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客棧
出了京城一路西行, 沿途都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時不時能看見落在山腳之下的小村莊。這會兒正是二月中旬, 離清明還有半月, 天兒不算暖和,地裏沒種莊稼, 只種了些長得快的赤根菜, 放眼望去盡是一塊塊綠汪汪的菜畦。
晌午時車隊停了下來,左金吾衛提舉賀知舟打馬上前, 叩了叩車窗問:“陛下,附近有一處行宮, 雖多年不用, 但仆從打理得很好, 吃喝穿用一應俱全。只是來回要行半個多時辰,陛下可要去那兒用午膳?”
前朝末年的皇帝一個比一個愛玩,留守京中的老臣形同攝政。帝王出行聲勢浩大, 往往每隔三十裏地便修有一處行宮,其中有些是富商集資所建, 更多的卻是從百姓身上榨出來的油水。及至本朝将這些行宮精心修繕,出行時有了住處,還得了個好名聲。
晏回掀起車簾瞧了瞧日頭, 覺得晌午挺暖和的,便說:“不必麻煩,打些野味回來,就在原地歇息吧。”
河水早早地解了凍, 侍衛站到河岸上拿着長劍戳魚,一戳一個準,又打了山雞、野兔若幹,開膛清理之後往篝火上一架,就算是野營了。
馬車簾卷了起來,唐宛宛下棋下得心不在焉的,時不時往窗外瞅一眼嗅兩口,外頭的烤肉香都傳進來了。一聽侍衛說“可以吃了”,她立馬将棋盤一收,拉着晏回下了車。
看到兵士都是席地而坐的,唐宛宛回頭從車裏拿下兩塊蒲團來擺在地上,這蒲團是紅素幾人親手編的,因為是給自家主子坐的,都精致小巧,一塊蒲團只有兩只巴掌大小。她一個晏回一個,等到晏回要提袍坐下的時候,唐宛宛忙制住他的動作:“陛下等等!”
然後又跑上車拿了一個蒲團,跟晏回原先那個并排擺在一起,這才笑吟吟說:“陛下坐吧。”
一旁的道幾公公掩着口笑了,想來賢妃娘娘是嫌陛下屁股大,一個蒲團坐不下。
烤好的兔子肉都片成小片放到碗裏了,唐宛宛蘸着醬汁咬了一口,侍衛手藝老道,烤出來的兔子肉質滑嫩,兔皮上還有一點焦香,野菜魚湯也很有滋味。她一邊吃一邊喜滋滋地說:“這外邊就是跟京城不一樣。”
晏回搖頭失笑:“你傻樂什麽呢?才剛走了一個上午,還沒出京城的地界呢,這裏尚屬于京郊。”
唐宛宛頓時又頹了。
一行人吃過午飯歇了一會兒就上路,緊趕慢趕,總算在日落之前趕到了一個鎮子。這安河鎮距離京城不遠,南北往來的過路人沒地兒歇息,都要進鎮子裏尋個住處,是以十分熱鬧。
侍衛找了鎮子上最大的一家客棧入住。臨下車前,晏回給她往頭上罩了一頂帷帽,把整張臉都遮在白紗裏。唐宛宛還不太樂意:“為什麽要帶帷帽啊?”
