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越南

盛年這次去越南的投資,讓吳祈寧有一種石達開帶着太平天國一多半兵力出走天京的錯覺。無從猜測盛年帶了多少錢走,但是人,他是實打實的拉走了一個班:管業務的吳祈寧,做工程的趙工、李工、小陳和靈周科技工程部的許大爺。

一個國家最根本的能力無外乎財政和軍事。一個公司的能力表現也無外乎如此:財力和員工。

吳祈寧有點兒難以想象,在實體經濟利潤率不過百分之二十的如今,盛年帶走如此巨大的有生力量之後,靈周科技會不會步履維艱?

穆駿是不是會面臨經營困難?

吳祈寧甩了甩頭,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不是她應該操心的事兒,她已經死了幫穆駿打理江山的心。

前來送行的人群裏,有穆駿為首的一幫同事。盛年在和穆駿絮絮而談,劉熙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戀戀不舍地看着盛年。

自然是,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如此真理,亘古不變。

來添亂的黃鳳趁亂抓住了吳祈寧的手,他說:“師姐,等我畢業了我就去找你。”

吳祈寧樂了:“找我幹嘛?吃我還沒吃夠?你這一貼老膏藥!畢業了自己好好找工作去!”

黃鳳“哼”了一聲:“師姐,我看了,你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善心大,腦仁小,長個包子樣兒還老賴狗跟着。我看了我得去幫襯你一點兒,省得你讓人欺負了。”說着,黃鳳剜了盛年一眼,又剜了穆駿一眼,小夥子抱着肩膀兒,人五人六兒的。

吳祈寧咽了咽唾沫:“嗯。到時候再說吧……”她上下打量着黃鳳,四年了,黃鳳長高了,都比她高一頭了,大概得有一米七五了,皮膚微黑,長眉鳳目,看着就是個大小夥子樣兒了,瞅着黃鳳,吳祈寧覺得特硬氣,就跟瞅着自己娘家兄弟似的。

忽然有種很感動的感覺,吳祈寧抱了抱黃鳳,說:“別胡扯,你好好念書。”

生物距離從來比較遠的黃鳳有點兒尴尬地也回抱了一下兒吳祈寧。

機場已經廣播登機了,黃鳳忽然拽住吳祈寧的手:“師姐,你不難過吧?”

吳祈寧就笑了:“大丈夫橫行天下,這才開始,我難過個屁啊?”很真的那種笑容。

黃鳳看看穆駿回頭再看看吳祈寧,他點點頭,語義雙關:“行,師姐,我敬你是條漢子!拿得起放得下。”

吳祈寧朝他笑出了八顆牙,踮起腳尖,揉了揉他的腦袋:“別胡扯,有空去看看我媽。師姐回頭給你買特産!”

當飛機起飛的時候,随着空氣壓力的變化,吳祈寧覺得耳朵疼。盛年難得好心眼地給她演示,如何壓緊耳朵來緩解壓力。雖然這動作很讓吳祈寧疑心盛年是要交給她怎麽抽自己嘴巴子,但是她還是試了,居然管用。

盛年笑麽滋兒地說:“看,我并不是每次都要害你。”

吳祈寧挑了挑眉毛。

去國懷鄉,總有淡淡的離愁。

吳祈寧看着窗外,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當飛機飛到巡航高度的時候,盛年指着窗外如同模型的密集城市對吳祈寧說:“看,只要你飛得足夠高,那些屁事兒就不叫事兒。”這話說的,別有一番意味深長。

吳祈寧對着盛年谄媚地笑出了八顆牙,她顯然拒絕幹了這碗雞湯:“有種您別降落給我看看。”

盛年虛空做了一個抽她的姿勢,吳祈寧很配合地憑空側過了臉,然後捂着腮幫子很痛苦很誠懇地看着盛年。

兩倍工資,讓吳祈寧覺得自己有義務哄着盛總一點兒。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吳祈寧是個講理的人。

飛了幾乎整整一天,吃了兩頓難吃的飛行餐,吳祈寧不掩嫌棄,但是盛年吃的非常認真,而且他建議他的同事們最好認真地吃下去,不解釋。

李工趙工都很聽盛年的話。

吳祈寧則因為好奇地研究了越南航空空姐露胳肢窩穿長褲類似旗袍的民族服裝而被高冷的盛年鄙視了一整路,跨越了亞寒帶到熱帶的距離,吳祈寧到達了傳說中的越南。

飛機平穩地降落在胡志明機場。

吳祈寧卧槽一聲,旋梯旁有巨大的武裝戰鬥直升機在客機旁邊徐徐起飛。吳祈寧滿心歡喜以為趕上劫機了,盛年淡淡地告訴她:“胡志明機場軍民兩用。”

