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皇陵
正月十五乃是上元佳節, 晏回當日政務繁忙,因為剛過完年, 各地的折子都跟雪花一樣飛上來了。他實在擠不出時間來, 沒能陪着宛宛出宮看花燈去。
“沒事,陛下正事要緊。”唐宛宛絲毫不氣餒, 跟晏回讨了個出宮的口谕, 屁颠屁颠找關婕妤去了。兩人一拍即合,在宮外頭玩了一晚上, 宮門落鑰前的一刻鐘才趕回宮。
已經過了亥時,宮裏的人這會兒大都睡覺了, 整個皇宮都是靜悄悄的, 一路上被值夜的羽林衛查了好幾回腰牌。幾個女暗衛将賢妃娘娘送回長樂宮, 又去送關婕妤去了。
絮晚一臉惶急地迎上前來:“主子您怎麽才回來?您要是再不回來,陛下都要派羽林衛滿大街找人去了。”
唐宛宛心裏一咯噔,忙不疊跑進內殿請罪去了。只見陛下疊着腿坐在太師椅上, 眼角眉梢都在冒冷氣,聲音也是冷飕飕的, 上來就是一句:“回來這麽晚,真是膽兒肥了!”
“外頭沒有漏刻,也沒有西洋鐘。街上滿滿都是人, 我當時辰還早呢。”唐宛宛眼睑低垂細聲細氣答,一副規規矩矩的小媳婦模樣,她哄了一刻鐘才把冷飕飕的陛下哄熱乎。
上元節也是年輕男女定情的日子,尤其是官家, 平時将男女大防看得重,到了這一日便要開明多了。上元節之後幾日,朝中又有好幾位臣子給家中兒女請旨賜婚。
這賜婚也有大講究,官家子女與平民結為連理是無需向朝廷請示的;若兩方都出身三品以下官家,也可以自行婚配。剩下的都得上折子請旨。
每每折子上來,負責羅列他們兩家姻親關系的宦人就得忙活好幾天。兩方的家世背景,勢力牽扯,三代以內的姻親關系,平時私下來往多不多……凡此種種都要一一羅列出來,放到晏回的案頭上。
光是家中姻親關系就得列一沓,晏回看得頭疼,又不得不看,誰與誰走得近了,他心中都必須有數。朝中局勢複雜,有些底蘊深厚的世家若再結一門強勢的姻親,對皇位的威脅就越大。宰輔不能與兵部結親,兵部不能跟戶部結親,戶部與吏部結親也得慎之又慎……
晏回怕他們結黨連群,朝臣比他還要謹慎,大多知道避嫌,生怕被有心之人扣上個結黨營私的帽子,将來被人潑一盆髒水。
唐宛宛閑來無事,也跟着晏回一起看,她不懂什麽人情往來,一切只憑眼緣。
“這個好,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雙方爹爹都跟您請了旨,一看就是兩情相悅呀!”
“這個男子不好!人醜花心還沒錢,成日往青樓跑,給他賜婚不是毀了人家姑娘嗎?”
晏回心中一凜,想來“人醜花心還沒錢”這三樣就是宛宛最讨厭的男子了。他立馬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下,自己人不醜,不花心,還有錢。
就是平時有點摳門。看樣子這條還得改改,免得哪天遭了宛宛嫌棄。
Advertisement
時年二月初,陝南出了一件大事,安州刺史與負責皇陵督造的祖堂總督親筆所書的密信先後報回京城,令朝野震動,舉世皆驚。
——今上的地宮塌了。
地宮,即為皇陵。
晏氏皇族的故土本在贛南,只是贛南水土潮濕,不适合建造皇陵。祖皇帝令數十位擅長堪輿點穴的風水大師選址多年,終将皇陵定在了陝南,以渭南、商洛、安康、漢中為域。那處地勢平坦開闊,北有群山南面臨水,人居稀疏遠離州縣,草木茂盛松柏常青,平原十不葬的規矩沒一樣沖撞了的,正是天下難尋的好風水。
晏氏皇族仙去後都在那處入土,至今已有七位帝王陵墓分布其中。
而這回塌的就是晏回的地宮,位于陝南鎮安縣。自晏回繼位第三年開始起基,如今五年過去,宮室已初具雛形。本是再好不過的地方,沒有地動也沒有洪災,這會兒好端端就給塌了。
晏回聽聞這事的時候,頭個反應就是:還好塌的不是父皇的。他老人家年紀大了,若是身後之事出了問題,怕是要難過一陣了。
朝中人心不安,不少臣子都說什麽“此乃上天降罪,大兇之兆”、“陛下應下罪己诏痛思己過”……妖言惑衆的通通打了一頓板子遣回家去靜養半月,晏回又令人快馬加鞭趕至鎮安縣徹查實情。
鎮安縣離京城并不遠,快馬疾行,一去一回不過六七日。誰曾想帶回來的不光有消息,還有一口薄棺——早在他們到鎮安之前,鎮安縣縣令就在家中畏罪自盡了,還留下了一封血書。這封血書不為自己開罪,只求陛下善待他家眷,另外列出了一份十幾人的名單。
這下子,縱是腦子再不好使的也明白其中大有文章了。
“歷來皇陵督造都是一份很有油水的差事,中飽私囊的不在少數。因所需建材量大、人力開銷也不好估量,光從送上來的賬面上來看壓根瞧不出端倪,極難查出貪污之實。所以這‘祖堂總督’只能在任兩年,任期夠了就叫回朝中,再換別的人去。這經營時間短了,也能少些貪污之事。”
唐宛宛瞠大了眼睛:“意思是總督以次充好,将造皇陵的銀子給貪污了?陛下的棺材本他都敢動?”
