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學館

這日是女學館開門的日子。

每逢這一日,平時早早到學館溫書的姑娘們總會去得特別晚。因着學堂內許久不通風,學堂積了厚厚一層灰,灑掃很是費事,去的最早的學生自然逃不過這力氣活。

唐宛宛犯了兩年蠢,每回早早到了學堂就開始收拾灑掃,總是穿着簇新的衣衫來上學,一身灰土回家去。直到被何家姑娘提醒之後,她總算明白了為何學堂開門的第一日或者每回休沐結束後的第一日,同窗都去得特別晚,便也開始随了俗。

學館落在城北潤良街,占了大半條街,一路行來高牆紅瓦,牆上的灰雕已經有些年代了。“何家學館”四個字是何太傅親手提的,皆一尺見方,字形豐腴開闊,卻又暗含鋒芒,可見太傅其人秉性。

好些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候在學館門前,幫着師姐師妹們做些活計。幾個以前愛跟唐宛宛說話的公子瞧見她走近,目光俱是十分複雜。好半晌才斂去眼中最後幾分留戀,長身作了一揖:“先行恭喜師妹了。”

這一聲“恭喜”聽得唐宛宛一頭霧水,還沒待細問,何家姑娘便拉着她往後轉了個向。

門前停下一頂小轎,馬上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馬,快步走到轎前将妻子扶了下來。從轎子中行出的婦人一身長袍廣袖,正是學館的女夫子蘇黎。

兩月不見,蘇夫子胖了整整兩圈,原先刻板的長臉也變得圓潤,生生多了幾分慈祥。她丈夫也是何家書院的教書匠,被宛宛班上的學生們戲稱師公,二人是京城有名的恩愛夫妻。

唐宛宛和何家姑娘來得有些遲,後頭還有比她們更遲的。知書達理的學生都不會輕易越過老師去,蘇夫子和師公慢悠悠地前行,三個姑娘落後三步,挪着步子跟在後邊。

前頭的蘇夫子和她相公也不避嫌,如在家裏一般自然,因為距離近,談笑聲字字不漏地傳進唐宛宛的耳中。

師公唠唠叨叨:“你講課的時候不要站着,也別多寫字,別累着胳膊。若學生不聽話該罰罰該罵罵,別憋着氣反倒氣着自己。”

蘇夫子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我班上都是姑娘,各個乖巧,哪比得上你班上那些個混世魔王?”

“……對着風口的窗戶得關上,別受了頭風。”說到這,師公又長聲嘆了口氣:“早說要你多歇一個月了,偏你好強。”

兩人邊走邊說話,好得蜜裏調油似的。行在兩人身後的唐宛宛光明正大聽牆角,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家中爹娘、兄嫂、姐姐姐夫各個夫妻和睦,連瞧見話本子裏的恩愛夫妻都覺得心頭發暖。

何許之見她聽得仔細,壓低聲音揶揄一笑:“喲!怎麽着?這是想先跟咱們夫子偷個師,把這些學蜜話都學明白,留待将來哄陛下呢?”

唐宛宛神思一恍,不知中了什麽邪,十分不應景地把這般情境放在她和陛下身上,一個情意綿綿說“宛宛你小心受涼”,另一個含羞帶怯說“陛下您別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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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這大熱天兒的,唐宛宛愣生生打了個寒噤,立馬臉一黑,輕飄飄地瞪了何許之一眼,“淨瞎說!”

另一邊的何卿之又裝模作樣地瞪大了眼:“宛宛你什麽時候學會瞪人了?這瞪人的功夫也是跟陛下學的吧?”

“……”唐宛宛無話可說,又一向嘴笨,只能被兩個閨中損友輪番調侃。

幾人來得晚,學堂已經窗明幾淨了,丁點灰塵都瞧不見,不知是哪些個大公無私的姑娘打掃幹淨的。唐宛宛尋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倒數第三排。

學館每兩月一次考試,成績好的做前排,成績差的坐後邊。這麽個簡單的法子放在隔壁的男子班,只能起到三分效果;可放在這群愛面子的姑娘身上便成了十分,各個卯足了勁用功讀書坐前排,連一向坐在倒數前三排的唐宛宛都自知丢臉。

女學館的姑娘大多自視甚高,官家姑娘瞧不上唐宛宛這樣死記硬背還成績落後的,寒門姑娘瞧不上唐宛宛這樣出身優渥還不思上進的,上下兩不着,故而整個女學館六十餘人,還真挑不出來幾個能說得上話的。

蘇夫子布置了兩個月的課業是為了讓她們不要松懈,厚厚三沓課業收上去,她自然沒功夫一字字細細審閱,将每個人的課業一目十行掃上幾眼,便能瞧出态度如何了。

“顧芸芸,短短一篇小賦你釋錯了五句,這兩月可有溫書?”

