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素日

越南的事情進行的其實得算非常順利。有訂單,有工人,地皮不貴,政府給了一定免稅政策,這個狹長的國度在享受當初中國大陸曾經擁有的各種天然紅利,更何況越南周邊都是良好的深水港口,每個月胡志明港吞吐的集裝箱數量都在上升,并且仿佛會一直上升并且從此源源不絕。

偶爾來靈周科技吃點兒中餐的島國大叔山本信二摸着小胡子說:“只要越南政府搞準了國民和政府的利潤分配關系,我覺得這個國度可以興盛至少一百年。這些事我們日本都是經歷過的,産業轉移給周邊國家帶來的福利麽。”

瞧這位二叔這話說的,就連盛年這麽國際主義的人都有點兒略微違和的尴尬。

山本二叔是日本藥業工廠在胡志明市的業務代表。吳祈寧沒有忽略他曾經出沒在祁連制藥這碼子事兒。山本叔兒的出現,好像代表了濱海生物制藥園的根基不穩,吳祈寧憑空又替白少爺操了點兒心。她是做業務出身,對這類風吹草動非常敏感,有事兒沒事兒總是要到處打探她潛在的業務客戶。

但是在越南打聽和在中國大陸打聽感覺不同,她每回聽說誰又來投資了哪裏又來建廠了,總是有點兒不掩酸醋,倒好像是覺得這擺明了是搶了我們大陸的買賣。

盛年就笑話她:“幹着廚子的活兒,操着總理的心。”

吳祈寧還不服:“怎麽就不許我胸懷天下啊?”

盛年冷冷地斜睨她:“人天下胸懷過你嗎?”

領人家薪水,難免看人家臉色。

吳祈寧自問論鬥嘴不是盛總的對手,只好釜底抽薪,撅着嘴跟姐姨那裏交代:“去,今天晚上的鮮魚不用買了,改全素。”

她在努力的學習越南話。阿梅正開足馬力學習中文,從來不給吳祈寧張嘴說越南話的機會。倒是姐姨,雖然冷着臉,但是偶爾願意教吳祈寧幾句,只是姐姨老大娘,教人學語言的态度還是如同哄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孩子。讓吳祈寧頗有幾分讪讪好笑。

靈周科技越南廠經營的不錯,首先開張了潔淨服生産線,這個門做好那個門給申川國際送過去。申川之外,又做了幾個工廠的訂單,吳祈寧挺喜歡這條在潔淨室裏縫縫補補的生産線。偶爾加班她也過去幫幫忙,也不知道怎麽的,吳祈寧覺得坐在縫紉機前做做活兒,比坐辦公室心靜多了。

眼瞅着潔淨室工程和耗材的生産也在陸續開張,劉工許大爺也烏央烏央的招了小一百號人馬,單從人數上說是跟靈周濱海工廠有并駕齊驅的意思了。

這裏正是跑馬占地,蓬勃發展的時候,單子老實說是不愁的。

吳祈寧獨霸江湖是胡說八道,作為一個業務員站穩腳跟是綽綽有餘了。

有做不過來的單子,她直接甩給靈周濱海公司,左右有穆駿頂着。

也跟穆駿通過電話,出言皆是公事公辦,吳祈寧一口一個“穆總”,張口閉口“您看如何”溫婉而恭肅,合宜而有度,彬彬有禮地拒人于千裏之外。

把電話那頭的穆駿弄得心裏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

他心裏甚至有幾分暗恨:好歹也是幾年一起吃吃喝喝的情分,你一女孩兒家說掰就掰,扭頭就走,怎麽毫無回旋的餘地?再說,你實打實地砸了我屋子裏的東西,我難道說不得你了?

黃鳳那麽二百五的一小屁孩還知道散買賣不散交情。小寧你倒是好拉的下來臉子!

于是,她客氣,他就更客氣,倆人從頭到尾,相敬如賓。

盛年摩挲着倆胳膊說:“沒法聽你跟穆駿說話,在越南都覺得渾身發冷。”

吳祈寧很混不吝地剜了盛年一眼。

盛年搖頭:“唯女子與小人……”

吳祈寧回頭冷呵一聲:“姐姨!今天晚上炒土豆絲兒也不做了!”