吳祈寧“哦”了一聲:“這樣也行。”

盛年一幅我懶得理你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挺熱的,下了飛機就是一股熱氣沖上來的感覺。吳祈寧這輩子第一次聞到了一股味兒,叫熱。

在很久以後,吳祈寧才總結出這條規矩:在熱帶國家,熱是有味道的。

第一次出國的吳祈寧新鮮地了不得,眼珠子亂轉,機場不如中國機場裝修的氣派,吊頂子不講究,地磚也差很遠,但是也夠用的那種。海關安檢的越南工作人員一律黃綠色類似軍裝的打扮,比大陸人更加瘦小和黧黑,看着衣着的布料檔次就差了中國行政人員很多,英語也比較蹩腳。吳祈寧啧啧了一下,很是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出關之後,居然是韓毅來機場接他們,盛年和韓毅熱烈擁抱,一幅親哥們兒的德行。

看得吳祈寧很是……替當初的劉楊他們不值。

一路上風物尋常,并沒有什麽美好景色。出了胡志明市,只有面臨大路的地方有兩三層的樓房,挂着各種的招牌,遠處皆無房屋,綠色的農田或者廣饒的深綠野地,僅有的招牌上面寫着吳祈寧看不懂的拼音字母。讓吳祈寧有種從大學生瞬間堕落為文盲的沮喪。

陌生的地方,兩眼一抹黑,吳祈寧第一次覺得,好像有點怕怕的。她很規矩地坐好,盛年回頭,瞥了她一眼。

大概又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樣子,他們一路來到了胡志明市近郊平陽省。到了地方,吳祈寧才知道,盛年這一個月在越南并沒有白呆,已經租賃了現成廠房,裝修也進行得七七八八,緊鄰申川國際,獨立院落,自成體系。

進門伊始,顧不上梳洗休整,盛年先看了看廠房裝修的進度。這廠房規模不錯,地勢高起,濃綠色的環氧地坪已經粉刷完畢,無塵車間也初具規模。越南的大大小小工業區正處于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跑馬占地,且地廣人稀。

吳祈寧趁亂問了問地價,心裏暗暗比較了一下前些日子和穆駿去看過的幽州開發區,心裏暗暗地嘆了口氣。誠然,幽州開發區的道路情況,四周配套,都強于平陽省。

然而,有些附加值和懸殊的地價比起來,就有點兒微不足道了。

吳祈寧尤自有點兒嘴硬:“起碼到了濱海就有寬帶網絡。”

韓毅很開心的告訴她:“這裏能上油管和臉書哦。”

吳祈寧就沒話說了。

走馬觀花地轉了一大圈,廠房後面一片密實地橡膠樹林郁郁蔥蔥,不遠處就是他們的員工宿舍。

事情比吳祈寧想得好,還有規規矩矩的員工宿舍。

盛年冷哼一聲:“你以為住窯洞嗎?這又不是陝北延安。”

吳祈寧快樂地說:“我是按我大姨當年上北大荒下鄉那麽想的。”

盛年眨了眨眼,顯然也認真地比較了一下:“這兒……跟北大荒……不一樣……”

畢竟是長途奔波,旅途勞累,看看表也有晚上八點多了,盛年開恩,帶着大家回去安頓。

他們幾個中國人自己占了一個很小的小樓,只幾個房間,大廳倒是寬敞。

吳祈寧自己分到了一個小小的單間,一張床,一張桌,一個小櫃子,帶一個小小的洗漱室。她很滿意這個安排。收拾收拾,盛年喊她開飯。

吳祈寧收拾收拾走到大廳裏,然後她看見了飯……

飯……

飯……

盛年雇了一個當地的越南婦女來給他們做飯。這個越南婦女當天做了水煮豬肉和白米飯,空心菜。盛年介紹:“這位是潘氏錦。來,你們就叫她錦姨……”

盛年發出了一個類似“姐姨”的發音,吳祈寧心說這不差了輩兒了。

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微笑算是最好的招呼了。

坐下來,看着飯,吳祈寧倒吸了一口冷氣,所謂水煮豬肉,就是字面意思。白水煮的白色的肥肉,嗯,肉上還有幾根沒摘幹淨的豬毛……

盛年很淡然地看着這頓飯,很淡然地拿起來筷子。

領導的帶頭作用……

其他人也就不好意思說什麽了。

吳祈寧咳嗽了一聲:“那什麽,我能上廚房看看嘛?”

