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貼心
唐家的規矩是嫁出去的女兒回門時都能從長輩那兒得一份禮, 得了這最後一份禮,就當是長輩護持子孫的義務到此為止, 這就算是成人了, 以後就要照顧家中子孫後輩了。
原本唐宛宛是小輩,長輩送禮她得跪着接。只是如今身份不一樣了, 唐家人哪敢受她的禮?反倒一個個恭恭敬敬呈上禮來, 挨個說了兩句吉祥話。
先前宴上人多眼雜,還不覺得如何。此時院子裏有會武的宦人若幹, 将這院子嚴嚴實實圍了起來,唐宛宛跟老太爺一樣坐在上首, 身後又站着一等丫鬟與大力嬷嬷各四位, 不論誰上前都得被她們從頭到腳仔細盯一遍。
見禮時, 走到她身前三步就會被丫鬟攔下,将那禮物雙手接過在唐宛宛眼前略略過一遍,就放去了一旁的八仙桌上。
廳中的婦人們總算能真真切切意識到, 這個隔房的孫丫頭是真的飛上枝頭了,不再是以前那個除了模樣周正再沒什麽值得一提的小丫頭了。
除了其中幾個常在老宅中走動的跟唐宛宛還算親近, 臉上還有個笑模樣;別的婦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本就沒見過幾面,如此生疏倒也不顯違和。
這個說“民婦恭賀娘娘早生貴子”, 送了一尊送子觀音象。
那個說“民婦祝娘娘早生貴子”,送了一男一女兩個金娃娃。
再上前一個照舊是“民婦也祝娘娘早生貴子”。這位夫人面龐寬厚,叫人扛上來四個沉甸甸的麻袋。
紅素指着兩個嬷嬷挪到一邊去,打開一瞧, 四袋裏裝的分別是紅棗、花生、桂圓、栗子這四樣。
紅素一時都有些怔,她活了二十多年還是頭回見這樣送禮的,只能感慨自己見識少。
大概是最初有個會說話的起了頭,後頭的都有樣學樣,盡是些祝唐宛宛“早生貴子”的,這個詞一遍一遍說,唐宛宛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愈發意興闌珊。
有幾個心善的祝她身體康健,卻沒一人祝她與陛下恩愛和睦的。
坐在下首的唐夫人聽得心裏發酸:這賢妃與皇後雖只有一線之差,可放在民間,相當于是個貴妾。好像在他們眼中,宛宛生個孩子後半輩子就穩了,仿佛她這輩子就指着孩子活了。
窮親戚富親戚走完一趟,已經半個時辰過去了。唐宛宛跟着老太爺和老夫人去了書房,老太爺一手捧一塊比巴掌還大的石頭,家中子孫怕他一不留神把陛下的賞賜給摔了,被老太爺挨個瞪了一眼,誰給他拿都不讓。
正院的書房挺大,裏頭倒沒有幾本書,三面高高的博古櫃上擺着的都是各種精致的木雕與玉雕。老太爺年輕時喜歡玩玉,當時唐家剛剛剝了爵,還算是京城的一等門戶,家中多的是苦讀詩書想要入朝為官的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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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爺常因為幾塊石頭廢寝忘食,不知被多少人指着鼻子罵玩物喪志。後來十年如一日,還真讓他玩出了名堂,書房裏擺着的都是他這麽些年的得意之作。
玉刻是一門精細活,又費銀錢又費功夫,能學出名堂的極少。京城財路廣,老太爺的子孫輩都陸續從了商,沒幾個孫兒肯耐着性子跟他好好學。
老頭子年紀越大,這手藝卻舍不得丢。沒法了,往家奴中挑揀了兩個手巧的,将一手本事悉數相傳,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此時,老太爺顫巍巍戴上他的黃玉老花鏡,捧着那塊和田白玉摸了又摸,舉高些瞅準陽光照了照,啧啧稱奇:“這麽大一塊玉本就難尋,上頭一點瑕都沒有,水頭真是絕了,拿來刻章實在是浪費喲!”
