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搞事
宴上正是和樂融融。待酒過三巡,忽聽一道嬌柔的女聲插了進來:“陛下,臣女有話要說。”
霎時間,整個大殿的低聲交談聲、觥籌交錯聲、歡笑聲都消散了。鐘宜芬款步行到殿中,朝着上首盈盈下拜,漂亮的流蘇裙擺逶迤在地,像是在冰涼的金磚之上綻開了一朵花。
坐在右側男客席中間位置的鐘大人乃是鐘宜芬的父親,此時也是詫異莫名,心頭不好的猜測冒了個頭,低聲斥道:“芬兒,你做什麽!”
鐘宜芬偏頭望去,正是一副巧笑倩兮的美人面,直叫男客席上的許多貴人凝神細細瞧了好幾眼——美是真美。
“陛下,臣女有話要說。”鐘宜芬正視上首,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輕輕咬了下唇,這才接着道:“臣女自幼時起便将陛下所書的《以民為鑒》、《盛世記》、《二十四史簡記》一一珍藏,其中泰半皆可倒背如流。”
晏回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似乎聽了個開頭就知道她後頭要說什麽了,面色寡淡地撂下了酒盞,将意興闌珊都寫在臉上。
鐘宜芬心口一突,她慣會察言觀色,此時陛下雖面無表情,卻叫她無端端生出兩分不安來。
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鐘宜芬穩了穩心神,面上羞赧之色更深,輕聲說:“臣女自三年前太後壽宴上頭回見陛下,便覺得這才該是陛下的模樣,英明神武,與我幼時心裏想的無半點不同。”
整個大殿如陷入了死寂,鐘宜芬只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說:“臣女多年來思慕陛下,懇請陛下準我入宮,今後常伴陛下身側。”
方才殿內的靜寂立時被打破,衆臣嘩然大驚,竊竊私語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鐘大人臉色漲紅,霍然起身斥道:“芬兒,你說什麽胡話!”
他從小案後匆匆行出,跪在鐘宜芬身側,請罪道:“陛下恕罪,小女方才吃了酒,這才失态至此,臣帶她先行告退。”話落扯起鐘宜芬就要走。
鐘宜芬也是生平頭回受如此多陌生人的指指點點,重重掐了下手指,這才能挺直背脊。她擡起頭揚聲說了最後一句:“臣女不是不知廉恥的姑娘!敢問太後娘娘,女子追求心中所愛何錯之有?”
聞言,方才還置若罔聞的晏回面色陡然一變,手中酒盞立時裂開了幾條小小的細紋,杯中酒液順着裂口流了他一手。
若是她不說這句話,晏回有一百種拒絕她的說辭;可她偏偏擡出了太後,晏回縱是再果斷決然,此刻也遲疑了那麽一瞬。
方才還交頭接耳的衆臣都不敢作聲了。
鐘宜芬問的是太後娘娘,其中內情就值得說道了——因為太後娘娘當年也是在中秋宮宴之上,主動向太上皇表明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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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母家姓程,其母當年生産的時候因血崩而早逝,沒給太後留下半個兄弟姐妹。沒過幾年,親爹便娶了填房,太後娘娘是被家中奶嬷嬷養大的,父女親緣愈薄。
其外祖懷家憐惜外孫女,時常照拂一二,待她及笄,又由外祖母百般說和,許下一門好親事。卻沒等到出閣,這門親事就被異母妹妹頂上了。準婆婆瞧着姐姐妹妹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妹妹卻還是嫡出的,性子比姐姐溫吞,更好拿捏,自然沒有不樂意的道理。
這麽一拖就拖了三年,有繼母從中作祟,親事更不好找了。親爹聽了繼夫人的耳邊風,又給她找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年過不惑的吏部侍郎,嫁過去給人家做填房,只為家中嫡子謀個前程。
其中辛酸略過不提。生母早逝,爹不疼後娘不愛的,誰都敢謀算她的婚事。太後娘娘心說與其被別人算計,嫁給一個老鳏夫做填房,不如自己謀算一番。
好在這繼夫人人前一向大度,但凡京中有貴人設宴,從來都是親閨女與原配女兒一齊帶着的,也好彰顯自己的大度。于是當年中秋宮宴之上,太後娘娘憑着心中一口氣,面君而無懼色,出口驚人:“臣女思慕陛下已久,願入宮常伴君側。”
歷來選妃都是由皇家挑揀,這麽自薦枕席的還是頭一位,此舉一出,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熱諷。
太上皇卻是個特立獨行的,心說此女好膽色,待知曉她家事,不由心生憐惜,遂毫無芥蒂地将人迎進了宮,許以二品昭儀之位。沒兩年太後誕下皇子,一年之內兩次提了位分,越過一群比她進宮早的妃嫔,直接入主中宮了。
程家與太後之間多年龃龉暫且略過不表,眼下之事才叫人頭疼。鐘宜芬的原話是:“臣女不是不知廉恥的姑娘。”接着又問太後:“女子追求心中所愛何錯之有?”
