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德妃
待陛下走了,德妃劈手砸了桌上的青花杯盞,心頭火氣已然上了臉。因為她身子纖瘦,頸上兀起的淡淡青筋便顯得愈發猙獰。
碎瓷濺了一地,衆人心裏都是一咯噔,周圍的丫鬟慌裏慌張跪了一圈。
德妃出身正二品特進家,打小養尊處優,又自恃身份,将底下幾個庶妹壓得死死的,入了宮也一切如故。此時語氣森然,聽得滲人:“是哪個與本宮說陛下喜歡愛讀書的姑娘的!”
“娘娘息怒。”趙美人盈盈起身上前,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瞧不見半分血色,她跪倒在德妃腳邊,輕輕拭了拭眼角:“那日嫔妾去禦書房給陛下送祛暑粥,道己公公說陛下在處理政務,嫔妾便讓公公通傳了一聲。”
“本以為這回又像往常一樣見不到陛下,誰知陛下竟叫我入內了。這還是嫔妾入宮八年,頭回親眼得見禦書房是什麽模樣。”
馮美人立馬變了臉色,在趙美人背上剜了好幾眼。
“可嫔妾進了書房才知裏頭竟不止陛下一人,陛下身旁還坐着一個年輕姑娘,跟陛下緊緊挨着,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趙美人越說越委屈,聲音都帶了哭腔:“陛下問我的頭句話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麽粥?”
那時趙美人心中歡喜,也顧不上想禦書房為何會有個陌生姑娘,忙答:“今日熬的是綠豆百合雪耳粥,熬了一個時辰,清熱消暑再好不過。”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趙美人傻了眼,卻見陛下還問那姑娘:“好喝嗎?”
唐宛宛眼睛還黏在書本上,沒分給來人一個眼神,壓根沒注意到進來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來的同僚。聞言咂咂味道,心不在焉地答:“不夠甜。”
晏回點頭,吩咐趙美人:“記得下回多加點糖。”
趙美人硬生生掐斷了自己兩根指甲,明明心頭在滴血,面上還得擠出一個笑:“嫔妾記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趙美人親手熬的解暑粥,眼皮子也沒擡,只冷冷淡淡賞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趙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臨走前還得上前将兩人用過的碗筷和湯匙收拾了,這才撐着笑臉行禮退下。她剛轉過身,眼中蘊着的眼淚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頂着一張和善的笑臉,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勞煩娘娘多費心了。”
趙美人又是生氣又是委屈,覺得自己跟個丫鬟似的,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過去了。直到小轎擡回了宮,丫鬟才發現自家娘娘把自己給氣暈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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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日之事轉述了一遍,趙美人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的妝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給妾做主啊!”
鐘昭儀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被德妃娘娘掃了一眼,忙識相地收了聲。除了鐘昭儀這麽個臨陣笑場的,剩下幾位心頭都升起些物傷其類的悲涼。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鮮紅的蔻丹,面無表情問趙美人:“那你為何說陛下喜歡愛讀書的姑娘?”
“因為喝粥的間隙,陛下還時不時與那姑娘說兩句話。”趙美人為難,不知這段該怎麽轉述,猶豫須臾,只好自己分飾兩角。
她先是壓低了聲音模仿陛下——“這句的意思是說女子不應将眼光局于內宅,世間天地廣闊,一輩子守着後宅那一畝三分地算計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償失,可聽明白了?”
緊接着換成呆怔的語氣,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聽明白了……”
趙美人又壓低了聲音學陛下:“那你把這段釋一遍。”
最後又拿女子天生嬌軟的聲音結了尾:“……前邊那句是什麽意思來着?”
趙美人學完嘴,苦笑着說:“陛下的禦書房從不許女子進入,嫔妾自然驚愕不已,豎着耳朵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陛下那是在給她講課本呢。”
聽完,德妃深深吸了兩口氣,頸上青筋更明顯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為難誰都別為難自己,該發火時絕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個杯子,氣得破了音:“陛下日理萬機,連和咱們說話的空當都抽不出來。這賤蹄子竟如此不懂規矩!”
若說這六位裏誰最氣不過,那一定非德妃莫屬了。剩下的鐘昭儀、馮趙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後才被送入宮的,可德妃卻比她們早一年就與晏回定下了親事。
那時陛下還是太子,太後娘娘千挑萬選地給晏回挑了兩位姑娘,定為了太子側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後便讓兩人過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惡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個德妃,一時風頭無兩。
誰知太子妃還沒挑好,德妃還沒被擡進東宮,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從太子側妃變成四妃之一,實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時年紀輕,受人蠱惑做錯了一件事,從那以後一步錯,步步錯,對也是錯。年少時便叫她芳心暗許的郎君,如今生生長成了這般不近人情的模樣。
先前大家一齊無寵,德妃連個嫉恨的對象都挑不出來,那時她還能以“陛下不近女色”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沒了這層遮掩,“陛下心有所屬”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衆妃紛紛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戶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貨色!”