唐宛宛笑眯眯:“太爺爺想雕什麽雕什麽,仔細別傷了手。我那兒還有好幾塊,什麽水頭什麽坑種我都分不清,留着也只能積灰,趕明兒都給您送過來。”
“好好好。”唐老太爺笑得直眯眼:“別看太爺爺老喽,眼睛還成,給你雕幾個好的拿回去,以後給娃娃們留着。”他年紀大了,做的活慢了,卻愈發精細。
唐宛宛知他脾氣拗,也不敢勸什麽“別做了,小心累着眼睛累着身體”,只笑眯眯聽着。
唐宛宛和老太爺之間隔了三代,她已經是重孫輩了,按理跟老太爺本不該這麽親近。只是唐家有個規矩,小輩自打三四歲起能把話說利索了,就都得送到祖宅裏頭跟着老祖宗讀家訓。
那時一個小院裏坐十幾個姑娘小子,一群孩子中有調皮得讓人心煩的,也有不管問什麽都悶不吭聲的,更有捱兩句批評就扯開嗓子嚎一下午的。
在別的孩子每天苦大仇深來聽課的時候,唐宛宛就已經能注意到太爺爺的咳嗽老不好了,知道從家裏帶着祛火止咳的涼茶來讨老人開心了。
唐夫人把她教得很好,機靈卻不調皮,乖巧卻不呆板,打小就是個小棉襖,不管做什麽都讨人喜歡。
後來學完了家訓,她也常往老宅這邊跑,禍禍那些個玉雕。太老爺和太夫人老兩口記性不好了,重孫輩好多人的名兒他倆都記不得,唐老爺家裏的這幾個卻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太夫人摩挲着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宛宛是大姑娘了,以後可再別回老宅來啦,哪有當了娘娘還老是往娘家跑的?別讓人看了笑話。你如今身份不同啦,不管做什麽都有無數雙眼睛瞅着,可不能老跟窮親戚走動。”
唐宛宛照舊笑眯眯:“沒事,陛下仁慈,每年過年宮裏的娘娘們都能歸寧的,到時候我再來看您。”
“可不行!”老人家口齒不伶俐了,唐宛宛得十分仔細地聽才能不漏過一字,只聽太奶奶說:“咱老唐家不行啦,好些眼皮子淺的,心裏的小九九可精着呢。我與你爹娘也說過了,不管誰求上門都萬萬不能答應,本就是多年不來往的,管他們作甚?得讓他們徹底絕了這門心思,不然既害了你,又害了他們。”
太奶奶眯着眼在妝奁裏翻了翻,給唐宛宛在鬓邊別了一朵絹花,是她親手縫成的。她年紀大了,不知道如今時興什麽,也不知道如今的姑娘家喜歡什麽,做出來的絹花都是老樣式。
一邊催她:“你難得出來一回,別跟我們坐着啦,去跟你爹娘親熱去吧。宛宛聽話啊,你過年時候要真能歸寧,也別回這老宅來,到時候我跟你太爺爺到你們府上看你去。”
唐宛宛心裏暖融融的,跟二老告了別,又跑去跟爹娘聊了半個時辰,看着天色不早了,這才回了宮。
叫紅素拿了銀子給今日做席的兩個禦廚打了賞,唐宛宛想了想,沒什麽不妥當的事了。抽空盤算着今晚禦膳房來問膳的時候,她該點些什麽菜。
金頂肩輿剛入長樂宮,紅素目光一凝,只見禦辇停在殿中。她仰起頭小聲提醒:“娘娘,陛下已經到了。”
今日其它的禮物唐宛宛都直接讓她爹娘帶回家去了,唯獨把一樣禮物拿回了宮來,就是那寓意“早生貴子”的四袋子幹果。那麽多禮物,唐宛宛反倒覺得這樣最走心,也最實在,當下讓人擡進小廚房熬紅棗花生桂圓栗子粥去了。
正好這四樣也不沖撞,想想就覺得甜滋滋。
紅素跟了她一個多月,早把自家主子這性子摸清楚了,只得無奈地讓宮人把四袋幹果扛去了小廚房。
到了寝殿,唐宛宛正要入內,卻被道己給攔了一攔。
她正詫異,卻聽道己低聲說:“娘娘,陛下今日心情不美,在太和殿與朝臣議事之時臉色就不好看,到了禦書房又動了怒,今日的奏章都沒批完就來了長樂宮,已經等了您兩個時辰了。”
道己說話的功夫可謂爐火純青,其實他本意是“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娘娘您可得悠着點,小心陛下連您一塊兒兇”。只是話中深意都藏在恭謹的語氣裏,能不能領悟這層深意就看唐宛宛的悟性了。
唐宛宛忙問:“陛下為什麽動怒?”
跟朝事相關的,道己不敢多嘴,只得苦笑:“娘娘為難老奴了。”
唐宛宛揮退丫鬟,自己輕手輕腳進了內殿,頭一眼看見的不是陛下,而是盤龍博山爐中騰起的一道袅袅輕煙。她走近嗅了嗅,好嘛,連安神香都點上了,看樣子當真氣得不輕。
晏回擡着眼靜靜看着她動作,唐宛宛先是沖他笑了笑:“陛下等久了?”