這“棺材本”的說法把晏回逗樂了,笑了好一會兒才正色說:“祖堂總督只負責監督地宮進度,未必是他從中作祟。皇陵督造非總督一人之事,若以次充好也早該有人報上來才對。定是當地蛇鼠一窩官官相護,到了這會兒事發了才着急了。”
“那陛下要怎麽辦?”
“這天高皇帝遠的,各個吃了雄心豹子膽,連朕的棺材本都敢貪。”晏回眸光冷厲:“吃下去的都得給朕吐出來。”
一番思量之後,晏回決定親去陝南一趟,以帝威震懾一方。唐宛宛又驚又喜:“陛下還能離開京城?”
“為何不能?”晏回笑笑:“祖父和父皇在位時每隔一年都要出去一次,天南海北走了個遍。朕只在幾年前微服下過江南,已經十分勤勉了。”
唐宛宛連呼吸都輕了兩分,眼睛亮亮的,不知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她湊上前來将自己整個人擠進晏回懷裏,放柔了聲音吹耳邊風:“陛下這一去一回起碼一個月,出門在外的多不好玩啊,陛下帶上我好不好啊?”
“朕是要去辦正經事的,帶上你能做什麽?”晏回故作冷臉。
“我會捶背捏腿,還能打扇……我還會認字寫字,陛下不想動筆的時候就叫我代勞。”
唐宛宛磕磕巴巴說了幾句,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別的優點了。不知怎的靈機一動,紅着臉問:“以前陛下都是每三日欺負我一次,這回你要走一個月,真的忍得了?”
“陛下帶上我,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能……咳咳……消疲解乏。”
難得她有如此自知之明,晏回笑得直不起腰來,本來就打算帶着她,又趁機将人逗了好一會兒,這才欣然應允。
朝中贊同與反對的聲音是一半一半,吵吵了兩天,統一了結果:太上皇監國,幾位三朝元老居守,潛淵閣協同,司禮監受皇命。
得聞陛下這回不是單獨出去的,德妃、鐘昭儀帶着三位美人前來請願,都說想要跟陛下一同去。德妃今日出門時臉上多抹了些粉,臉色素白一臉憔悴,她颦着眉尖說:“陝南出了如此大事,妾憂心不已,連着好幾天都沒着枕頭,求陛下帶着臣妾同去,也好為陛下分憂。”
“你能如此想,其心可嘉。”晏回目光掃視一圈,頓了頓又問:“你們幾人也是如此想的?”
鐘昭儀、馮美人等人連連點頭。
晏回點點頭,“朕心甚慰。只是此次微服出巡,吃喝穿用一切從簡,參湯燕窩一概是沒有的。加之路途遙遠,一路上舟車勞頓,你們怕是吃不消。不如先跑上三圈,讓朕瞧瞧你們的體力能不能跟得上,不然路上病倒了耽誤了行程,朕定要發火的。”
“陛下。”鐘昭儀小心翼翼問:“……這跑三圈是何意?”
“就是繞着禦花園跑三圈。”
衆嫔妃眼前都是一黑。她們幾人養尊處優多年,平時橫貫禦花園東西都要走兩刻鐘,中間還得坐會兒歇歇腳。這回陛下竟要她們繞着禦花園跑三圈,就算能拉得下臉上去跑,跑完也得沒了半條命啊!
晏回見她們站着不動,怕她們聽不懂,還說:“宛宛,你跟關婕妤示範一下。”
“唉!”唐宛宛垂頭喪氣地邁開步子跑出去了,關婕妤跟在後邊,兩人的丫鬟只好提起裙擺跟上。關婕妤将門出身,唐宛宛卻是因為陛下私心作祟,這一整個冬天她都沒能閑過,每天下午要麽是跟着陛下練太極,要麽是繞着禦花園哼哧哼哧跑圈。
晏回還要在後頭悠哉悠哉地踱着步子監督,美名其曰:“強身健體,房事才能順利。”
如今才二月中旬,天還沒大暖和起來,前幾日還下了一場春雪,路邊的柳樹剛長出幾個芽就又凍掉了。衆嫔妃望着兩人在冷風中跑遠的身影無語凝噎,可陛下說得句句都有道理,沒法反駁怎麽辦?
