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生辰
這夜,唐老爺度過了孤枕難眠的一夜——夫人陪女兒睡覺去了。
唐家宅子小,兩個兒子十四五歲的時候仍是同住一個院子的,對三個女兒卻是寵愛至極。即便如此,唐宛宛的閨房仍然不大,外屋光是書櫃書桌等一幹家具便擺得滿滿當當,裏屋則是起居之所。
唐夫人側躺在床上,床的裏側貼着牆,這一面牆上頭畫的全是各種吃食圖案,老大一只鴛鴦鍋、火架子上的炙肉串、一籠屜冒着熱氣的湯包、被剔得幹幹淨淨的魚骨頭、還有包裝精美的糖果點心點綴其間……
唐夫人瞧得直笑:那時宛宛年紀小,白天覺多,夜裏總是睡不着,總饞嘴想吃點什麽。唐夫人怕她積了食,吩咐丫鬟不許她胡鬧。怕是餓得狠了,便把想吃的全畫在了牆上。
“娘,你今天怎麽突然想跟我一起睡啦?”唐宛宛洗漱完,熄滅燭燈,濕着腳丫子摸黑跑到床邊的兔絨毯上一陣磨蹭,這就算擦了腳。又摸黑跨過唐夫人躺在了床裏側,親親熱熱地挽上她娘胳膊,一邊好奇地問:“難不成是爹惹你生氣了?”
唐夫人一陣恍惚,宛宛小時候怕黑,也常央着她過來同睡。那時唐夫人總覺得這床極大,母女同睡也一點不擠。此時,卻明顯能感覺到束手束腳的了。
明明屋子裏已經熄了燭燈,只能瞧見人的輪廓,細微末節都看不清。即便如此,唐夫人還是撐起一個笑,這才唏噓道:“宛宛也是大姑娘啦。”
“娘怎麽忽然這樣說?”唐宛宛笑得可樂,換了個姿勢趴在床上:“我不是去年就及笄了嘛!”
唐夫人沒作聲。她擡起手,輕輕地将唐宛宛的碎發掩回耳後,又淺淺笑說:“娘想跟你說點事。”
“說什麽呀?”唐宛宛好奇地看着她。
唐夫人斟酌了措辭:“宛宛你對陛下是怎麽想的?”
唐宛宛眼神飄忽了一瞬,立馬心虛地摸了摸耳朵,細聲細氣答:“陛下……他人還挺好的……”想了想,她還補上一句:“比馮知簡好。”
唐夫人一陣唏噓——統共才見過三次面,頭回進宮面君那次,宛宛還是被她和老爺哄着去的。這才短短一個月,就從“不想嫁”變成“人還不錯”了,女兒家的小心事都知道藏着了。
明明陛下拟份聖旨便能召宛宛進宮,卻偏偏能放得下身段,帶宛宛去瞧熱鬧是投其所好,帶宛宛去吃全魚宴也是投其所好。回府之後,宛宛歡喜得将今日之事跟全家人都講了一遍。
陛下對宛宛上心,唐夫人本該歡喜,可細細思量之後又心生不安。唐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是怎麽知道宛宛喜歡吃魚的,要麽是在宮中留膳時發覺的——可堂堂九五至尊,哪會有那般細致的心思?
要麽便是已經派過人将家中瑣事一一打探清楚了,怕是連宛宛的日常作息、飲食喜好都摸了個透。念及此處,唐夫人心裏又是一突,心說明日還得告誡家人日後定要謹言慎行,萬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Advertisement
她這一番思量,回神之際卻見宛宛仰着頭,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貔貅。那貔貅被她拴了根紅繩絡系在手上,成了個不倫不類的鏈子,小小的玉墜兒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光。
唐夫人又是一陣難受,人家随手賞下的一個玉飾,宛宛便如獲至寶,能歡喜好幾日,洗漱時還不忘摘下,真真是再細心不過。可後宮之中,陛下又給多少人賞過東西?将來又會将這份寵愛分給多少人?