唐宛宛進宮三次,衆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這三回進宮要麽是與陛下在一起,要麽是與太後娘娘在一起,衆妃還沒來得及給她個下馬威,也只能在這口頭上逞逞威風。
那日回了宮的趙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轉念一想卻又面色發白——若非親眼所見,誰敢相信陛下竟還有如此随性的一面?與在她們面前時一點都不一樣。
她左思右想,不敢瞞着這事,遂報與幾位娘娘。衆妃一番商量之後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樂意抽空給那狐貍精講課,他定是喜歡愛讀書的姑娘。遂有了今日禦花園一行。
六人中書讀得最多的鐘昭儀遲疑着說:“可嫔妾讀的書多,也從不得聖眷……”
京城才女無數,然能在貴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卻不多,鐘昭儀便是其中數一數二的。其祖父乃是當世大儒,鐘昭儀幼時與家中兄弟一齊受祖父言傳身教,若不是她進宮太早,去考科舉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聽了趙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條,姐妹們且聽我說說。”鐘昭儀慢條斯理開口:“我娘也出自書香之家,按理說本該與我爹舉案齊眉,可我爹卻總愛往一個姨娘的院子裏跑。”
這種後院之事還拿出來說,衆妃都聽得心不在焉,又聽鐘昭儀說了兩句之後卻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愛讀書,卻是個腦子愚笨的,時常裝出一副呆愚的模樣與我爹問一些淺白的問題,比如‘這個字念什麽’、‘那句什麽意思’。有時一句話她要翻來覆去問個三五遍才能明白。連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聽了她的問題,總是笑得合不攏嘴。”
見衆人若有所思,鐘昭儀又補一句:“方才聽趙美人所說,這唐家姑娘也是個擅長裝傻充愣的。嫔妾鬥膽,會不會越是位高權重的男子,越喜歡那些個癡的愚的?如此方能顯出男子的偉岸來?”
她胡亂揣測這麽一通,猜錯了這“因”,卻是陰差陽錯地猜對了“果”——陛下确确實實喜歡傻白甜……
衆妃嫔順着這條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裝作什麽都不懂的傻樣兒,不光能借着機會跟陛下多說兩句話,還能讓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個好法子。遂紛紛感慨:唐家那個賤蹄子心機頗深啊!
可此時想什麽都沒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講學士聽課的慘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個時辰,衆妃只覺得眼前發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記了一筆。
宮外的唐老爺也不舒坦。此時他眉心蹙得死緊,皺成了一條豎紋。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賬,手中算盤撥得噼啪響,微一擡眼便看到相公苦着個臉,停下手中動作好奇地問:“老爺,你愁什麽呢?”
此時已是七月中,離夏末只剩一個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爺在夏末之前将選秀的名錄整理出來呈上去,唐老爺忙的就是這事。
陛下先前說只欲選三人,填滿妃位便可,可唐老爺卻不敢私自挑揀,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齡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冊中。
先前唐老爺不想讓宛宛進宮,巴不得将整個京城的姑娘其名冊都排在宛宛前邊,把宛宛的畫像壓到最底下,呈上去讓陛下自己挑揀去。
可如今,宛宛進宮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此時唐老爺再瞅瞅這名錄,怎麽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刨去今年就要成親的、刨去身有惡疾和名聲不佳的,剩下四十七個姑娘。夫人你來瞧瞧,都是個頂個地好啊!”唐老爺憂心忡忡,愁得直揉額心。
唐夫人湊過去一瞧,果然,光是這麽一張小像便讓人眼前一亮,畫上的姑娘明眸善睐,皓齒蛾眉,單說這容貌便遠非尋常姑娘可及。
可天底下做娘的,看自家閨女永遠是最好的。唐夫人遂瞪大眼睛,懷着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畫上的姑娘從頭發絲兒仔仔細細打量一遍,總算挑出一樣不滿意的:“這姑娘沒咱家宛宛眼睛大!”
“那這個呢?”唐老爺又往後翻了一張小像:“這個眼睛大吧?光祿寺少卿家中嫡女,擅琴棋。”
唐夫人心中的危機感一陣陣地往上竄,卻口不對心說:“這位耳垂太薄,沒咱家宛宛有福相!”
唐老爺又翻一頁:“這個呢?”
“膚白如紙唇無血色,想來是個身子差的。”
“那這個呢?膚色比咱宛宛還紅潤呢!”
唐夫人手指一戳畫像:“老爺您自己瞧,這位兩顆門牙長歪了呀!”
老兩口跟挑豬崽似的将名冊上的姑娘挨個挑揀了一遍,紛紛覺得是自家宛宛是京城貴女圈裏綜合實力最好的崽兒,總算滿意。
“好好好,老爺我明日就将這秀女名錄呈上去。”唐老爺經發妻一番開解,心中舒坦了,唐夫人卻開始發愁了。
——這些個姑娘,瞧着哪個都比宛宛聰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