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車

唐宛宛又氣又想哭,連着灌了三杯茶,心頭梗着的一口氣才勉強順下去,仰倒在床上哀嘆道:“我怎麽會和這種人結親啊!”

不待唐夫人說話,她忽然想到了什麽,手腳麻利地爬進床底下,翻出一只小匣子,丢在地上亂踢亂踹了好一會兒。

“這是?”唐家大嫂目光一疑。

匣子裏各色的花箋紙散了滿地,其上還有字,看着像是書信。唐夫人心口一突,忙蹲下身撿起幾封,剛展開信眼前便是一黑——“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再展開一張——“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唐宛宛見娘親變了臉,忙自己招供:“這酸腐詩可不是我寫的!是馮知簡寫的!每回由她妹妹遞進來。”唐宛宛平時在學館上學,背詩跟要命一樣,對詩句自然沒什麽好感。

聞言,唐夫人臉色稍霁。自從去年定了親,馮知簡的妹妹總是上門作客,唐夫人想着宛宛的親事都定好了,跟未來的小姑子處好關系也是頂頂重要的,再加上那姑娘是個性子穩妥的,便也沒去細問兩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誰知上門作客是假,給兩人互通書信才是真!

馮知簡自诩是個文采翩翩的雅人,從來不會用大段的話來表達感情,覺得太俗。每每以詩表相思,兩行詩句寫完了,往往信紙還剩下大半張空白。這麽空着委實不好看,馮知簡便會在右下角畫畫,有時畫兩只鴛鴦,有時畫兩只小貓。

這點對上了唐宛宛的喜好,再加上他每每來信用的花箋紙也漂亮得很,其上還有淡香。唐宛宛就将信上頭的畫都拿小剪咔擦咔擦剪下來,做成了一個漂亮的小冊子。真正抒發感情的詩句反倒被她剪得一塌糊塗,有的還疊成了紙鶴啊牽牛花一類的小玩意,随手丢在了一邊。

“你可真是……”唐夫人嗔了半句,連帶着兩個媳婦都是哭笑不得,這批評的話是接不下去了。

卻也暗暗放下了心,先前唐夫人還擔心宛宛對馮知簡特別在意呢,連馮家退婚的緣由都是在宛宛反複追問下才提了幾句。怕女兒傷了顏面一蹶不振,更怕她對那渾人念念不忘,這些日子沒敢提過半句。

今夜瞧見宛宛的态度,心知她就是孩子心性,私下通信不過是因為貪新鮮罷了。說來也是,自去年定親之後,宛宛與馮知簡統共見過五回面,好感都提不上,又怎麽對他死心塌地?

如今唐夫人瞧馮家就像是一窩臭老鼠,正好宛宛還沒來得及跟馮知簡發展出真情,婚事就告吹了,也省得将來跳入火坑再後悔。

女兒如此缺心眼,在唐夫人眼中總算成了個好處。

一番折騰已經快到寅時,唐宛宛睡不踏實,接連做了好幾個亂糟糟的夢。先是兩只鴛鴦在湖裏嬉戲,公鴛鴦跟她說“宛宛咱們私奔吧”,唐宛宛拍打着翅膀對着公鴛鴦劈頭照臉一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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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游上湖,一只大老虎猛地從草叢裏跳出來,啊嗚一口把她叼進了嘴裏,丢進了老虎窩。老虎和老虎他爹娘都對她虎視眈眈,逼着她生小老虎……

正是七月酷暑天,唐宛宛被熱醒了,家裏不讓女孩夜裏用冰,怕受了涼,再熱都得受着。

天剛蒙蒙亮,約莫快要卯時了,唐宛宛盯着床帳怔了一會兒,徹底沒了睡意,想起女夫子兩個月前布置下的課業,再算算只剩三日了,只好翻身坐起,磨磨蹭蹭去了書桌邊,點亮燭燈開始做課業。

淩晨馮知簡的事讓唐夫人提心吊膽,特地指了正院的兩個粗使嬷嬷過來守夜,這兩位是家生子,很是靠得住。

兩位嬷嬷瞧見屋子裏忽然亮了燈,心下不明所以,平時唐宛宛起得晚,就算醒了也得在床上賴半個時辰,不知被唐夫人唠叨了多少回。今日天沒亮就起了,一看就不尋常啊。

心思細的那一位臉色微變,聲音幾乎成了氣音:“咱們小姐不會是要做傻事吧?”忙大聲喊:“小姐您可醒了?夫人交待奴婢跟您說幾句話。”

話音未落,兩位嬷嬷就推門進去了,瞧見唐宛宛在伏案寫字,心裏又是一咯噔——這是在寫絕筆書啊!

“怎麽了?”唐宛宛聞聲望來,她剛打了個呵欠,眼裏還含着淚花,再加上一宿沒睡的憔悴樣,登時讓兩位嬷嬷更應證了心裏的猜測,一人沖上前住抱住唐宛宛,一人跑去找唐夫人了。

唐宛宛:“……”就想好好補個課業怎麽就這麽難!!