上位者哪有十成十的真心?興許此時就是瞧着宛宛好玩,先逗弄一番罷了。宛宛這樣的傻孩子,除了模樣生得好一些,她這個做娘的,愣是挑不出什麽別的優點來了。琴棋書畫沒一樣能拿得出手,心機手段更是半點沒有,入宮之後哪能與那些個人精相比?
宛宛的頭發護養得極好,摸上去甚至滑手,唐夫人細細摩挲着,心事重重開了口:“陛下對你有意,怕是年前就要下旨讓你進宮了。宛宛不能再像如今這樣貪玩了。”
唐宛宛張了張唇,想說自己沒有貪玩,臨到嘴邊了卻又将這話咽下去了,只仔細聽着。聽她娘接着說:“宛宛得見越來越多的人,明白越來越多的事。你得學會照顧自己,學會明辨是非,學會揣摩人心。”
唐夫人喉間發澀,眼裏更是酸得厲害,悄悄抹了抹眼角,複又将女兒摟在懷裏,輕嘆一聲:“你要去的地方太高,爹和娘已經護不住你了。”
次日的何家學館。晌午休息的間隙,何家姑娘從前排跑來找她玩,見唐宛宛居然沒抽空看話本子,而是托着腮望着窗外。
何家姑娘順着她的視線往外一瞧,院子裏除了幾棵桂樹什麽都沒有。如今尚不到桂花花期,樹上還是綠油油一片。
何卿之好奇地問:“宛宛,你想什麽呢?怎麽心事重重的樣子?”
唐宛宛回了神,尋思着面前這兩位也都是許了人家的,興許比她自己想得明白。遂拉過兩人小聲問:“咳,你們……可有給男子送過禮物?”
雖然先前定過一門親,可她還真沒給馮知簡送過禮物。一來兩人見得少,二來馮知簡并非七竅玲珑心,因多年讀書學迂了,只愛寫情詩訴衷腸,卻從不理會俗物,也就沒給宛宛送過什麽。
“喲,這才一個月,就已經為定情信物發愁啦?”何許之笑得揶揄:“把自己打扮漂亮就行啦,年底直接帶上嫁妝進宮,還送什麽定情信物呀?”
唐宛宛正要說話,何許之擺了擺手,截住了她的話頭:“你不懂,這男子啊最容易蹬鼻子上臉,拉過小手就想摟摟肩,摟了肩還想摸摸臉。你送了他這個,趕明兒他就想要那個了,萬萬不能慣着!”
唐宛宛窘窘地看着她。何卿之氣得直罵自家胞姐是蠢貨,什麽都跟人說,連忙岔開話題:“宛宛你別聽她胡說,你怎麽忽然想送陛下禮物了?”
被兩個嘴皮子利索的閨中密友打趣了半刻鐘,唐宛宛只好從實招來:“不是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嘛?陛下送過我幾回東西,我卻沒有什麽能拿得出手的,多不好意思呀。”
頭回陛下送了西洋進貢來的垂耳兔,那除臭丹不提也罷;上回教她做課業,賞下的墨條與硯臺連她爹都啧啧稱奇;昨日陛下請她吃了全魚宴,又送了一只白玉貔貅,也不是尋常物件;若是再加上太後娘娘之前賞下的妝奁,那就更貴重了。
想想自己生辰那日還要進宮去白吃白喝,唐宛宛十分過意不去,
何家姑娘是何太傅的嫡孫女,晏回還是太子的那時候,但凡有疑惑不解之處便往何太傅家中跑,與何家姑娘也不陌生。太上皇還有心連個姻緣,可惜那時何家姑娘年紀尚幼,雙方來往幾年,也沒擦出半點火花來。
但問起晏回的喜好,何家姑娘還是清楚一些的。何卿之說:“陛下喜歡大家字畫,以前我父親送過一幅百福字,是行書大家墨道居士的真跡,陛下還是挺高興的。”
“陛下及冠那年,祖父送的是一張千斤重的弓。當時爹和幾位叔伯他們都說不合适,為了這弓還吵了兩天。祖父卻說他另有深意,将這弓送了出去。”何許之捂着嘴笑:“那麽重的弓,也不知陛下能不能拉得開。”
與唐宛宛同坐的方姑娘聽了好一會兒,笑眯眯插進話來:“哪裏用得着那麽貴重?女子送荷包就最好不過了呀。剛過去的七夕節,大街小巷不都是賣荷包的嘛。”
唐宛宛恍然大悟。
到了她生辰當日,晏回是叫道己公公出宮來接的人。
卯時正便出了宮,小轎行得極穩當,道己公公眯了一會兒,掀起車簾瞧了瞧天色,見已經到了秀水街,便跟擡轎的侍衛說:“別走這麽急,陛下還特意叮囑說姑娘起得晚,讓咱家別去得太早擾了姑娘晨覺。先繞個遠路,咱去将香滿樓的做魚廚子請進宮去。”
擡轎的侍衛應了喏,等去了香滿樓傳過話,再折回唐家的時候,道己公公驚詫地發現唐宛宛已經準備好了,唐家全家人都在外院的大榕樹下坐着乘涼。
道己公公忙迎上前去:“姑娘等久了?”