因為常在外邊行走的多是些大漢,性子比較糙,看見個美人指不定要調侃兩句,圖個嘴皮子爽快;就算他們沒這麽荒唐,只是多看兩眼,晏回也會不高興的。這些跟她解釋反倒麻煩,于是晏回面不改色說:“你長得太美,怕把別人的魂兒勾跑了。”
這句話正正好戳在唐宛宛的心坎裏,十分滿意,戴着帷帽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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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引着兩人往客棧裏行。他們來得有些晚了,提前住進來的是一個晉商幫,三十多個大漢住得散,前院住了十幾個,中院住了十幾個,後院也住了一撥。人倒都挺爽快,侍衛本想給些銀子讓他們将裏面的院子空出來,這些人卻沒要銀子,拿着行李換到前頭的院兒去住了。
那家領隊的是個比晏回還要年輕的少爺,穿着一身錦袍,頗有兩分儒雅之氣,還帶着十多個仆從,另請了镖隊護行,一行人中沒一個女子;晏回這邊卻是帶着倆小妾,另有好幾個丫鬟,都是養尊處優的模樣,看上去就不像勤勤懇懇做生意的人。
那年輕少爺行出來時跟幾人打了個照面,唐宛宛定睛看了看,長得還挺俊。他旁邊跟着的幾人要麽是目光精亮精神矍铄的老者,要麽是臉龐稚嫩的年輕小夥;再往後看,都是抱着刀的彪形大漢,有一個臉上還有刀疤,看着挺滲人的。
大概是看出幾人氣度不凡,這位少爺拱手笑了笑:“敝姓竹,字如晦。要在這客棧中住個三兩日,手底下都是一群粗人,若有叨擾還請原諒則個。”
金吾衛副提舉賀知舟怎敢讓陛下開口作答?他忙接過了話頭:“竹公子客氣了。”
待幾人走遠,唐宛宛小聲說:“這人好會說話啊。”明明是人家先住進來的,自己這邊要請人家換個住處,換成誰心裏都會有兩分窩火,若是遇上脾氣暴的指不定要吵上一架。而這家少爺不光不嫌他們多事,行了個方便還主動示好,實在是太會說話了。
晏回跟着侍衛往最裏面的院子行,聞言說:“晉商一向以仁義走天下,還有個‘學而優則商’的說法,越是家業龐大的,為人越好打交道。”
唐宛宛一進了客棧就好奇地左右張望,這家客棧共有三進院子,最前頭一個院留作大堂,後頭兩進院子東西南北四面都是屋子,中間再有兩排屋子橫亘,成了一個“皿”字形。每個院子都是上下兩層樓,再在南面開出一道出口。
賀知舟将人領到了地方,恭恭敬敬一拱手:“爺,您往最中間住,周圍一圈都是咱們的人,其他兄弟住在左右兩家客棧,必能萬無一失。”
晚膳用得簡陋,比宮裏自然要差遠了。不過能開店的都有兩分手藝,唐宛宛這麽多年來吃遍京城的路邊攤,一點都不挑揀,不管哪兒的吃食都能吃得有滋有味的。
等進了屋,新奇的東西就更多了,牆角立着一張床,前頭有壺門形木镂裝飾,床外側擺着一張小小的炕桌,上頭放着一個瓷壺兩個茶盞。這床居然沒有四條腿,而是實心的。唐宛宛蹲下身掀起床被看了看,底下竟是泥砌起來的。
她看得稀奇:“我還沒睡過這樣的床呢。”
“這是土炕,一般是尋常人家用的,你出身富貴自然沒有見過。咱們京城也少見,百姓冬天都在屋裏生炭火,都嫌土炕不好看。”晏回說。
今日見了不少新奇東西,唐宛宛一整晚喋喋不休:“陛下,晚上的時候那店小二問咱們‘打尖還是住店’,打尖是什麽意思?”
晏回說:“就是休息一會兒,吃個便飯的意思。”
“那進門的時候,小厮怎麽把咱們的車馬都給牽走了?”
晏回說:“那麽多馬擋在店門口會擋了人家生意,客棧後頭有個馬廄,就牽去那兒。”
唐宛宛點點頭,又嗅了嗅:“屋子裏燃的香怎麽跟咱們平時用的香不一樣?聞起來味道怪怪的。”
晏回無奈答:“那是劣質的熏香,想來是除異味用的。你在京城用的都是上等香,聞起來自然不一樣。”
“還有這床為什麽沒挂床帳?”
晏回聽得心累,自己也不清楚,只能信口胡謅:“現在沒蚊蠅,所以不用床帳。”
也不知她這一晚上怎麽攢下這麽多問題,活脫脫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京巴佬。晏回說得口幹舌燥,喝了一杯茶解了解渴,問她:“你從沒住過客棧?”
“沒有呀。”唐宛宛搖頭:“我在京城的時候肯定沒住過,從小到大又只去過江南,太爺爺帶着去的,一路上有時住在我太爺爺朋友的家裏,更多時候都住在遠房親戚的家裏——陛下你也知道的,我家親戚太多了,因為京城花銷太大,好多人都去了別處落戶,天南海北哪兒都有。”
話剛說完,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咱們吃完晚飯的時候,那掌櫃的為何笑得一臉奸相,問咱們要幾個私窠子?私窠子是什麽?”
