下兒,她問盛年:“盛總,你和劉熙姐姐是夫妻啊?我都不知道呢。”
盛年哼一聲,“是啊,怎麽着,我的婚姻情況還用向你彙報嗎?”
吳祈寧誠惶誠恐:“當然用不着啊。”她咬了咬牙,仿佛很艱難地告訴盛年:“但是上回咱們去找寶姐的開銷,沒票,我問劉熙姐,這是盛總嫖娼的錢,沒票怎麽報?”
盛年咬牙切齒地回頭,咆哮:“吳祈寧我打不死你才怪的!”
吳祈寧抱頭鼠竄,尖叫:“小的着實不知啊!盛總!不知者不怪啊!”
她一路朝穆駿蹦過去。
穆駿下意識地把吳祈寧護到身後:“哥,小寧這兩天受了驚吓,你先別……”
盛年臉色雪白,嘴唇都哆嗦了:“穆駿!你敢攔我,我連你一起打!”
吳祈寧才不會等着挨打,她一頭從穆駿的胳肢窩底下鑽過去,扭頭躲了這是非之地。
她得靜一靜,表面上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吳祈寧覺得自己得心口就跟壓了個千斤重的大石頭一樣,讓盛年說的,氣都喘不上來了。
那天,吳祈寧自己回業務部,坐了大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是發愣。
到了很晚,穆駿過來敲她辦公室的門:“小寧,要不要一起回家?”
吳祈寧愣愣地看了穆駿半天,終于笑出來:“好。”
吳祈寧骨子裏自尊控制力又好,她極少失态,她也知道,好多事兒,你失态也沒用,只能讓自己更丢臉。
盛年并沒有痛打穆駿或者吳祈寧,他搭乘次日的班機飛去了越南,罰他們倆在家勞動改造。其實盛年不用罰,穆駿自己已經進入了狂忙狀态,吳祈寧發現,穆大人是以一顆悲天憫人的心投入抗洪救災活動的。各個工廠的停産都代表實打實的經濟損失,真金白銀的憑空蒸發。
穆駿是那種特別替客戶着急的家夥,他急的不是客戶,他疼的是那些産品設備,貨真價實的疼。
那十來天,基本上,業務部能發揮的作用是不大的。
吳祈寧帶着家裏的小貓三兩只接電話就行,然後梳理個大概其,開晨會的時候一五一十地報給穆駿,哪個哪個廠子有什麽什麽需要,讓咱們出人去看現場,多大程度上設備需要更換。哪個哪個廠需要關機再開機,測試空氣粒子數量。哪個哪個廠的潔淨室門窗變形,要換新的,如果兩天之內不能完成,則整個潔淨室要變回空态,重新調整。
反正用吳祈寧的話說就是:“穆總,天塌西南地陷東北,你看咱這根柱子支着哪兒合适?”
穆駿揉着腦門子,在家調兵遣将,晝夜不息。
他一貫沒什麽表情,那些日子不到十二點不下班,純黑咖啡論壺的往嗓子裏灌。
看着這樣的穆駿,吳祈寧想起來小時候念的一首詩:天欲堕,賴以拄其間。
累地不含糊。
吳祈寧看出來了,那兩天晨會,穆駿都怕她說話。
她一說話就是急茬的任務,不趕不行。
買賣太好了,生産能力跟不上,也是着急。那陣子穆駿手裏是一沓子一沓子的各家圖紙,放下張家的就是李家的。
吳祈寧有時候都跟着恨市政,沒事兒不修下水道,這可好,全亂了不是?
暴雨成災的損失不是路面上淹沒的車子那麽簡單。
有時候一個部門忙死,另外一個部門能做的也就是幹部下放勞動什麽的。到吳祈寧這兒除了下班兒去車間幫忙幹幹活兒,還有就是蹦着上食堂的廚房,晚上給大夥兒做點兒宵夜。
她特地給穆駿蒸了糖包子,記得高考的時候老師說,大腦工作需要糖。
吳祈寧私心裏很喜歡看穆駿拿着糖三角拄着腮幫子想事兒的樣子,咬一口,舔舔嘴角,在筆記本上記一筆。
看得吳祈寧滿眼大心,認真的男人最帥!
就忙成這樣兒,還有跟着添亂的,唐叔來了電話,指名道姓找穆駿。
吳祈寧說:“您怎麽不找盛總?”
唐叔樂:“他不在……”
穆駿接完電話,飛奔過去開電腦收郵件,仔細看過三遍,咱們穆總面若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