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為難
宴席就設在水榭園中,初秋已經有了些微風,花香鳥語,涼風習習,端的是好享受。水榭對面搭着一個高高的戲臺子,上頭站着幾位鐘鼓司的名角兒,此時咿咿呀呀地唱着:“……進前忙把仙姑敬,金壺玉液仔細斟。飲一杯能增福命,飲一杯能延壽齡……”
一旁布膳的道己默默感慨:活了二十三年的陛下頭回追姑娘,委實令人不忍直視啊。先前陛下還問了問鐘鼓司慶祝生辰的戲曲有什麽。鐘鼓司的掌印太監聞言都快哭了,只因時下年輕人的生辰從不大辦,除了有個給長輩祝壽的《麻姑賀壽》,再沒有別的戲本了,只能臨時将《麻姑賀壽》中不妥的詞兒改改,就這麽将就着上了。
唐宛宛偶爾聽一耳朵,她打小性子歡脫,沒有靜下心來聽戲的能耐,聽不懂也不為難自己,全部心神都放在一桌美食上。
“這戲不好聽?”晏回問她。
唐宛宛筷子一頓,眼神還挺茫然:“這唱的什麽?”
一旁道己笑得直哆嗦,被陛下涼飕飕一眼望過來,忙垂首斂目作竹竿狀了。
等到吃飽喝足,又在禦花園裏溜達了半個時辰,晏回便叫道己備馬車送她出宮了。臨走前還從腰間解下一只靛青色樸素無花的荷包來。
唐宛宛仔細瞧了一眼,這正是自己上午送的那一書袋荷包中醜得名列前茅的一個,也不知陛下什麽時候換上的。當下有點窘:“陛下怎麽不戴那兩只好看的?反倒把這只醜的戴上了?”
“好看的就倆,總得省着點用。”晏回扯唇笑了笑,将這只有點份量的荷包放在她手中,靜靜看她半晌,還微微翹了下唇角,仔細叮囑道:“收好了,裏邊的東西丢了可是要罰的。”
唐宛宛倒抽一口氣:“什麽東西這樣貴重啊?”陛下連能随意出入宮門的白玉貔貅給了她都沒這樣特意交待,這小小一只荷包裏裝的是什麽啊,丢了竟還要罰?
話落她忙要解開,晏回卻正色道:“回家再看。”
陛下有命,唐宛宛不敢不從,耐着性子等到小轎出了宮,覺得方圓十尺內沒有陛下的眼線了,這才敢解開荷包,瞅了瞅裏頭的東西。
荷包裏裝着的是一枚嶄新的黃玉印章,約莫半只手掌大小,沒有邊款。上面雕着一只長尾巴鳥兒,雕工極其細致,唐宛宛湊得近些,甚至能數清鳥屁股上統共有九根羽毛。
反面刻着八個小字,她細細辨認了好一會兒,好像是八個纂體字。唐宛宛連蒙帶猜地認出了“于”“天”“昌”三個簡單的字,剩下五個字筆畫多一些,便猜不出了。
也不知陛下送她個印章有什麽用,唐宛宛想了一路沒想明白,索性也不費心思了。回了家還取過一本寫完的課業本,蘸着紅印泥啪啪啪蓋了一整本。
今上始建潛淵閣,如今閣中僅有十餘人,盡數是寒門恩科出身。寒窗苦讀十餘年,一朝得了陛下青眼,真可謂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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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百姓都覺得能進潛淵閣裏頭當差的都是陛下眼跟前的紅人,一人得道、祖孫三輩都能吃穿不愁的那種;然而只有這些個新臣才能切身體悟到其中酸楚,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提着心吊着膽,生怕自己早死十幾年——只因陛下他是個不按規矩來的啊!
此時的禦書房中,潛淵閣十幾位新臣分坐兩側矮案,各自案頭上擺着一摞折子,将這摞折子以輕重緩急細細分類,另将每封折子裏的要點提筆記下。
整整一個上午,前年的恩科榜眼何缙都有些心不在焉,別人手頭的折子都快整理完了,他還有大半摞,眉頭更是擰成了深深的川字。
“陛下。”何缙深吸了口氣,從矮案前行出幾步跪在下首,提前打好腹稿這才敢小心開口:“臣昨日下了朝,在致德街一家茶館聽了會兒書,誰知那說書老朽竟是個信口胡言的,說了一通不着四六的東西。臣一時大怒,令扈從将其扭送到了順天府。”
兩旁坐着的新臣紛紛停下動作,面面相觑,紛紛詫異:這等小事有什麽好邀功的?
晏回正在批奏章,聞言并未擡眼,似乎是低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問:“那老朽說什麽了?”
何缙小心觑了觑陛下的神色,未果,只得艱難開口:“那老朽說……唐家幺女身具福祿壽三星祥瑞,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鳳格之命……”
衆臣都倒抽了一口涼氣:何為身具鳳格?就是說這姑娘有做皇後的命。
晏回停了筆,竟還能笑得出來:“這話哪裏不妥?”
“大大的不妥啊!”也不用何缙再說,一衆年輕臣子七嘴八舌道:“坊間說書人一向規避皇家事,如何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論?”
“陛下應速速着兵士去将這些個胡言妄語的說書人抓起來啊!萬萬不可讓此事傳揚開來!”
“此等奸計背後定有高人指點,一傳十十傳百,其後患無窮啊!”