盛年嘆息:“唯廚子與小人難養也……”

而且沒有吳祈寧在,穆駿覺得很……折手……頂替了吳祈寧工作的是業務部的小張和李文蔚。小張呢,中規中矩,腼腆羞澀小姑娘,給啥事兒辦啥事兒,上班吃吃喝喝偷偷上個網,上班兒耗時間走腎不走心的那種小白領。

李文蔚本身有病,嬌滴滴更甭提,凡事兒還需要穆駿操心照應着。

這霸道總裁當的,真是費心費力,事無巨細。

說到這兒就不得不說想當初吳祈寧的工作是向外有張力的,提頭醒尾,甚至幫襯別的部門。比如說毛主席這邊兒說要渡江,恩來同志那邊兒就把船給你落實到位了的那麽稱心。

這點兒操心的本事有時候是天生的,有的人就是,任憑你怎麽教,她也沒那個眼力見兒。

沒有高山不顯平地,離了吳祈寧呢,穆駿就非常郁悶。

不光上班兒郁悶,他下班兒了也郁悶,以前是回去就有吃有喝,吃好吃歹還能甩個臉子。如今金姨有了幸福第二春,做飯也是給白大爺做了,就是帶拖油瓶也沒有帶穆駿的道理,倒是黃鳳裝傻賣萌的,偶爾還能去蹭點兒好吃的回來。

穆駿做人比較要臉,只好下館子或者煮面條湊合最後一頓飯。

吳祈寧不在家,冷屋冷炕,就算黃鳳吃飽了回來睡覺,也是倆老爺們大眼瞪小眼。

黃鳳心眼兒好,給穆駿帶幾個包子什麽的,那也是救急不救窮。穆駿給自己弄吃的總是很潦草,這樣他就老覺得胃疼。

胃疼也沒治啊,他現在是貨真價實的孤家寡人了。說真的,自從盛顏過世之後,穆駿其實是頭一回這麽貨真價實地蕭瑟冷落的過日子,那麽凄苦安靜的修行生涯。

屋子裏是死寂的,連貓都不出聲兒。

這麽安靜的夜晚,讓人後背發麻。

更多的時候,穆駿只是長久地端坐在佛堂裏,聽外面嗚咽的西北風和自己心跳的聲音。

又刮西北風了,是深冬時刻了,濱海的天氣這樣的冷,他覺得日子過得這樣慢……

吳祈寧那一段的工作其實是比較輕松的,無外乎經手一張張的訂單,阿梅人很聰明,約略教教就懂做事。這個越南女孩十分上進,報名了漢語等級考試。覺得吳祈寧普通話标準和考聽力的磁帶錄音居然有異曲同工之妙,天天下班兒拽着吳祈寧給她念課文。

吳祈寧為人最好說話不過,每天晚上還輔導阿梅一個小時漢語。阿梅有眼力見兒,幫她買菜洗米什麽的,吳祈寧也就不好意思不許阿梅跟他們一起吃個晚飯了。

眼看着又省了一頓飯錢,阿梅感恩戴德地拿吳祈寧做神仙姐姐的供着,口口聲聲:“我們家小姐怎樣怎樣。”頗有幾分狗仗人勢的意思。

可憐吳祈寧小丫鬟當了二十多年,也混上小姐的待遇,甚是趾高氣揚了幾天。

越南正在蓬勃的上升期,業務不用使勁做就源源不斷地找上門,所謂地湧黃金無外如此。她反而是做飯比較多,家常炖肘子,醋溜圓白菜都是吳祈寧的看家科目,十分拿手。

工業區裏,她吳氏家常菜也有了幾分小名氣,盛總雅致客就來勤,總之談笑無白丁,能上盛總這兒吃幾頓飯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逢飯必來的韓毅吃的紅頭脹臉,說要成立一沙龍,以後有事兒沒事兒,哥兒幾個一塊兒聊聊,頭腦風暴也是好的。

吳祈寧瞅着韓總手裏那一碟子鹽白菜,心說:真是,人離鄉賤,韓總在國內多麽吃過見過的人物兒啊,到這兒啃着醋溜白菜也殺了龍了……

可惜了的,連累龍也不值錢了……

胡志明市常年三十五度,并無四季,所差不過是半年雨多,半年雨少。恒定的溫度,恒定的日照時常,山中無甲子,歲月容易過,吳祈寧偶爾在廚房停了菜刀,都有種生活在這裏時間永恒,不增不減的錯覺……

倒是盛年,在工廠的後院兒荒僻處建了一個等人高度的滴水觀音,白瓷大士肅立在蓮花池裏寶相莊嚴,平常沒事兒,他們會過去磕個頭,上柱香。

不得不說盛年是有那個積德行善的心,工廠後面開了個角門,蓋了幾間房,送給越南當地紅十字會做個不收房錢的臨時診所,給附近的工人們瞧瞧小病小災。

紅十字會雇了個老大夫姓阮,須發皆白,說大有來歷,磕磕巴巴會說幾句英語。

吳祈寧閑着沒事兒問了問,老爺子原來打過越戰,單挑過美國鬼子,人家還是軍醫呢。

吳祈寧摸了摸鼻子,心說沒打過對越自衛反擊戰就行,其餘您随便。

下雨的傍晚,盛年偶爾坐在庭前喝一口自己溫熱的燒酒,看看院子裏開不敗的夏花,他懶洋洋地歪在那兒,說:“小寧,吹支曲兒吧。”