禦花園裏正跑着的關婕妤面上一派閑适,她遷就着唐宛宛的速度放慢了步子,還扭頭笑着說:“嫔妾謝過賢妃娘娘,要不是你為我說好話,陛下肯定不會帶我去的。”
唐宛宛抹了一把汗,喘得跟風箱似的,聞言擺了擺手:“小事,不要緊的。”
臨行前她還回了一趟家,唐夫人指着丫鬟從棉衣到單衣都備了好幾件,唐宛宛哭笑不得:“娘,不能帶這麽多,陛下說要是我的包袱超過三個,他就不帶我去了。”
唐家兩位嫂嫂都笑成一團,唐夫人只好作罷,又連番叮囑:“宛宛你出門在外要聽話,陛下是去做正經事的,只是順便捎上你去見見世面,你別到處亂跑着瞧熱鬧。還有一路上陛下吃什麽你吃什麽,你可別看到人家當地的美食就走不動路了。”
唐宛宛自覺被小瞧了,皺着臉說:“誰說我是去吃喝的?”
唐夫人瞪她一眼:“那你為何去書舍買了好幾本介紹陝西名吃的冊子?剛才嘴裏還念叨什麽肉夾馍臊子面羊肉泡馍,當娘聽不到呢?”
二月十六,黎明時分城門剛開,一行人就悄無聲息地離了京。
他們喬裝成江南的富商一路北上,暗衛七十餘人都扮作了随行護衛的镖隊。統共四輛馬車,晏回和唐宛宛坐一輛大的,關婕妤和她的丫鬟坐一輛小的,随行太醫坐一輛,另外身份貴重的宮人擠一輛。至于路上的穿用都在馬車廂底放着,或是在镖車裏藏着。
另有五百羽林衛喬裝成百姓的模樣,分為兩撥人馬,一撥人比晏回先行三日,每到了一城就提前去查探部署;另一撥遠遠跟着陛下後邊,與镖隊只隔着十裏距離,以應萬全。
派去鎮安縣徹查此案的欽差早在半個月前就到了鎮安縣,這會兒晏回微服出巡只是為了一路上玩得更自在些,等到了地方自然要表明身份。
鎮安縣離京城并不遠,快馬加鞭只需三日功夫,慢慢悠悠行過去也不過七八日,晏回也不急着趕路,一路走走停停看看沿途風景,只圖自在。
半道上唐宛宛老往關婕妤的馬車上跑,獨留晏回一個人坐大馬車。沒了自家小棉襖,晏回悶得厲害,看了兩本書打了個盹兒,一上午就這麽過去了。
“籲——籲——”镖隊後方忽然傳來兩聲尖利的馬哨聲,這是停車的意思,每隔半個時辰镖隊都會停上半刻鐘,誰有內急或是別的要緊事都趕緊。領镖人聽到這麽一聲就慢慢勒了馬,後頭的馬車也會跟着停下。
晏回正阖着眼養身,車馬卻吱呀一聲從外邊打開了,他詫異擡眼,爬上車的正是唐宛宛,笑眯眯喚了他一聲。
啧,小沒良心的。晏回輕嗤:“終于知道回來了,怎麽,還是朕的馬車舒服?”
好不容易看見她回來一回,晏回心中升起了少許欣慰。卻見唐宛宛一上車就在車壁上的小抽屜裏左翻翻右翻翻,翻到了一盒花茶和冰糖小包,都抱在了自己懷裏。
然後笑吟吟說了句“陛下再見”,扭頭就要跳下車。
晏回忍無可忍,将人拉回了懷裏,聲音涼飕飕的:“你回來一趟就為從朕這兒拿一罐茶葉?關婕妤的馬車上到底有什麽稀罕的?”
唐宛宛振振有詞:“關婕妤會講故事呀,她小的時候去過好多地方,見過蒙古的駱駝見過滇南的大象,講的故事都特別有意思。陛下總是沉默寡言的,太悶了。”
晏回暗暗磨了磨牙,心說:沒有你在身邊,朕比平時還悶啊……只好說:“朕也會講故事,天南海北貫通古今,你想聽什麽都成。”
“真的?”唐宛宛眼睛一亮,又稍微遲疑了一瞬,開口有些為難:“那我能笑嗎?”
晏回聽不明白:“這是何意?”
唐宛宛有點窘地摸摸鼻子:“陛下的皇陵塌了,這本該是一件十分嚴重的大事,随行的暗衛都繃着張臉,我身為賢妃更該給陛下分憂才對。可我實在嚴肅不起來,難得出來玩一趟,我好開心的。”
話落還又小心翼翼問他:“要是我一路上都笑呵呵的,陛下會不會不高興?”
晏回:“……”
心中罵了一句蠢蛋。晏回嘆口氣,無奈開口:“朕又沒指望你能辦正經事,帶你出來就是為了玩的。”
唐宛宛頓時樂了,把懷裏的花茶和冰糖一丢,叫丫鬟去跟關婕妤說自己不去了。擠在晏回身邊跟他下棋,還不忘補上一句:“陛下真好。”
總算把人留在自己的馬車裏了,悶悶不樂一上午的晏回終于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