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書房
這兩日太陽火辣辣的,太後娘娘連禦花園都不能去了,鐘鼓司每日換着花樣給她逗趣,卻都是司空見慣的舊玩意,推不出新來,看着反倒膩煩。偶爾和幾位老太妃打葉子牌,大家也都若有若無地讓着她,這麽一來愈發意興闌珊。
唐宛宛被接進慈寧宮,太後一下子有了精氣神,讓嬷嬷丫鬟先去打點,随後領着唐宛宛去了後殿的水閣。水閣南北有山阻隔,東西兩向大敞,風可直貫而入,佳木繁茂湖風習習,正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老太後指着枝頭,笑得直眯眼:“這是侍鳥太監們這幾日調教出來的,宛宛丫頭你瞧瞧?”
枝頭上橫着一根細細的竹栖木,兩只鹦鹉站在上頭,一紅一綠,各個神氣活現,連尾巴上的毛都打理得根根油亮,可見是太後娘娘的心頭寵。
荷赜姑姑朝一旁的小太監點了點頭,那太監啪啪擊了兩下掌,兩只鹦鹉便一鳥一句開始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吾家孩兒帶笑顏~”
“宛宛丫頭哪哪兒都好~”
“太後娘娘好喜歡~”
一鳥一句接着唱了下去,雖然怪腔怪調的,中間還有幾句串了詞,卻也不妨礙唐宛宛笑成個制杖。
唐宛宛笑了好半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直到兩只鹦鹉唱完了,她才意識到周圍靜悄悄的——太後娘娘一臉慈愛;陛下端着一杯茶小口地抿;身邊幾個嬷嬷雖面上含笑,卻也是看她而不是看鹦鹉的;至于丫鬟更是垂首斂目,一聲都不會出。
笑得這麽肆無忌憚地只有她一人,唐宛宛漲紅了臉,以“啊哈哈哈”幾聲幹笑結了尾,乖乖站好請罪:“臣女失禮了。”
“專門調教它們就是為了逗你笑的,如何笑不得?”老太後摸摸她的小臉,說的話讓唐宛宛松了一口氣。
太後娘娘一向養尊處優,吃過午飯就容易乏,晏回叮囑道:“母後歇個午覺,兒臣尚有要事沒理完,先行告退。”
唐宛宛眼睛一亮,忙起身行福禮,“恭送陛下。”聲音裏有抑不住的笑意冒了頭。
她自以為态度妥當,然而晏回這等人精如何辨不分明?聞言,晏回收住步子轉回了身,咂了咂這話的味道,微一琢磨便明白了,眉梢微挑,定定瞧着她。
唐宛宛一臉茫然:“陛下……您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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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有課業要做麽?”晏回淡聲道:“此處人多,易分神,不如與我同去書房。”
唐宛宛一下子傻了眼,呆了一息功夫,幹巴巴應了聲“好”。
晏回看着她慢吞吞背起書袋,挪着步子跟在自己身後的傻樣,不着痕跡地扯了扯唇,頭回發現自己也是有惡趣味的。
禦書房并不算大,入目便是幾個貼牆的博古櫃和滿滿的書,主位之上擺着一張黑漆描金的長桌。左右兩邊各有幾張小小方案,是平時陛下與朝臣議政時用的,卻因臣子是席地而坐,這方案很是低矮,要想寫字怕是得弓着腰。
道己正在猶豫,卻見自家主子十分自然地指了指手邊的空地,說:“在此處添一張桌子。”
道己明知這不合規矩,卻也不多言,吩咐小太監挪桌子,擺在晏回身後一尺的位置。這個位置也有講究,既顯出了尊卑,也方便陛下扭頭就能看見姑娘。
唐宛宛戰戰兢兢坐下,掏出書本和筆墨紙硯,研墨的手都是抖的。
站在陛下身後打扇的道己偏着頭瞧着一旁伏案寫字的姑娘,打扇的動作不妨礙他走神,心下默默感慨:自陛下登基八年來,進過這禦書房的人不下百數,有聽政議事的當朝肱骨,有唠唠叨叨的言臣谏官,有寒門恩科出身入了潛淵閣的新臣,也有痛哭流涕求陛下饒命的佞臣賊子。
總之來這禦書房的都是做正經事的。
道己這還是頭回瞧見進禦書房補課業的,怕是大盛朝二百年來都是頭一遭。若是被後宮那幾位娘娘瞧見了,怕是得氣出個好歹來。
陛下如此看重姑娘,道己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應對,一會兒小聲問問:“姑娘要吃什麽茶點?”