大盛朝雖開辦了女學,只是女子天性求一份安穩,往往到了及笄前後就要考慮嫁人的事了,真正耐得住性子苦讀二十年再去考科舉的女子并不多,入朝為官的,十年也不定出一個。

所以女夫子平時教的也不是二十四史之類枯燥乏味的治國之策,而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術數,也教女子儀态談吐,教姑娘們自愛自強,依循本心,敢于抒發己見,別做家族的附庸。

唐宛宛翻着課本,兩眼發直。明明兩個月前靠死記硬背記得滾瓜爛熟,此刻卻一句都釋不出了。連意思都琢磨不明白,更別說談感想了。

她連蒙帶猜頭昏腦漲地寫了一個時辰,丫鬟小芷風風火火地進了門,又給她帶來一個壞消息——荷赜姑姑又來傳她進宮了,轎子已經候在了府門口。

唐夫人翻出把前日剛做好的新衣裳,發了愁:“也不知道這回太後娘娘會不會留宿。”又不敢冒昧去問荷赜姑姑,便給唐宛宛帶了幾身換洗衣裳,有備無患。

“宛宛還要帶什麽?”她一轉眼看見女兒在收拾自己的書本,連紙墨筆硯都在往書袋裏裝。

唐夫人瞧得額角直跳:“太後娘娘喊你進宮是說話去了,你帶一堆課業過去是怎麽回事?”

“夫子三天後就要回來了啊!寫不完是要重罰的。”唐宛宛苦着臉,卻是算得明白:“太後娘娘一天只見我三回,早膳午膳和晚膳,別的時候我都在偏殿住着的,一天起碼能空出六個時辰來。”

唐夫人說不過她,只得作罷。

所以在正廳候着的荷赜姑姑看到唐宛宛背着個鼓鼓囊囊的書袋走到自己面前時,這個在後宮修煉了二十年的老人也難得懵了一瞬,聽完唐宛宛的解釋,頓時笑得合不攏嘴。

待送到了正門,唐家人又是好一番叮囑。

這種全家目送她離府的情境不是頭一回了,唐宛宛每每都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凄涼感油然而生,這邊說:“爹娘哥哥嫂嫂你們不用送了,回去吧。”

那邊說:“宛宛你不要耍小性,不要貪嘴,照顧好自己,別中了暑氣。”

一旁的荷赜每回都要忍着笑,不過是進宮小住兩三天,怎麽弄得跟遠嫁異國再也回不來了似的?

告別了家人,唐宛宛背着書袋朝着轎子走去,荷赜姑姑忙攔住:“姑娘,那是奴婢的轎子,您上前頭那輛馬車。”

唐宛宛眨眨眼,前兩回來接她入宮的都是小轎,這回卻換成了一輛寬敞的大馬車,她心中好奇卻也不好多問,聽話得行到車轅邊上。

卻見镂雕的烏木車門忽然開了,從裏邊探出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來,坐在裏邊的晏回收回手,眸色淡淡地瞧着他。

唐宛宛:娘哎!我現在告病還來得及嗎?

“陛下……怎麽出宮來了?”唐宛宛一個激靈,幾乎通宵沒睡的困乏徹底消了個幹淨,手忙腳亂地行了個福禮。

她今日的衣裳首飾比起上回要素淨不少,這般打扮本應更對晏回的性子,晏回心頭卻浮出兩分微妙的不滿,卻也不知自己這不滿從何而來。

他說:“昨日傍晚何太傅陪着孫女放風筝,扭着了腰,朕指了兩個禦醫過府,順便出宮瞧瞧太傅。”

一旁垂首斂目的道己目光微的一閃,盯着自己的鞋尖默默吐槽自家主子:何太傅扭了腰确是真事,可明明是您今早下了朝專門到慈寧宮問太後娘娘悶不悶的,太後娘娘自然說悶了,這一悶就想到宛宛姑娘了;明明荷赜備好了轎子,是您偏偏說不用的;明明是特意從城北的何家兜了個大圈子繞到城東來接人家姑娘的,偏偏要嘴硬!

車內放着冰,冷氣朝唐宛宛迎面撲來,更是涼飕飕的。只是這都走到跟前了,硬着頭皮也得上,唐宛宛只好解下背後鼓鼓囊囊的書袋先放上車,踩着腳凳爬上了馬車。

馬車除了車門的這一向,另外三邊各有一個座,兩個人坐的話應該一邊一個才對稱。然而陛下金刀闊馬地坐在當中間,也不說往旁邊挪挪,唐宛宛只好坐在另一側。

晏回看着她把鼓鼓囊囊的書袋抱進懷裏,看樣子還挺沉,眉尖一挑問她:“裝的什麽?”

唐宛宛硬着頭皮答:“回陛下的話,裝着課業,沒做完。”

“呵。”晏回低聲一哂,半是氣音半是鼻音,又發出一聲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呵”。

唐宛宛喉頭一梗,也辨不明潛臺詞是什麽,只好忍辱負重地坐着。

馬車行走間,時不時會碰到陛下的膝蓋,唐宛宛往車門的方向挪了挪腿,這一挪,小腿又碰到了裝着冰的琉璃瓶,凍得一個哆嗦,苦逼呵呵地坐正了身子。

她心說陛下不愧為真龍天子,視線有如實質,直盯得唐宛宛臉頰發燒。又不知該往哪兒看,只好低着頭看懷裏的書袋,把上頭的絲繩編成結,又解開;換個花樣,再解開。

好半晌,那道灼灼的視線才消失了,唐宛宛做賊一樣小心翼翼扭回頭,瞧見陛下靠着冰絲枕阖着眼養神了,總算能松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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