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郁悶
時已入了夏, 天兒一點點熱起來了,針工局早早地送了單薄的袍服、靴襪來。長樂宮所有宮人一人三身, 足足裝了二十多個衣箱, 其中五分之一都是娘娘的。
按規制本該是由各宮派人去針工局領的,即便是幾位老太妃也不例外。可這回長樂宮的份例竟是由掌印女官親自帶着人送來的, 竟是将娘娘放在了和太後、陛下同等的位置上。
掌印女官笑得和善說:“小殿下冬天出生, 衣裳已經在準備着了,娘娘若是有空閑, 明日奴婢将圖樣子拿來給娘娘過目。”
紅素規規矩矩應答了幾句,目送一行人走遠, 心中的歡喜沒邊兒了, 只覺自己離一等女官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伺候紅素的小丫鬟抿着嘴偷笑, 小聲問她:“紅素姐姐,咱們娘娘是不是要當皇後啦?”
“慎言!”紅素面色一冷:“這話也是你能說的?要是被嬷嬷聽見了,少不得要給你一頓板子吃!”
小丫鬟縮了縮脖子, 不敢再說話了。
方才的片刻歡喜立馬隐了去,紅素琢磨着如今宮裏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長樂宮, 得吩咐下頭的宮人們今後更得謹言慎行,萬不可行差踏錯半步,給娘娘惹麻煩。
回了寝宮, 她正要把針工局送來衣裳的事跟自家主子說一聲,進了屋卻見娘娘在跟陛下下棋。紅素瞧得稀罕,仔細一看忍俊不禁,原來是娘娘在看陛下雙手博弈。
“這棋盤之上可包羅萬象, 運變無形。你瞧瞧,這會兒還是朕占優勢的,可你若往此處行棋,這叫象步飛,随後沖關一路緊氣,十子之內便能扭轉乾坤了。是不是很有意思?”
唐宛宛手托香腮,坐在他對面一臉幽怨地望着他,以表情回答了他的問題。
晏回臉上笑意一僵,将撚在指尖的棋子扔回棋盒,在她光溜溜的臉上悠着勁兒捏了一把,無奈說:“朕一向沒什麽樂子,閑暇時念念書下下棋,有時候喝點兒小酒,就是如此了。”
“陛下可真不容易。”唐宛宛唏噓道,這麽多年就靠這點子消遣,換成她她怕是能瘋。
晏回笑了笑,确實如此,宛宛入宮之後竟成他最大的樂子了,聽她說話是樂子,琢磨她各種稀奇古怪的表情是樂子,欺負她的時候是最大的樂子,每一天都有新鮮體驗。
可唐宛宛明顯不這麽想,她快要悶得長草了。這會兒被拘在宮裏,太後指來的幾個嬷嬷天天念叨,唐宛宛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要麽是——“哎喲娘娘您怎麽能吃這麽多呢?餓得慌?奴婢知道您餓,可懷着孩子一頓不能吃太多,得少食多餐才行”;
要麽是——“哎喲娘娘您怎麽能站到床上呢,萬一栽下來可怎麽是好?床帳掉下來了?床帳怎麽會掉下來呢?您和陛下昨晚上莫不是……這是好事呀,娘娘羞什麽,喊個丫鬟給您挂簾子。”
要麽是——“哎喲娘娘您怎麽能打絡子呢?會傷了眼睛的!”
要麽是——“娘娘您怎麽能赤着腳穿木屐呢?在寝宮也不行啊,寒從足底起,容易着涼的。”
要麽是——“大晌午的太陽多曬啊,咱傍晚時候再去禦花園溜達。”
唐宛宛心裏憋屈,卻因為這幾個嬷嬷是太後指來的,不好駁她們的面子,只能細聲細氣地答一句:“知道了。”
宮裏這麽些年沒有貴人有孕,幾個孕嬷嬷常被太後指去給宮外的命婦養胎,許多貴人都搶着請她們過府。這差事就是得天天喋喋不休地說,把任何隐患掐滅在萌芽裏,不求得貴人青眼,只為求一個穩妥。
這事放在別的大家閨秀身上可能只是覺得唠叨,唐宛宛卻丁點忍不了,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大笑,連吃喝都得受些拘束,被強迫着修身養性。
傳宗接代都是女子受罪,自己這個當爹的卻沒法分憂,晏回有點過意不去,跑去跟太後取經去了。
太後也是為難得很,努力回想了好一會兒:“母後懷你那會兒拿個九連環就能玩半天,玩累的時候就去逗逗鳥,偶爾喊你幾個表姨來宮裏說說話,也是自在得很。”
“宛宛她腦子鈍,又沒耐性。”晏回無奈說:“九連環她只能解開四個,越玩越生氣。”
荷赜姑姑笑着說:“主子那時候還常看鐘鼓司變戲法,每個月光是賞下去的銀子就得上百兩,連太上皇跟您說話您都心不在焉的,一直盯着臺上的戲子看。”
“太上皇不高興了,您倆還怄氣來着。結果過了沒幾天,太上皇自己跑過來,還專門學了幾樣戲法逗您開心。主子可還記得?”