晏回但笑不語,慢騰騰喝完了一杯茶,這才道:“衆愛卿口中的奸計,乃是朕想出來的。”
一衆年輕臣子都懷疑自己的耳朵聾了……
歷來這坊間傳聞都是天家大忌,說書人什麽都能說,唯獨不能說皇家之事。若有違者,輕者罰錢,重者問斬。前幾年傳得沸沸揚揚的“天子無後,國之将亡,應廢帝另立”的說法也是這麽傳開的,陛下用了一年功夫方力挽狂瀾。所以這群臣子一聽到坊間傳聞便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萬萬沒想到此事是陛下親自派人傳開的……有那腦子活泛的最先反應過來,試探着問:“陛下此舉,莫非是想讓唐家姑娘入主中宮?”
“有何不可?”晏回淡聲問。
“萬萬不可啊!”喊出這話的臣子幾乎破了音,才這麽幾息功夫就出了一腦門子汗,以為陛下是糊塗了,扯着嗓子喊道:“歷來帝王不可私自立後,需與朝臣三議方可啊陛下!”
晏回垂眸,紙上是他方才拟好的說辭,此時只是照着念罷了:“唐家姑娘身具鳳格,乃是欽天監監正率其下掌天象、歷法、吉兇的十數位屬官測算七七四十九日得出的結果。唐家姑娘入主中宮實乃天命所歸,民心所向。朕只是順應民意而已。”
這麽幾句話頓時把在場衆位唬住了,畢竟欽天監一直都是個挺玄乎的地界,其測算十之八九都是準的。那監正更是個奇詭莫測的人,額心竟生着一道豎紋,仿佛那裂紋後頭生着第三只眼似的。
禦書房靜了半晌,一人遲疑着問:“欽天監當真有此測算?”
晏回搖搖頭,微笑:“朕編的。明日叫他們按這說辭拟個折子出來,在朝堂之上大聲誦讀一遍就是了。”
“陛下!”忠心耿耿的一群新臣直想抱頭痛哭,連天命都敢編一個出來!竟還要欽天監幫着一起瞞天過海!
晏回垂了眼睑,繼續批奏章了,還給他們灌輸大道理:“成大事者需得另辟蹊徑,衆愛卿只知墨守成規如何能行?”
禦書房裏噗通噗通跪了好幾個,争先恐後說了一通,好不容易才争出一個順序來,其中一個慷慨激昂說道:“請陛下三思!微臣知陛下思慕唐家姑娘已久,然而立後一事非同小可。整整八年後宮沒有添過人,唐家姑娘入宮便已經是後妃的眼中釘肉中刺了。若是直接入主中宮,定會成為衆矢之的,被人從家世到容貌再到品性通通拎出來指摘。陛下當真忍心?”
晏回筆尖微澀,遲疑了一瞬。
另一人又說:“即便欽天監幫着陛下做戲,即便陛下力排衆議得以讓唐家姑娘為後,可姑娘一上來便要執掌後宮,但凡出了丁點差錯,定要被禦史指着鼻子罵,成日受朝臣口誅筆伐。陛下當真舍得?”
晏回又遲疑了一瞬。
再有一人說:“陛下若想立後,姑娘的德容言功、詩書禮儀都需層層審核,恕臣直言,姑娘如今年紀尚幼,怕是沒幾樣能合格的。若想将這幾樣都學明白,起碼得一兩年功夫,陛下當真能等得及?”
這三個反問聽得晏回心中一震,将這三個反問仔細思量:宛宛母家式微,縱是他跟欽天監聯手捏造一場“天意”,也只能将将彌補宛宛身份上的缺憾;若是宛宛入宮即為後,自然是要執掌六宮的,真真是得謹言慎行,不能行差踏錯半步,若不然面對的便是禦史的口誅筆伐;
再有,那德容言功、詩書禮儀,她怕是沒一樣能行。
落筆後,晏回靜默良久,終是苦笑:“是朕心急了。”
他這心病其實由來已久,不光是為了宛宛,便無這立後一事,也會在別的地方露出端倪。世人眼中驚才絕豔的少年天子呵,心中自有萬千抱負,便應如鷹鹫一般在高山之巅展翅翺翔,可卻偏偏要受世家桎梏,一刻不得松快。
大盛建朝二百餘年,沉疴痼疾已埋進了根裏,仿佛一棵日漸衰頹的老樹,想要這樹枝繁葉茂經久不衰,得悠着勁兒将病根一點點挖出來,稍有不慎便傷筋動骨。
晏回靠回龍椅上,阖上眼揉了揉眉心。實在是憋屈,難得想出這麽一個不憋屈的法子,也僅能逞一時意氣,怕是真的後患無窮。
底下跪着的年輕臣子們見陛下想開了,暗暗松了一口氣。瞧見陛下這副疲憊的模樣,又生出幾分心酸來,忙勸道:“三品及以下品級的妃嫔冊立屬于陛下家事,也就是說,陛下将姑娘冊封為三品婕妤,這是無須與朝臣商議的,端憑陛下心意。”
婕妤确實有些低了,晏回算了算,上頭壓着德妃與鐘昭儀,宛宛不知得受多少委屈。她那麽傻,興許連跟他告狀都不會。
念及此處,他又問:“當真沒有別的法子?”
衆臣子都苦着臉搖頭,卻有一人遲疑着開了口:“臣尚有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