晏回微微蹙着眉,糾結了好一會兒,尋思着還是得告訴她,她才能消停。于是一翻身把人壓下了,低頭看着她說:“就是從私妓館裏喚幾個姑娘過來,做咱倆晚上會做的事。”
唐宛宛呼吸一滞,不說話了。她還是知道私妓是什麽的,眨了眨眼慢騰騰說:“這樣……好像不太好……”
旁邊屋子住着的關婕妤噗嗤一聲笑了,揶揄道:“宛宛你趕緊睡吧,大晚上瞎琢磨什麽呢?”唐宛宛頓時大囧,這屋子牆薄,隔音效果十分得差,這邊打個呼,對面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
她閉上嘴巴不敢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聽到對屋沒動靜了,唐宛宛心說關婕妤應該睡着了,又小聲問:“先前在樓下見到的那些人,陛下說他們是晉商,可商人怎麽身上都拿着兵器?後頭還有個男子臉上有條刀疤,看着怪滲人的。”
晏回把她摟進懷裏,開始給自家小美人講故事了:“那是晉商,他們從北邊出發,将皮子、藥材等物賣到南邊,再進些布匹、茶葉回來賣。因為路途遙遠,若只是一家一戶做生意是做不大的,晉商往往是一個大家族做買賣,有時甚至整個鄉鎮都入了夥。”
“天下巨賈,三分之一為晉商。這一去一回就得大半年,有時會遇到山匪、水匪、地方豪強,路上必須得有镖隊護行。而镖局之中又有好些镖師曾經是江湖人士,身上難免會帶兩分兇煞之氣,這才能不被外人欺負了去。”
“這麽厲害?”
晏回笑笑:“你們唐家也有商隊,是賣玉器和木材的,如今已有些規模了。興許再有個幾十年也能做大。”賢妃不是随便納的,家世背景祖宗五代都得一一查明白了,晏回反倒比她還清楚。
唐老爺早早地分了家,這些事唐宛宛不清楚,尋思着回頭去跟太爺爺問問自家的商隊是什麽樣。
到了次日再下樓,唐宛宛看竹家商隊的目光就不一樣了,滿眼敬仰之色。
大堂是井字形的,四面是屋子,頂上是個大大的天井。大清早沒什麽陽光,今日又有些風,竹家的仆從拿出幾張葦席來鋪在地上,将藥材從麻袋裏揀出來,通通放到葦席上去晾曬。
這些藥材平日都在镖車裏悶着,容易受潮生蟲,有工夫就拿出來晾晾。
一排藥材唐宛宛只認得兩樣——上等的老山參擺了滿滿一張席子,膠面光亮的驢皮膠也擺了滿滿一張席子。這兩樣都是年份越久越珍貴,唐宛宛辨不出年份,卻也清楚人參和阿膠在京城都是幾十兩起價,人家一帶就是好幾麻袋,妥妥的財大氣粗。
晏回擡起手按在她發頂上,把她的腦袋扭正,一邊說:“出門在外要懂得避嫌,不能盯着別家商隊的貨物看,這是規矩。”
他兩人是從竹家人旁邊走過去的,離得并不遠,竹如晦聽到這話朗聲一笑:“這位老爺嚴重了,小姑娘随便看,看上什麽只管說就是。”
晏回心中一動,心說這是在主動示好了。都說晉商講義氣,出門在外喜結善緣,此話果真不假。尤其是己方這會兒也扮的是一個商隊,與商路上的朋友交個好總是有益處的。
可他卻聽得心口一堵:竹家少爺喊他“老爺”,喊宛宛卻是“小姑娘”,俨然是把他和宛宛當成是一對父女了。
為了應和“富商家主”的身份,晏回往嘴唇上貼了一小撮胡子,臉上也以太醫特制的藥水塗黑了些;他又一向說話做事老辣,舉手投足間盡顯老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個五六歲。
而唐宛宛行為舉止活潑,本來就長得面嫩,穿的戴的又一向比實際年紀小兩歲。晏回比她大六歲,再加上個跟晏回年歲相當、又跟宛宛十分熱乎的關婕妤,這就被錯認成爹娘帶着女兒出門了。
——真是太沒眼力見了,晏回心說。
吃過早膳回了房,他立馬把嘴上貼着的胡子給撕了,又吩咐道己去叫太醫來,往臉上貼了一張面具,拿過鏡子左照右照,總算跟唐宛宛像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