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遇

文和八年五月廿三。

天兒還未到最熱的時候,早蟬卻已經開了唱,聽得人心生煩躁。

帝師何太傅的府邸坐落在城北的淮水大街上,此時何府側門旁停着一輛雙騎的馬車,已經在此處停了一個時辰。這馬車以烏木為材,通身漆成黑色,車門和側窗都以黑色的錦簾遮得嚴嚴實實,連條透風的口都沒有,光是看着就覺得熱。

馬車的角落裏挂着六只巴掌大小的琉璃瓶,裏頭原先放着的冰塊此時已經化成了細碎的冰茬,稀碎一灘,看得人更心煩了。

車門吱呀開了一條縫,一雙白淨的手從門縫中伸進來,手中捧着一塊涼水濕過的帕子。車外的人恭恭敬敬說:“爺,咱們出宮已經一個時辰了,該回了。”

晏回接過濕帕蓋在臉上,阖上眼,微不可查地嘆了一聲。

何太傅連着三日告病在家,今日又閉門謝客,晏回在側門外等了一個時辰,何府下人進進出出通傳了好幾回,何太傅愣是不讓他進門。

晏回心裏明白,老師是生他的氣了。

氣他剛愎自用,氣他破釜沉舟,氣他身為帝王卻不屑中庸之道,氣他破了父皇苦心經營十幾年才有的制衡之局。

念及此處,晏回扯了扯唇,他從五歲稚齡起便從師何太傅學習治國理政之道,這麽些年,早對何老頭又臭又硬的脾氣有了深刻認識,滿朝文武怕是只有他敢将當朝天子拒之門外。今日雖入不得門,卻也見怪不怪了。

“回宮吧。”晏回話音剛落,耳畔隐有幾道風聲輕嘯,他眼皮一動,這是常伴他身側的暗衛,精通匿藏之法,因今日出宮不宜聲張,便沒帶禁衛軍。

馬車掉了個頭,正要回宮,何府一直緊閉的側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晏回心中一動,掀起簾子朝外看去。

不是老師。

行出來的是幾位年輕姑娘,其中一位身着藍裙的姑娘生得最好,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朝着身後的幾位姑娘揮了揮手,手腕上系着的小銀鈴随着她的動作叮叮咚咚地響。這姑娘笑眯眯說:“不用送我啦,我家的馬車就在外邊呢,過兩天去我家玩呀!”

“宛宛你趕緊上車吧,小心中了暑氣!”門裏的衆姑娘都笑着應了,目送她出了門。

側門的三個臺階有些高,這名叫宛宛的姑娘提着裙擺,一階一階跳下來,往路邊這輛黑黝黝的馬車瞅了一眼,又一路小跑着上了不遠處停着的馬車。馬車接到了人,便吱吱呀呀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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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回眸光有點涼,今日何府大門關着,側門也關着,把自己這個皇帝拒之門外。可他此時方知:原來這閉門謝客還是分人的,何老頭稱病不朝,何家的小輩卻另請了嬌客過府?

雖然早知道何老頭的病是假的,可兩相對比,晏回還是有那麽一丁點微妙的不爽。他手指扣了扣車窗,窗前很快地貼上一個腦袋,晏回随口一問:“方才那是誰家的姑娘?”

大太監道己有一手記人的好本事,這京城只要七品之上的官家,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微一琢磨便答:“是唐易顯唐大人家中的幺女。”

“唐易顯?”晏回眉尖一蹙,語速飛快:“就是那個上朝時站在我左手邊第九排、家中有兩個嫡子三個嫡女七八個孫輩、每年光是生辰禮洗三禮滿月禮就要辦好幾次、常被禦史參大擺酒席鋪張浪費的那個金紫光祿大夫唐大人?”

“就是那位唐大人。”道己抹了把汗,心說陛下您記性真好,關注點卻有點偏……

“回宮。”晏回放下沉黑色的車簾,身子向後一撤靠在柔軟的冰絲枕上,暑氣減了幾分,心裏頭卻更添了兩分郁郁。

次日的太和殿上。

“此事朕意已決,不必再議。”年輕的皇帝字字铿锵,眼底卻有着顯而易見的疲憊,似乎一宿沒睡好。

站在太和殿中後位置的唐大人聽得有些心不在焉,所謂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那也得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為君分憂。

身為三品金紫光祿大夫的唐大人在朝十多年,平日裏幾乎沒什麽正事做,這麽些年給陛下拟過奏章、寫過草案、掌過禦膳、蓋過行宮……

金紫光祿大夫一職本就是個閑缺,為散官,大事用不着他,小事缺人手的時候拿他去補個漏。唐大人管了多年雜務,至今也沒分清自己的職權是啥,能上朝聽政都算得上是陛下仁慈。

正這麽神游天外,平時摸魚從沒被抓住的唐大人今天卻忽然被年輕的皇帝點了名:“唐大人意下如何?”

