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宮宴
忙了一個時辰才将自家閨女打扮起來,唐宛宛在等身高的西洋鏡前照了好半晌,總算合了心意。
唐夫人心中感慨良多:去年六月底,宛宛跟馮家定了親。那年的中秋、還有今年的上元節、清明和端午,兩人也常常跟哥姐幾個出去玩,卻還是頭回見宛宛這樣認真打扮。
“宛宛也是大姑娘啦。”唐夫人摸摸她一頭光亮的烏發,眼中濕了一瞬,忙側過身抹了抹眼睛。
她見女兒從妝奁裏揀出一支猴子捧桃金簪就要戴,忙說:“這些太孩子氣了,會顯得不穩重。宛宛你都要入宮了,再戴這些猴子兔兒的會被陛下笑話。”
“怎麽還得要穩重啊……”唐宛宛咕哝一句,戀戀不舍地合上自己的妝奁,從梳妝臺最下層另拿出一個精致的葡萄木妝奁來,裏頭的首飾都是這個月新打的,唐夫人給她挑了一支金梅花垂絲步搖戴上了,左看右看甚為滿意。
宮宴設在外廷的保和殿,乘車到了太和門便得下馬車,再換乘宮裏候着的小轎,以防有心之人夾帶東西。
太和門前已經停了十幾輛車馬,正在挨個查檢,唐夫人和兩位兒媳都是頭回進宮,不由有些局促。等到了太和門前,幾人下了車,卻見道己公公打着笑臉迎了上前,口中道:“陛下怕夫人和兩位少夫人識不得路,特意派老奴來迎。”
這話說得極為讨巧,從太和門到保和殿統共也沒多遠,擡轎的又是宮裏的太監,哪裏會認不得路?陛下叫身邊的得意人來迎,不過是要在周圍的世家眼中給宛宛做臉面。
唐夫人心道陛下真是心思細致,竟連此等小事都能想得周到。若不是陛下乃九五至尊,身份實在貴重,唐夫人都要厚着臉皮想這是不是女婿讨好丈母娘的手段了。
另一旁,鐘家老夫人扶着孫女的手下了馬車,隔着約莫十步距離,冷眼望着這一幕,瞧見幾人與一個公公說話都面露局促的模樣,不由低嗤了一聲:“當真是上不得臺面的。”
前幾年鐘家老太爺剛從右相之位上退下來,如今在朝為官的鐘虞大人是鐘老夫人的長子,官至三品太常卿,再有宮裏的鐘昭儀是她嫡親孫女,老夫人的底氣真是十足十的。
這等簪纓世家向來瞧不上唐家這般的落魄門第,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情形看在她眼中與賣女求榮無異。
話落,鐘老夫人又輕輕嘆了一聲:“芬丫頭,你可想好了,踏出這一步,日後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鐘宜芬望着遠處燈火通明的大殿,仿佛普通的絲竹之樂聽在她耳中都成了袅袅仙音。眸底愈添了幾分堅定,收回了視線淺淺笑說:“祖母您放心,今日該做什麽該說什麽,宜芬都想妥了,這回定能得償所願。只是……回頭您得勸着點祖父大人,我怕氣着他老人家。”
鐘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笑說:“你祖父就是性子拗,等你真能入了宮,他高興還來不及,又哪裏會怪責?”
“祖母能體諒,宜芬真是再歡喜不過了。”一老一小相視一笑,又上了宮裏備着的小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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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中男女客分座東西兩側,面前的小案上擺着茶盞與點心,另有民間難見的時令瓜果。在這座次之上,晏回倒是沒給唐家開後門,幾乎坐在殿尾的位置了。
因着唐夫人是頭回以诰命夫人的身份來參加宮宴,身旁的夫人們哪個都面生,一時倒有些局促。好在有唐宛宛這麽塊招牌,旁坐的夫人各個笑意和善,把她誇出了花兒來,唐夫人總算能搭上話。
正宴要等到天黑以後,能放焰火那時候才開。越是官位低的往往來得越早,都得這麽幹坐着等。
唐宛宛摩挲着自己腕上的平安扣玩,正這麽神游天外,身側行來兩位年輕宮女,附耳過來與她輕聲說:“姑娘,陛下召您至後殿一聚。”
“在哪兒?”唐宛宛喜上眉梢,跟自家娘親說了一聲便跟着兩個丫鬟走了。唐夫人都沒來得及問她去見誰,宛宛就走遠了,一時哭笑不得,尋思着不是陛下就是太後,也就放下心來。
出了後殿又行不遠,便見前頭有一片明晃晃的燈海。初時以為是燈籠,行得近了才看清這些竟全是各種模樣的花燈。纏在樹上的燈繩拉了長長一條,數千盞別致的花燈挨挨擠擠挂在繩上,将從景運門到隆宗門之間這小半裏地照得恍如白晝,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到邊。
唐宛宛一眼就看清了陛下,周圍樁子一樣的太監侍衛都被她的眼睛自動忽視掉了,眼裏只剩下自己想看的人。她有那麽一瞬間都想連跑帶跳上前去,可下一瞬,這幾日來學的規矩通通湧入腦海,腳下打了個絆,立馬改成了袅袅婷婷的小碎步。
晏回站在不遠處看着,燈火點點映在他臉上,眉眼愈顯溫和。待人走近了,這才輕笑道:“怕你在殿裏呆得無趣,不如來猜燈謎玩。”
宮裏頭寂靜,一年到頭難得有什麽活動,每年元宵與中秋兩個燈節就算得上是最熱鬧的了,許多巧手的宮女太監都會做這些個花燈。燈上還寫了謎題,唐宛宛讀書多年,自然不會被這些簡單的謎題難住,大半瞧一眼就能猜出謎底,一路走來幾乎沒停過腳步。
每只花燈下頭都吊着一只小小荷包,裏頭裝着的便是答對謎題的獎賞,有時是一根漂亮的絡子,有時是一顆小小玉珠,有時是包在紙裏的幾顆薄荷糖、有時甚至是一只草螞蚱……什麽匪夷所思的東西都有。
都是太監宮女能拿得出手的,自然沒有什麽貴重之物。唐宛宛也絲毫不嫌棄,挨個取出裏邊的獎勵,笑眯眯塞進自己的荷包裏,沒一會兒就塞滿了。可很快地,不知她想到了什麽,又回頭走了好長一段路,将拿到手的獎勵都一一放回燈下吊着的空荷包去了。
晏回如今瞧她做什麽都有意思,見狀便問:“為何又放回去了?”