這姑娘字斟句酌尋不出破綻,又有破釜沉舟的膽氣,大庭廣衆之下表明心跡,生生将自己的後路堵死了;前頭又有太後的例子擺在那兒,晏回若是沒有理由就一口回絕,便是坐實了“女子追求自己所愛就是不知廉恥”的說法,就要把自己母後給坑了,一時竟真想不出一個拒絕的由頭來。
太後臉色沉得能滴下水來,一旁坐着的太上皇也是啞口無言。
在場的文武百官都開始感慨鐘姑娘的好手段了,沒人覺得陛下會拒絕,畢竟這麽個貌美如花的姑娘,又是多年傾慕陛下,多感人啊!再說陛下本就想擴充後宮,如此美人如何能辭?
正當此時,只聽荷赜姑姑驚叫一聲:“太後娘娘!您怎麽了?”
衆人惶然擡頭,竟見先前還高高興興的太後竟扶着額,連聲哀叫“頭疼”。
一時竟連晏回也分不清自家母後這頭疼是裝的還是真的,心思電轉,當下霍然起身,眸光冷冷地盯了鐘宜芬一眼,只留了一句“此事容後再議”,這便扶着太後往後殿行去。
待太後扯了扯他的衣袖之後,晏回這才定下心神,心知母後這頭疼是裝出來的,只為解他當下窘境。
臨走前他朝右側殿尾之處望了一眼,還以為能與唐宛宛對上視線,誰知這麽一眼就瞧清唐宛宛埋着腦袋在吃魚。
——啧,真是個小沒良心的!他這頭被為難得差點下不來臺,人家眼睛都沒擡一下……
那邊的唐夫人大驚失色,慌裏慌張問:“宛宛!你魚刺怎麽沒吐出來?卡着沒有啊!”
唐宛宛怔怔看着她,好半晌,才搖了搖頭。
好好的宮宴不歡而散,入宮的衆人看了一場大戲,心滿意足地離了宮。除了唐家與鐘家,還有被捎帶上的程家,再沒人為這事費心神了。
保和殿後殿,廊下燈籠只能照亮一小塊地方,游廊兩旁黑沉沉的夜色洶洶襲來,看得人心中惴惴。鐘宜芬已經在此處等了好一會兒,遠遠瞧到了來人忙迎上前去,親親熱熱喚了一聲:“姐姐。”
鐘昭儀被兩位近侍攙扶着快步行來,蹙着眉語聲急促:“姐姐說的話你都當耳邊風是不是?先前姐姐便與你說過,憑你家世容貌,京城半數以上的男兒都任你挑揀,可你偏偏要往這宮裏撞!”
鐘昭儀越說越氣,連妹妹的臉面都顧不上照拂了,緊接着又說:“這宮裏有什麽好?處處需得謹小慎微,連個能說得上話的都沒有,一年到頭不得松快,你怎麽就想不明白!”
“為何要謹小慎微?”鐘宜芬遲疑着問:“如今宮中位分最高的就是德妃娘娘,四大妃不是還有兩個空缺嗎?”
聽罷,鐘昭儀先是一怔,随後不可置信地瞧了她半晌,目光十分奇異。方才她又氣又怨地把人訓了一通,話裏卻滿是關切,此時她的神色竟慢慢轉涼:“這話聽得好笑,妃位空缺,與你有什麽關系?”
鐘宜芬神情微變,忙說:“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想要踩在您頭上。”她放緩聲音循循善誘:“多年來陛下一向是這樣、這樣待姐姐的……我既入了宮,定會事事幫襯着姐姐,我們姐妹二人同心……”
“住口!”鐘昭儀眸光極冷,身側的宮女還是頭回見自家主子如此疾聲厲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厲喝驚得哆嗦,忙跪在了廊下。
“陛下待本宮如何也是你能置喙的?你自己心比天高,就別拿本宮做幌子!爹娘都是聰明人,不想竟教出你這麽個腦子渾的!”
瞧見不遠處有宮人在探頭探腦,鐘昭儀順了順心頭火氣,放緩了聲音:“既為同胞姐妹,本宮再奉勸你一句,陛下最厭的便是心有城府的女子,即便你入了宮也必定不能得償所願。”
話落她輕笑了一聲,不知是嗤是諷:“至于妃位空缺,妹妹還是不要妄想了。”
鐘宜芬怔怔地看着她走遠,魂不守舍地跟着宮婢回到太和門。鐘家主母忙下了馬車,連聲問道:“芬兒,你姐姐怎麽說?”
“祖母呢?爹呢?”
鐘夫人好生為難,只好強笑道:“你爹先回去了。你祖母陪着等了一會兒,可晚上夜風涼,我讓她也先回去了。”話落又忙着問:“你姐姐是怎麽說的?”
夜風一吹,鐘宜芬打了個寒噤,幾乎濕透衣襟的冷汗更是透心涼——父親回去了,怕是氣得不想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