前後左右一小片散官隊伍立馬挺直了肩背,各個精神抖擻。唐大人把臨到嘴邊的呵欠硬生生咽下去,心中不由惶恐:陛下我錯了,您剛才說什麽來着?

身為朝中的老油條,唐大人深知滿朝文武只有自己一個姓唐的,念及此處忙穩住心神,腦子飛快一轉——方才議的是江南水患的事,雖他走神了,沒聽到陛下說了什麽,可知道議的是什麽事也足夠了。

陛下一向心善,百姓遇上天災自然是要撥款赈災的,絕無第二種可能。想明白這點,唐大人向左行出兩步,恭恭敬敬答:“臣以為此舉甚善。”

年輕的陛下一向冷面嚴苛,今日竟破例地在朝會之上微微勾了勾唇,面上浮起一個冷淡的笑,聲音也是淡淡:“甚好。今年夏末的選秀名錄一事就交給你整理了。”

唐大人:“……”方才議的不是江南水患之事嗎?什麽時候成了選秀一事了!

晏回微一沉思,又叮囑道:“不必大肆鋪張,只選三人,填滿四妃之位便可。”

下了朝的唐大人有點心累,走在太和殿前長長的白玉階上,平時都有好幾位同僚上前跟他唠嗑,今天卻一個都沒有,如避蛇蠍一般離得他遠遠的。

這擴充後宮放在歷朝歷代都是一件好事,除了一種情況會是例外:皇帝老得不行了——這種情況誰也不樂意送自家閨女進宮,沒準剛進宮皇帝就崩了,落不着孩子不說,還得守一輩子活寡;若是受老皇帝寵愛,被帶上殉葬那就更苦逼了。

然而今上年僅二三,身體康健,還是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這點不成立。

陛下只有他登基那年,後宮被塞了六個姑娘進去,可其中身份最高的也不過是一個正二品特進的次女,被封為德妃。唐大人掰着指頭算了算,如今是文和八年,離陛下登基已經過去八年了,這六位妃嫔卻沒一人提過位分,至今後位空懸。

八年來,這還是陛下頭回親自提選秀的事。按理說衆臣應該上前來可勁跟唐大人套近乎才對,然而此情此景卻大相徑庭。

那麽陛下想選個秀,為何就沒人樂意呢?

因為這位英明的陛下年十五登基,登基八年,後宮六嫔,卻至今沒一個子女,也沒一個能懷上的妃子啊……甚至坊間有傳聞說,德妃每每歸寧,被雙親問起此事時從來都是避而不答,笑得發苦。

唐大人不止一次地揣摩“笑得發苦”這詞的深意。

以前陛下還會擡出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天下未安,朕無心顧及小家。”後來邊疆在陛下的英明指導下平了叛,中原越來越有錢,各地人民安居樂業。陛下似乎再找不出新的借口了。

大臣們每每提到立後或是擴充後宮或是傳宗接代的事,年輕的陛下就黑臉,衆老臣組團苦苦相谏,陛下被逼急了,有那麽幾次甚至甩袖退朝,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慢慢地,衆大臣悟出了味道,同為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苦衷,再沒一個敢提擴充後宮的事了,卻各自起了些歪心思,朝中局勢也漸漸看不清了。

如今陛下忽然提這選秀的事,難不成……是多年的隐疾治好了?

可選秀是要從大臣家中挑姑娘啊,誰家姑娘樂意身先士卒地去試個水?要将秀女名錄列出來呈上去,這明顯是個得罪人的苦差事啊。唐大人越想越愁,眉尖擰成了深深的川字。

他正這麽胡思亂想着,此時卻聽到一道女聲喚他:“唐大人?唐大人留步!”

唐大人回頭去瞧,見來人是一位身着藍裳的女官,約摸不惑之年。能在外廷行走的女官不多見,不知是哪位娘娘身邊的得意人。想到官員不能與內廷私交的規矩,唐大人心中一凜,立馬退後兩步,躬身行了個禮,扭頭快步就要走。

卻聽身後的女官追出了兩步,壓低聲音道:“唐大人,我是太後娘娘身邊的菏赜,奉太後口谕與您問兩句話。”

唐大人停下腳步,半驚半疑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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