“因為我聰明呀!”唐宛宛振振有詞:“這一條道從頭走到尾都沒有能難得倒我的謎題,豈不是要把人家的獎勵都拿完了?別的來猜燈謎的宮女太監猜完謎題,卻發現荷包裏邊什麽都沒有,他們得多失望啊?”
可她接下來猜對了燈謎,還是會将荷包打開,探頭看看裏頭裝的是什麽,又挨個放回去系好。晏回又是不解:“既然不要燈謎的獎賞,為何還要打開荷包來看?”
“因為好奇裏邊裝的是什麽呀。”唐宛宛仰着頭看他,眉眼滿是笑意。
晏回聽罷靜默須臾,仿佛被這麽幾句話碰到了心底最柔軟之處,一時竟有些發怔。
宮裏這中秋燈會的習俗已經有好些年頭了,每年宮宴那天,這條燈街都會出現在保和殿後頭,從景運門到隆宗門,其間怕是有不下兩千盞燈。
這條燈街本是為了給每年這日入宮來參加宮宴的夫人小姐添些熱鬧,可多少年來,從來都是冷冷清清,不見一個貴人來。上位者嫌燈謎簡單,落了身份;下位者嫌獎勵太薄,丢了臉面。只有那些個剛入宮沒兩年的小宮女小太監,閑得發慌,才會三五成群過來玩。
宛宛跟她們都不一樣,她能放得下身段,又能為一衆宮女太監着想,怕空荷包會惹她們失望。連此等小事都心存良善,真是世間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好姑娘。
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好姑娘一連猜出了一百條燈謎,不由沾沾自喜:“可見我只是考試不太在行,猜燈謎這等需要急智的從來難不住我。”
她仰着臉一副得意的模樣,明晃晃的燈火照着,那枚小小的石榴玉額心墜兒巍顫顫地落在前額,十分招人眼。
晏回垂眸看着,一時手指發癢,竟想彈她一個腦崩兒……可堂堂陛下自然不會将如此不合時宜的念頭付之于行,他甚至不知道這麽個念頭是怎麽從自己心裏蹦出來的。
四目相對片刻,唐宛宛眼睑浮上兩抹暈紅,聲音發着飄:“陛下一直看我做什麽?”
聞言,晏回也沒挪開視線,反倒極認真地打量她半晌,正色道:“今日這首飾略顯老氣了些,你以前那些個兔子猴子老鼠的首飾呢?怎麽不戴了?”
被說“打扮老氣”的唐宛宛好想瞪他一眼,卻又不敢,尋思着以後還是不要再弄巧成拙了。
兩人又往前行了幾步,晏回忽然停下,擡手将面前一盞花燈從燈繩下取了下來。這花燈是個如意燈,木骨勻稱,燈紙透亮,一眼瞧去卻也沒什麽打眼之處。
“寓意極好,拿着吧。”晏回将花燈轉了一圈,燈罩上頭四個墨字依次在唐宛宛眼前閃過,正是“福壽康寧”四字。
唐宛宛接過這盞花燈,只覺一顆心都化成了甜軟的糖稀,抿着嘴笑了好半晌,小聲地說:“謝謝陛下。”
殿內坐着的唐夫人已經着了慌,眼瞅着整個大殿都要坐滿人了,連太後娘娘都到了,定是快要開宴了,宛宛卻還沒回來。
方才唐宛宛離席的時候也沒說是要去見誰,此時唐夫人心中各種不好的猜測噌噌往上冒:別是掉湖裏了吧?別人有醉酒的貴人意圖輕薄吧?別是被其它娘娘帶去教訓了吧?
想來想去,生生把自己給吓到了,唐夫人臉色青青白白,正要帶兩個兒媳出去尋人的當口,唐宛宛跟着宮女回來了,手中還提着一盞花燈。
“宛宛你去哪兒了?”不管她問什麽,自家閨女都搖頭不答,将那盞花燈放在小案邊上,盯着這麽一盞不算好看的燈一個勁兒傻笑。
她剛落座沒幾息功夫,陛下便從殿外行進來了,兩人不過前後腳。
——得,什麽都不用問了。在整個大殿異口同聲的請安聲中,只有唐夫人無奈地扶了扶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