她的同事用看救世主的眼光看着她,吳祈寧瞬間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通過挨個瓶子的實踐,吳祈寧興奮地發現了鹽、糖、類似醬油味道的黑色液體和一些橘紅色的調味醬汁聞着好像是海鮮的腥味,一瓶子淺黃的是類似胡椒面和鹽的配比物,值得感激佛祖的是:食用油是共通的。

吳祈寧琢磨了一下兒,開火,放油,加糖炒色,把水煮白肉回鍋了一邊。大概五分鐘之後,鮮香褐紅的炒肉片上了桌。

吳祈寧看了看廚房邊兒上的一棵娃娃菜,手起刀落切掉了邊梗,入鍋翻炒,略微加了點兒胡椒面兒。

于是她又做了一盤子白生生脆生生的鹽白菜。

都端出來的時候,趙工李工他們一聲歡呼,盛年也非常人性化地吞了口唾沫,看了看吳祈寧,第一次覺得給她加工錢也不算特別的虧。

正要開動,有人咣咣咣地敲門,盛年打開門一看,門口站着一只留着哈喇子的韓毅。背頭管褲的韓總站在門口探頭探腦,不掩妒恨:“盛年!!!你小子不仗義!你們居然背着我炖肉!!!”

吳祈寧眨眨眼,默默回身給韓總加了一雙筷子。

那天,吳祈寧咬着筷子尖親眼見證了高級管理人才有海外留學經歷的人中龍鳳的韓毅韓總吃的滿嘴流油,最後找鋸把硬的能打人的法棍兒面包鋸開,拿着面包片兒把碟子裏的菜湯兒都舔了,她目瞪口呆,心中的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息……

盛年安慰地拍了拍吳祈寧的手:“他在國內不這樣,良心喪于困地……”

韓毅含混地問吳祈寧:“你結婚了嗎?小姑娘,對,說的就是你……”

吳祈寧“啊”了一聲:“沒……沒結婚,韓總。”

韓毅打着飽嗝點了點頭,跟拍板個項目一樣拍着桌子,許下了甜言蜜語:“等着,等哥回國把媳婦兒休了,回來就娶你。”

吳祈寧上下打量了她平生的第一個求婚者一番,打了個寒顫,咬着筷子猛搖頭:“不用……不用……一頓飯,小事兒,真的,韓總,您別客氣……”

韓毅撥拉腦袋:“不是跟您客氣,妹子。”

吳祈寧誠懇地說:“我也不是跟您客氣,我還小,不找二婚的……”

韓毅“哦”了一聲,很好說話地點點頭“那就算了……”

語罷,他捂着肚子嘆息:“這麽些日子了,頭回吃飽。”

吃完了飯,泡了一杯茶,兩家的BOSS又聊了幾句什麽,衆位員工就告退回去安歇了。臨了,韓毅拽着盛年的手,認真地問他:“盛總,咱明天吃什麽……”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微微有點兒涼。

盛年說:“越南有半年的雨季,幾乎天天都會下雨。”

獨自回房的吳祈寧抱着空調被,坐在床鋪上看着窗外漆黑的樹影,聽着暴雨的聲音,她睜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這裏很安靜,這裏很孤獨,這裏陌生而毫無安全感。

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遠行,是她第一次長久的離開熟悉的家鄉和親愛的母親。

坐在屬于她自己的房間裏,還是有一種巨大的違和感。

那種讓人後背發冷的孤立無援的感覺如同潮水般慢慢地淹沒上來,吳祈寧以為自己可能會哭,但是她沒有,她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窗外的一切:視野裏高聳的廠房被暴雨拉扯地甚至有點兒歪斜,偶爾閃電劃破天際,能夠照亮的也只是遠處無垠的漆黑的橡膠樹林。

在這樣的環境裏,吳祈寧覺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得不值一哂。

于是她躺下,緊緊地抱住了被子。

畢竟一天勞碌,吳祈寧很快睡着了,她總是這樣,有天大的事兒也不會有睡眠障礙。

迷蒙裏,她仿佛回到了也會下暴雨的濱海。

恍惚中,她看見身邊有一個守着她的男人,正殷殷地看着她,對她說:“不要怕……”

吳祈寧猛然驚醒,她驚詫地發現,那是一種強大到縱然在夢裏也會驀然出現的悲從中來……

并且綿延長久,無可斷絕。

吳祈寧翻身坐起,提筆寫下了她到越南的第一頁心得:

他對我不夠好,他心裏愛着別人,道理我都懂。

但是……我還是喜歡他……

怎麽辦?

吳祈寧長久地坐在那裏發呆,活到今天才明白:所謂能做到拿得起放得下的,從來都是行徑,而非感情……

她可以選擇幹脆地離開,但是不能杜絕綿綿的思念。

所謂犯賤,當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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