又過一會兒,見唐宛宛手邊的顧渚紫筍茶一直沒動過,又小聲問問:“這茶可是不合姑娘口味?換成花茶如何?”
一會兒瞧見唐宛宛揉了揉眼睛,道己又湊上前去問問:“姑娘可是乏了?不如停一會兒歇歇眼?”
唐宛宛一概以“不敢勞煩公公”回複,道己還在琢磨有什麽能送出去的好意,回頭便見陛下蹙着眉尖,沖着他揮了揮手,叫他退下了。
道己心中哀嘆:怕是主子在嫌自己話太多。
歷來帝王心防都重,如今朝中局勢複雜,晏回更甚,除了道己和另一位跟了他十幾年的近侍,從不許任何人進禦書房。
此時道己一走,禦書房只剩下兩人,仿佛空間一下子小了大半。唐宛宛有點緊張,緊張了一會兒見陛下也沒怎麽着她,又把心神放回了課業上,連猜帶蒙地釋了幾句,忽聽身側傳來一聲低笑:“不懂?”
唐宛宛啪一聲掉了筆,紙上染了一灘墨都無暇在意了,漲紅了臉,又不敢不答,只好認慫:“确實不懂。”
晏回又問她:“不懂為何不問?”
唐宛宛瞅着他,心說要是在我家我肯定問啊,問我爹娘哥哥嫂嫂随便哪個都行啊!
她正這麽想着,卻見晏回将唐宛宛的桌子往他那邊挪了挪,緊緊挨着晏回的書案放下了,一條縫都沒留。然後拿起書本,一句一句地給她釋義。
唐宛宛知道自己悟性差,往往聽三遍才能記住,忙提筆将他說的重點都寫在紙上,盡量一字不漏。
晏回放慢語速仔細地講,偏過頭瞧了一眼,見她紙上的墨色越來越淺了。這漆煙墨原本顏色深重,如何會越寫越淺?正疑惑着,卻見唐宛宛拿羊毫蘸了些水,調進了本就色淺的殘墨裏,攪和了兩下繼續寫。
晏回:“這是在做什麽?為何不重新研墨?”
“研墨浪費時間啊。”唐宛宛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認真地給他解釋:“研墨起碼得一刻鐘,有這功夫都能寫完好幾頁了。”
所以就這麽添點水?晏回眼角直抽,長臂一伸取過她的硯臺來,拿起墨條開始研墨。手腕微動,快慢适中,确實是把研墨的好手。
“陛、陛、陛下?”唐宛宛吓得肝顫,雖說她進宮沒兩回,可也知道讓陛下服侍她寫字簡直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啊,真怕外邊走進個什麽人來撞見這一幕,立馬把她拖出去斬了。
可她一個小蝦米又不敢推拒,只能艱難地把視線挪回到課業上,戰戰兢兢繼續往下寫。還在心中默默為自己抹了一把眼淚:她發現自從她攤上這事,也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有了這結巴的毛病,但凡遇上與皇家相關的事,說話總是打磕巴。
雖說自己以前就不是個伶牙俐齒的姑娘,可也從沒有結巴過啊!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她與陛下八字不合啊!
晏回拿着墨條研了幾下,停了動作,覺得手感不對,上等的漆煙墨應該順滑細膩,無雜且不晦澀,而硯臺中的墨汁卻連點光澤都瞧不出來,出墨也慢。便問她:“你這墨是什麽墨?”
唐宛宛仰着頭,喏喏答:“就是一般的墨條。”
“用朕的。”晏回從自己的書案上另取過一根墨條,這墨條泛着紫玉光澤,其上隐有淡淡清香,上頭雕着的龍紋十分顯眼,不用明說也知道是皇家專用;他取來的端硯上頭倒是沒有龍紋了,卻有浮雕的“文和”二字,這是晏回登基後改的年號。
唐宛宛又是眼前一黑,“大逆不道”一詞如天雷般連番劈在她腦門上,直想捧着自己的小心髒趕緊逃回家去,總覺得這趟進宮跟在斷頭臺走了一遭似的,回了家怕是得在床上躺三天順便喝三天的壓驚養神藥才能緩過勁來。
還寫個鬼的課業,全程都是陛下講什麽,她照着寫什麽;陛下說她哪句寫錯了,她就按他的話一字不落地改過來。
陛下還問她:“你為何總寫錯字?”
唐宛宛:“……”因為我肝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