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賢妃

說話的這人乃是五年前潛淵閣始建的時候入閣的,名周簡,二甲進士出身。他比起這些個要麽是狀元要麽是榜眼的同僚來說,殿試成績确實差了一些。

周簡其人最大的特點便是死讀書,他能将古今史書背得滾瓜爛熟。五年前的殿試之上,無論晏回問他策論還是民生,周簡都能從三皇本紀起,沿着春秋戰國史記漢書……這麽個順序,一直講到大盛朝,将其間所有與題目相關的典故一一篩出來,以史為鑒,背一個時辰都不用歇口氣的。

雖有大用,卻丁點不知變通,性子也古板,故而周簡在這潛淵閣中一向不打眼。

晏回只當他又要長篇大論了,正要喚小太監添茶的當口,便聽周簡說:“前朝末年氣數已盡,兵禍四起。祖皇帝于贛南揭竿而起,随其南征北伐的有八大姓,乃是錢岳胡明閏棉侯唐這八家。其中錢胡棉三家老祖宗不幸戰死沙場,至祖皇帝入京,剩下五位皆封授異姓親王,俱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祖皇帝晚年常因此事憂慮,為收束兵權,下旨令異姓親王其子孫可爵襲三次,待次盡,降等降領襲爵。”

削藩之意丁點不遮掩,五位親王帶了大半輩子兵,在邊疆呆得好好的,卻被告知要他們卸去兵權回京養老,幾代之後子孫也沒了爵位,自然誰都不樂意。若不是念在舊時的兄弟情分,怕是要直接帶着兒孫擄袖子打進京來。

祖皇帝也知道自己這事做得不厚道,許了襲爵還不夠,另許了一條作為彌補。周簡說到了點子上,生得呆板的臉上也帶了兩分笑:“當時祖皇帝明言——‘凡兄弟們後輩嫡系姑娘,皆可有一女入宮,品貌中等以上即可,封正一品妃位。’”

一群老油條心中盤算:幾代之後子孫沒了爵位,便與平民無異。可若是後輩的嫡姑娘能入宮封妃,一來可保身後子孫榮華;二來,若是誕下皇子……未來尚有無限可能啊!祖皇帝這才能安安穩穩地拿回兵權來。

老一輩的都是莽夫,不擅鑽營,回了京反倒被一群筆杆子壓得死死的,加之邊疆久無戰事,沒了用武之地,不得不在“封妃”一途上下功夫。

然而祖皇帝當時已年逾花甲,誰樂意讓自家如花似玉的孫女入宮?衆位親王都瞅準了他的兒子,可高祖一登基,“斷袖”的名聲又傳了出來。衆位親王尋思着再等等,這一等,直到進了棺材也沒等到高祖的皇子出生。

子孫後輩不成器,沒一個能扛得起家門的。因此五大世家逐漸沒落,漸漸泯然衆人矣。而祖皇帝許諾的“封妃”,皇家不提,史官不提,幾位親王臨去前又沒交待清楚,家中族譜也無人翻看,故而老祖宗之言被子孫後輩忘了個幹淨。

若不是周簡入潛淵閣後将大盛朝國史背了個滾瓜爛熟,幾乎如數家珍,怕是再沒人能想起來這茬。

祖皇帝也沒規定個年限,此時正好被晏回拿來撿了漏,唐宛宛這一支恰恰是唐家嫡系。老祖宗之言,又有史書可查證,當真是誰也不能多一句嘴的。

晏回難得笑得這麽暢快,周簡入閣五年,頭回得陛下如此盛贊——“這回這史書背得十分不錯,賞!重重有賞!”

如今除了德妃,妃位還有三個空,衆人為了個封號争了一通,最後說:“不如取‘賢妃’之名,賢者良惠,再好不過了。這賢妃與德妃同品級,也不算打眼,還免得姑娘受欺負。等将來姑娘誕下龍嗣,自然是宮裏頭一人,到那時再改立為後,想來朝中無人敢置喙。如此豈不皆大歡喜?”

“賢妃?”晏回一頓,不由失笑,笑得胸膛震動。視線落在紙上的“賢”字上,将這麽簡簡單單一個字瞧了半晌,眸光極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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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臣子不知陛下在笑什麽,一時面面相觑。好在陛下很快收了笑:“拟旨吧。”

“唐家姑娘身具鳳格”的說法只在市井民間打了個輕飄飄的水花,次日就沒了影兒。隔了一日,冊妃的旨意便入了家門。

道己公公念完旨,擡眼一瞧,見唐家從老到小都傻愣愣看着他,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竟無一人上前接旨。道己心道:果然唐姑娘的秉性是家族傳統啊……

他忍了忍笑,上前兩步提醒:“姑娘,接旨呀!”