晏回沒作聲,只定定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朕不高興”的氣場。
唐宛宛也不氣餒,一路走到晏回身後,将兩邊袖子斂起開始給他捏肩膀。大約是沒猜到她會這番動作,手下的筋骨先是緊繃了一瞬,又很快舒展開來。
“陛下想什麽呢?”唐宛宛輕聲問。
她平時聲音就軟,此時更放柔了聲音,聽着便讓人心生懈怠,晏回緊繃一天的額角總算松快了些,阖上眼長長嘆了聲:“與你說,你也聽不明白。”
唐宛宛小聲“哦”了一聲。
這一聲“哦”把晏回給逗樂了,明明她什麽都沒說,聽來卻有些可憐巴巴的味道。
什麽後宮不得幹政的規矩都被晏回抛到了腦後,話一開口卻又冷了眉眼:“今秋淮北大澇肆虐,收成不足往年二三,饑荒漸起。朕從國庫中調白銀三萬兩,另有糧草萬擔,着令欽差大臣與六百精兵随行護衛。誰知今日那欽差竟傳回了急信,說行至芹縣時饷銀被山匪劫了,将士折損過半,戰馬盡數被擄走,連那欽差的官袍都被劫了去。”
“這麽嚣張?”唐宛宛驚道。
晏回語聲更冷:“敢動淮北救命的糧饷,還敢殺随行将士,千刀萬剮尚尤不及。”
芹縣是汴安道的一個小縣城,說起汴安道的匪患,可溯源至前朝末年,其勢力盤根錯節,早已是沉疴痼疾。汴安道的山匪從不為禍鄉裏,卻狠勁欺壓過往商客。那處的百姓也稀奇,竟把綠林當好漢,早些年汴安道便有“十人六匪,還有四人嫁作匪”的戲言。民匪一窩,導致剿匪一直收效甚微。
真正令晏回動怒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今日議事時朝中老臣的态度。
他們說汴安道匪患多年,整個汴安道早已成了匪窩,收過路費便是他們的生存之道,與當地百姓亦相安無事;若是派兵剿匪定不能一網打盡,待山匪流竄至別處,反倒為禍別處百姓;再有,将這數萬人收歸之後該如何編制更是難題,總不能全殺了,派重兵留守也不是長久之計。
吵了兩個時辰,最後統一出一個結論:放任山匪自流,別讓其再壯大也就是了。
食君之祿的都是一群窩囊廢,晏回如何能不氣?
身後好半晌沒有動靜。晏回問她:“怎麽不作聲?”
唐宛宛眨眨眼,慢騰騰說:“這些事我不懂,總不能信口胡謅呀。若我是陛下的話,大概會派重兵去端了他們的老巢。可這事讓陛下都煩心一整天,肯定沒我想的這麽簡單,陛下是有大智慧的人,自然有別的考量。”
唐宛宛趴在他背上,探過腦袋在他弧度冷硬的臉頰上親了一口,笑眯眯說:“我給陛下捏捏肩膀,倒杯熱茶就好啦。”
晏回極少動怒,今日這一怒從前朝傳到了內廷,潛淵閣新臣勸他,太後勸他,連道己都勸他氣怒傷身。
可沒有一句話能讓晏回聽得這麽舒坦,仿佛一口沁人心脾的涼茶入喉,心間火氣都随之熨帖了。
他反手把人撈到身前來,埋在她頸間深深嗅了一口,鼻尖溫香一片,比燃了兩個時辰的安神香還管用。
唐宛宛被他蹭得癢癢,放在平時肯定早躲一邊了,今天知道陛下不高興,只能忍着癢任他蹭,十分乖巧。
晏回将這事揭了過去,出聲問她:“你祖爺爺可安好?朕挑的兩塊玉石可合他心意?”
“自然高興得不得了呀。他還要我問問陛下有什麽想雕的,這世上的飛禽走獸花鳥魚蟲,只要他見過的,就沒有雕不出的。”
“當真?”
晏回見她連連點頭,白嫩嫩的耳垂就在自己眼跟前晃悠,一時沒忍住,啓唇将這麽一小朵咬在齒間悠着勁輕磨,聲音含糊說:“就雕鳳凰吧。”
話音剛落,他又立馬改了口:“還是龍鳳和鳴好,朕叫畫師拟個圖樣出來。”
唐宛宛眨眨眼,還不忘給自家人讨福利:“我太爺爺年紀大了,陛下總不好意思讓他白雕吧?”
“若是雕好了,”晏回埋在她耳畔悶聲笑着:“就給你太爺爺賞一塊巧匠匾,京城僅有六塊,也算是光耀門楣,如何?”
唐宛宛忙不疊點頭,自然沒有不樂意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