唐宛宛真的等了很久了,昨晚上輾轉反側睡不着,今天早上又起了個大早,吃過早膳換好衣裳就坐在外院等着了,都仰在椅子上睡了個回籠覺。聞言只說“沒等多久”,笑眯眯地告別爹娘,上了轎子。
道己公公把人送到禦書房的時候,晏回第一眼看清的甚至不是唐宛宛,而是她背後那個鼓鼓囊囊的書袋,跟上回進宮補課業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晏回瞧得直皺眉:“就這麽一日休沐,你們夫子竟然布置了這麽多課業?”別是一整天都得在禦書房過了……
“不是課業。”唐宛宛笑眯眯走上前來,将書袋放在晏回的桌案上,解開束口的帶子給他看,“古語雲來而不往非禮也。陛下送過我兔子,上回還送了白玉貔貅。可我能送出手的都不是稀罕物件,便專門挑了這些荷包出來,陛下瞧瞧喜歡哪個?”
晏回低頭一瞧,難得有些驚詫,整整一個書袋竟滿滿都是荷包,橢圓的桃形的葫蘆形的,一眼看過去找不着一個重樣的。不由蹙了眉:“你這幾日都沒有休息?成天做這個了?”
“沒有呀,這是攢了好幾年的。”唐宛宛給他解釋說:“我們姑娘之間就喜歡送這些小禮物,既不貴重,也是一番心意。這些荷包做得醜,都沒能送出去,我也不知道陛下喜歡什麽樣的,就全都背進宮來了。”
晏回:“……”
話音剛落,唐宛宛自己也意識到這話說得不地道,好像是自己專門拿送不出去的劣貨來做人情似的,忙描補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送給姑娘家的荷包都要在上頭繡些好看的圖案,陛下身為男子,用的荷包自然是樸素為好。正好這些荷包上頭花紋少,顏色也深沉,給陛下用正好。”
晏回稍稍得了些安慰,拿起一個醜得不像樣的荷包瞧了瞧,一眼就瞧明白了:這些荷包想來是她最初練手的時候做的,手上功夫沒到家,所以不敢繡花。好幾個荷包甚至就是一塊綢布,縫成四方形的模樣,針腳還有些歪倚,上頭連條彩線都不帶的。
——跟糊弄人似的。
唐宛宛又專門挑出兩個形狀讨喜的,一手拿一個舉高了給他看:“這兩個是前幾天做的,專門做給陛下的。”這兩只荷包的選色與形狀都費了心思,用的還是極考驗功夫的雙面繡法,果然比這一書袋要好看多了。
晏回甚覺欣慰,将她的書袋拿起來,翻了個底兒将裏頭荷包統統倒在桌上,皇室特有的專制霸道體現了個淋漓盡致,“不用挑了,都留下便是。”
“啊,要這麽多……”唐宛宛還有點不情願,稍稍猶豫了一下才說好。
晏回都快被她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