被點到的姑娘顫巍巍站起來,緊緊咬着唇,不敢作聲。蘇夫子又批評了幾句才讓她坐下。

“唐宛宛。”

唐宛宛趕緊直起身子坐等批評,兩個月的課業她用了兩天半做完,還勻出了半天看話本,課業的質量可想而知。

女夫子似乎有些詫異,盯着手中的課業又仔細瞧了瞧,擡起臉朝唐宛宛笑着說:“這回倒是知道用功了,十分不錯。”

唐宛宛假裝謙虛地埋下頭,她在女學館念了六年書,這還是第二回 聽到夫子誇獎,頭一回是夫子誇她“值日做得不錯”……

這回才是實打實的褒獎,唐宛宛心裏那個美滋滋。她托着腮,瞅着陛下賜下的新硯臺和新墨條出神:要是将來入了宮還真有一個好處,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陛下能天天給她開小竈,她再也不用發愁課業了,也再不用聽夫子批評了。

堂堂九五至尊在她眼中竟僅剩了這麽個好處,若是晏回知道她的心路歷程,估計還得冷笑一聲“呵呵”。

唐宛宛離宮回了家,晏回清晨散步的習慣卻留了下來,只是沒了身後那個屁颠屁颠跟着的小尾巴,這禦花園的一步一景看着也失了幾分味道。

晏回興致缺缺,正要折回去了,卻忽聽林子深處傳來女子的琅琅讀書聲——“……今上知人善任,察納雅言,恭儉愛民,仁厚禮賢。曾開運河,改律例,除佞臣,建學館,平南疆叛亂,實乃聖明之君……”

晏回側耳聽了兩句,笑了。

跟在他身後的道己卻是臉色一黑,心說這群娘娘大熱天的不好好呆在各自宮裏避暑,這又是作的什麽妖!

歷朝歷代都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說是規矩也算不上,該是說竅門才對。每位帝王在位之時為歌功頌德,為在天下百姓間傳揚自己的名聲,得讓文官寫一堆贊頌之詞彰其功績。

這頌詞怎麽寫也有大講究,不能沒邊兒的誇,得拿捏得恰到好處才行。寫出來之後張貼在各城各府各州縣,制成小冊供百姓傳閱。

而幾位娘娘方才念的便是這個。

晏回循聲望去,郁郁蔥蔥的林中沿着一條小徑,曲徑通幽,正是折子湖畔。本朝的太祖皇後愛聽折子戲,常喚來鐘鼓司的戲子在此湖畔唱曲兒,遂名為“折子湖”。

今日坐在這兒的不是戲子,卻也差不離了。

亭子裏幾位宮妃圍圈坐着。晏回掃了一圈,橙黃綠青藍紫,後宮統共六位妃嫔都擱這兒坐着呢,一人穿一個色,可謂獨樹一幟。每位娘娘手裏還捧着一本書,書香雅韻配上如畫美人,真真是極美的。

此時瞧見晏回,各個目露驚喜,一疊聲地問:“陛下怎麽來了禦花園?”

道己垂着眼睑,默不作聲地翻了個白眼:這大清早的候在陛下的必經之路上,算着時辰齊齊念出聲,念的還是陛下的頌詞,不是專門招陛下過來的嘛!明明湖心亭更涼快,卻偏偏要往林子邊上的這個亭子裏坐,也不怕招蚊子!

“陛下坐嫔妾這裏!”馮美人搶先讓了座,一旁的趙美人暗暗咬了咬牙。

晏回也不坐,只笑笑說:“朕朝務繁忙,不似幾位愛妃得閑,方才路經此處聽見讀書聲,幾位愛妃這是做什麽呢?”

德妃笑得溫善:“今日天兒正好,我們姐妹幾個在念書呢。”

“陛下。”一雙柔荑玉手捧着書伸到晏回面前,擡手間一陣幽香竄進他鼻間。

晏回心中一突,額角青筋歡快地跳了兩跳,立馬屏息長長地閉了一口氣。

馮美人生母乃是個江南瘦馬,擅唱曲擅鑽營,得了際遇嫁入官家當了填房,她将身上的優點悉數傳給了女兒。馮美人一把好嗓,聲音柔得幾乎滴出水來,她指着書本上一行勾紅問:“妾愚鈍,陛下能否給妾講講這句的意思?”

晏回垂眸掃了一眼,沒答她的話,轉頭跟一旁垂首靜立的道己說:“既然衆愛妃有心鑽研學問,不若從翰林院請個侍講學士,給你們講講課。”

六位妃嫔一齊齊傻眼。

晏回又補一句:“古語雲勤能補拙,衆愛妃資質愚鈍悟性不佳,必須勤奮才能學有所成。那就一日學四個時辰吧,上午兩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如此可好?”

“陛下!”馮美人含着一泡眼淚望着他。幾位娘娘常年深居簡出,日日以牛乳敷面,各個膚白,馮美人尤甚,再加上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更添了兩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她剛進宮那時候老自稱有心疾,跪久了要暈,坐久了要暈,吃不好睡不好要暈,被罰抄佛經也要暈……太醫幾次請脈無果,晏回也懶得明面上戳穿,索性任她扮矯情了。

此時,馮美人捧着心口殷切道:“妾讀書就是為了陛下,妾自知才疏學淺,常與陛下說不到一處去,這才起了讀書的心思。妾只想為陛下分憂,只想和陛下多說說話。”

聽了這一番肺腑之言,晏回望着她,微扯嘴角露出淺淺一個笑,語氣亦是欣然:“愛妃能有如此覺悟,實在令朕心甚慰。”

馮美人心中一喜,還要再添補兩句,晏回卻以安撫的目光沖她點了點頭:“愛妃莫急,讀書治學非一朝一夕之事,等你學明白四書五經和二十四史,就能和朕說到一處去了,朕天天跟你說話。”

——等你學明白四書五經和二十四史,朕天天跟你說話。

聞言,馮美人倒吸一口涼氣,先前盈眶的熱淚順着面頰撲簌簌滾落,坐在石凳上搖搖欲墜,怔怔望着陛下走遠。

道己默默地想:四書五經還算容易,可這二十四史它并不是一本書,它是二十四部史書,共計三千餘卷,四千萬字,它還是晦澀難懂的古文。

陛下打五歲開始讀,苦讀十年,登基那年剛剛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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