吳祈寧肯不肯賞臉演奏全看心情,她偶爾心血來潮,也會拿出一管簫來,嗚嗚咽咽地吹一段如泣如訴的曲子,多數時候,是她最喜歡的《春江花月夜》。

盛年就點點頭:“潋滟随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自己幹下一杯酒。

曲逢知己,吳祈寧也會主動給盛年滿上下一杯遞過去:“桃李春風一杯酒。”

盛年好看地微微笑,他向她舉杯,幽幽地念:“江湖夜雨十年燈……”

吳祈寧微笑,再給他續上一杯酒,雨中對檀郎,女生難免都有些柔婉的身段。

盛年忽然笑:“小寧,也許咱們才适合做夫妻。你不愛我,我不愛你,彼此都知道分寸,誰都不越界,就誰也不傷心。”

吳祈寧苦笑:“盛總,您說的是同事關系吧。”

盛年啞然失笑:“你說的很是……”

微風細雨,熏熏的盛年眼神明滅,似乎有無限的心事。

吳祈寧無意探究老板的想法,他也沒給她那麽多工錢,于是東夥盡歡,其度在一個遠字兒。

唐叔有一句至理名言,這世上最純粹的關系就是金錢關系。

所以你別問我離愁,我也不問你病酒。

財來則聚,財散而散。

就如同盛年招來的那些飯座兒,觥籌交錯,酒到杯幹。

來自五湖四海的兄弟為了賺錢走到一起來,這類交情都是只走腎,不走心的。

很多時候,吳祈寧會自省,她是不是找穆駿要的太多了?

在越南其實老板付高薪也是買你的時間,因為除了上班,沒別的事做,無家則無業,這裏的日子也是單調而無聊的。西貢市裏肯定是有樂子可找,可是平陽省還屬于工業區,出門是樹,樹下是草,草比人高,風吹草低,大陸通天,不見人類。

在這麽個仙風道骨的地方,就連容顏絢麗的盛年都是無聊的,他已經悶到眉眼春風給吳祈寧看了。

吳祈寧識得厲害,自不接招,且她知道,盛年酒後放電,只是因為珍珠陷于污泥,良馬死于槽廄的無奈何感慨。

簡而言之,老板如此五脊六獸,那純粹就是閑的……

于是年底,吳祈寧在胡志明市看到了寶姐。金珠閃亮的寶姐晃瞎了吳祈寧一雙眼。熟人見面,自然是要寒暄一番的,吳祈寧這邊兒泡了上好的咖啡正要請寶姐落座,誰知道寶姐壓根沒空搭理她,自顧腳下生風,忙得前仰後合。

拽住這位大忙人,吳祈寧才問明白了:敢情寶姐在靈周科技工廠的後身不遠處開了一個小規模的包間歌廳,自然是托了她們盛總的一番鴻福。

吳祈寧深深地吞了口唾沫,自己人整的吃喝嫖賭一條龍。

盛年的心思,真是……缜密到家了……

冷眼看着寶姐眉目生春,說起你們盛總都有幾分小姑娘似的含情脈脈,吳祈寧心裏不是不替老實本分的劉熙捏把冷汗的。

凡事兒有哭的有笑的,寶姐來了,劉熙要知道就得活活愁死。

吳祈寧不愁,她是再也不發愁來聊大天的吃飽了不走了,這幫子臭男人都有了轉場的去處,正好方便她早點兒洗洗睡。吳祈寧骨子裏不愛跟他們瞎嘚嘚,越南這地方華人男多女少。一堆大老爺們兒吃飽喝足難免不拿她調笑,翻臉吧不合适,不翻臉又自己委屈。

所以吳祈寧是巴不得他們趕緊吃飽了走人的。

然後吳祈寧着實的忙了一陣子,這是季節性的。

年底事兒忙。做過國際貿易的都知道,凡事兒就怕進了十二月,一聽說洋人們要過聖誕節,這就折騰着全世界人民六畜不安。要出口的租船訂艙打感恩節就開始忙活,胡志明港紅紅火火,十二月份的船位必須十一月底之前都安置出來,否則訂船都沒您的份兒。好容易十二月聖誕連着元旦忙活過去了,中國人又開始要歡度除夕,有大規模的工廠放假,産能懸崖式下滑。

洋人開年喊打喊殺,要東西要貨,誰知道他們早幹嘛去了?

年年如此,這一段兒最是鑼齊鼓不齊,狼叫狗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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