“臣女領旨謝恩。”唐宛宛還算全家最鎮定的那個,因為她對後宮規制一點不清楚,也不知道陛下愁掉了多少頭發,這份聖旨才能到她手上。

可唐家爹娘卻是明白人,先前還細細琢磨過:鐘昭儀是三品太常卿的嫡長女,沈婕妤是三品衛尉家中嫡長女。馮趙兩位美人出身要略差一些,卻也比唐老爺這般的散官要好。

唐家爹娘先前還往好處想,興許陛下中意自家宛宛,封個婕妤亦未可知。誰知竟噌噌跨了兩個檔,算得上是後宮頭一人了,一時暈暈乎乎摸不着北。

道己公公又笑:“奴才先行恭喜娘娘了。欽天監好一通測算,将入宮的時間定在了八月三十,只因那日宜嫁娶,又宜求嗣,是少有的雙喜之日。”

“求嗣”聽得唐宛宛臉一僵,卻不好說什麽,只能點頭。道己公公又說:“只剩一個月,确實有些急了。不過大人與夫人放寬心,太後娘娘派下的兩位嬷嬷明日就到府上,需要置辦什麽,這二位都會弄得妥妥的。另有尚儀局女官一位,也是明日便到,教娘娘學習宮規禮儀。”

“這位女官是個和善人,又得了陛下交待,娘娘不必憚慮,放寬心跟她學就是。”道己還特意補充道:“學不過也不會被訓的。”

唐宛宛默默瞧了他一眼,都不敢想陛下是怎麽形容自己的……

臨走之前,唐家老爺帶着兩個兒子送道己公公出門,道己又示意唐老爺往側旁行過兩步,低聲道:“陛下特意吩咐內宮監典簿隔日來府上請安,大人若有什麽為難之處,盡管開口便是。”

唐老爺一時還沒明白這話裏的“為難之處”是什麽意思,只說“微臣謝過陛下苦心”,又恭恭敬敬地朝着北邊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次日唐老爺上朝,主動上前跟他搭話的比以前十年都多,直叫唐老爺受寵若驚。這其中冷嘲熱諷的有,捧殺的有,唯獨真心祝賀的最少,都是他多年至交了。

上朝回來已經是半上午了,唐老爺還沒行到正院,卻見庫房門口一群丫鬟仆婦進進出出,各個臉上帶笑。唐老爺喊住一個仆婦,奇道:“這是做什麽呢?”

那仆婦眉開眼笑答:“夫人在給小姐置辦嫁妝呢。”

唐家到底是傳承二百年的大姓了,積蓄自然不菲,只是因着人丁興旺,分到各家的就少了。旁系子孫大多要靠變賣祖業才能在京城站穩腳跟,可唐老爺這一脈卻沒有坐吃山空的窩囊廢,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守得好好的,唐宛宛家裏光是庫房便占了一個小院。

此時院子裏許多東西一字擺開,大到梳妝臺、西洋鏡,小到文玩擺件都分門別類地放好了。唐夫人坐在院子裏指揮“這個妝奁樣式舊了”、“那個挂燈不夠好看”。

唐宛宛的嫁妝原本已經準備好了,就是原先準備帶去馮家的那一波。可唐夫人覺得晦氣,原先那些統統丢回庫房角落落灰去了,打算重新置辦新的,這便又開始翻騰家底了。

“這對玉如意是你外祖母給娘的嫁妝,你和兩個姐姐都有一對,自然得帶上。”

“您的嫁妝啊……”唐宛宛猶豫了一下才點頭,又聽唐夫人說:“這四君子桌屏,是娘從你及笄前一年便開始繡的,費了不少功夫,宛宛也帶上。”

話落,唐夫人小心捧起一只外形古樸的紅木匣,聲音都不由放輕了兩分:“這是你太爺爺以前從古玩集市上淘回來的一套翡翠三彩玉觀音,聽人說是什麽老坑冰種。娘也不懂這些,只知道你太爺爺古稀之年,仍有富商以千金求買,你太爺爺也沒舍得。留在這庫房裏不見天日反倒不美,正好給你當了嫁妝。”

木匣內有許多凹陷的暗格,每塊翡翠都正正好地嵌在其中,一共三排,共有三十三塊翡翠,正是觀音的三十三法相,或坐或立或手持淨瓶,栩栩如生。

唐宛宛小心翼翼捧了一只在手心,只覺質地溫潤,線條圓滑,抛光細致,縱是她這個對玉一竅不通的門外漢也知道是好東西。好像在摸自己的心頭肉似的,小臉一癟,還挺委屈地絮叨:“怎麽這個也要給陛下啊!這都是咱家最值錢的東西了,都能當傳家寶一代代傳下去了。”

唐夫人遲疑了一下:“要不……不帶這個?”

唐宛宛忙不疊點頭。一旁的唐家大嫂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晌終是說:“宛宛啊,你這話嫂子怎麽聽着不對勁呢?”

“啊?”唐宛宛不明白。

唐家大嫂神色複雜:“別人家姑娘都想多帶些嫁妝,好給自己做臉面,将來也有底氣。怎麽宛宛你卻把陛下當強搶財物的山大王一樣防着呢?這個不想帶,那個舍不得的。”

唐老爺和唐夫人面面相觑,好半晌總算回過味來了,怕是在宛宛的心中,嫁妝就是要全部送人的。唐夫人哭笑不得:“宛宛,這嫁妝不是這麽算的,嫁妝永遠是你的東西,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氣,只要你不開口,別人不能動一分。陛下是不會克扣了你的。”

“不是要全送給陛下的?”唐宛宛頓時有點窘。以前她看兩位姐姐成親都是聘禮送過來,嫁妝帶過去,還差不多是同等份量,便以為嫁妝是要全送給陛下的。再有先前跟馮家定了親,嫁妝卻都是唐夫人一手操辦的,沒怎麽跟她講過這事。

好端端給陛下扣了一口鍋,唐宛宛心裏有點過意不去,想了想還是說:“那還是留在咱家吧,萬一我不小心弄丢了碎了,太爺爺會不高興的。”

唐夫人卻沒聽她的,愣是把這一匣翡翠觀音寫到了嫁妝單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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