“那事怎麽能忘?自然記得。”太後樂不可支,轉頭給自家兒子出馊主意:“要不你也跟你父皇學學?”
晏回眼睛一亮,“孩兒去鐘鼓司瞧瞧。”
待晏回匆匆走了,太後笑得前仰後合:“這麽些年,就從沒見過什麽事能難住他。以前隔日來我這一次,幹坐半天也說不了十句話,如今總算是有些人氣兒了。”
荷赜姑姑還是那句老話:“賢妃娘娘是個有福的。”
太後拿着宛宛昨日吃的午膳菜單看了好幾遍,指着其中幾樣笑得直眯眼,“人都說酸兒辣女,宛宛這酸的甜的辣的都吃,才三個多月就這麽好的飯量,指不定肚子裏懷着倆呢!”
這話荷赜不敢接口,她知道太後只是随口一說,萬一她再添幾句,讓太後真的生出一胎抱倆的心思,将來失望了卻是不美,便只笑着應答。
晏回在鐘鼓司看了一下午的百戲,挑挑揀揀,好多不滿意的地方——唱戲的彈曲兒的宛宛不愛聽;跳劍的、疊案的、走高索的都不行,聽醫女說懷着孩子不能大喜大驚,他怕宛宛看得心驚肉跳的,反倒吓壞了自家娃;在馬背上做各種花樣的那個也不行,瞧着比朕還英武,模樣也挺俊俏,不好不好……
看來看去,當真只有變戲法這麽一樣能入眼,有幾分新奇,晏回便跟那小個男子說:“你方才變的幾個戲法是怎麽做的?給朕講講。”
當晚回了長樂宮,晏回還沒進門就聽到了宛宛氣鼓鼓的聲音:“你是故意氣我的吧!”
晏回忙推門進去,一眼就瞧見宛宛在跟幾個丫鬟逗鹦鹉玩,原來是說那鹦鹉的。晏回松了口氣,問:“怎麽了這是?”
鹦鹉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唐宛宛從鳥籠縫丢了幾顆瓜子到它身上,鹦鹉冷漠地抖了抖毛,把那幾顆瓜子抖下去了,充分表現了不食嗟來之食的好品格。
這鹦鹉脾氣古怪,沒人搭理它的時候能叨叨一晚上,有人逗着玩的時候就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死活不吭聲。
唐宛宛愈發意興闌珊,癟着嘴不想說話。晏回見自家小美人不高興了,出聲啐了那鹦鹉幾句:“不識相的東西,以後再也不讓小太監抓蟲子給你吃了!”
話落忙讓丫鬟把鹦鹉帶下去,又把宛宛抱到膝頭上哄:“咱大人有大量,不跟只破鳥兒鬥氣,趕明兒去喂魚去,不管喂什麽人家都吃。”
唐宛宛斜他一眼。
“跟誰學得這白眼?難看死了,再斜眼睛就長歪了,快改回來。”晏回話音剛落,就聽到紅素絮晚幾個站在屏風後頭忍笑,晏回心知自己又一回丢了面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幾個丫鬟呈完膳,又退了出去,兩位主子都沒有要人布膳的習慣,紅素還貼心地把房門關好了。
待吃完了晚飯,晏回又把宛宛拉到桌前,還專門熄滅了幾盞燭燈,屋子裏變暗了不少。唐宛宛不由好奇:“陛下這是要做什麽?”
晏回坐在她面前,微微笑着說:“今日學會了幾樣戲法,變給你瞧瞧。”他從袖中掏出一沓銀票來,唐宛宛看得眼睛直了——啧,各個都是百兩銀票。
晏回遲疑須臾,有點尴尬地說:“宛宛你往後退兩步。”
“變戲法還有讓人離得遠一些的?陛下莫不是本事不精怕露餡吧?”唐宛宛語氣嫌棄,卻聽話地站遠了一些。
“看好了!”晏回把那一沓銀票展成一個扇面給她看,随後将銀票合攏,空出的一只手上去一彈,再對着宛宛展開時,一疊銀票竟全都變成了白紙,沒一張有字的。
“啊呀!”紅素絮晚幾個輕輕叫出了聲,不知道這是怎麽做的。
晏回目露得意:“如何?”
“陛下真是……”唐宛宛跟看傻子一樣地看着他,搶過他手裏的一沓白紙,翻到背面去,正是那疊銀票。原來這一沓分為兩半,反面是白紙,正面是銀票,變戲法的時候借着一沓紙合攏的瞬間将正面換到背面,再展開時只給人看白紙那面,剩下的銀票都藏在後邊。
明知道陛下是好心,宛宛還是沒能忍住嫌棄,小聲嘀咕:“這都是多少年前的玩意了?我小侄女都嫌沒意思了。”
鐘鼓司的藝人都來自民間,晏回不常看,所以瞧着各個新奇;唐宛宛卻是打小在市井民間玩了個遍,這些簡單的戲法她自己都會變。
晏回默默腹诽:都說女子懷孕不容易,可怎麽從沒人說過當爹的也不容易啊!弄得他一個皇帝都跑去學變戲法了,即便如此還被嫌棄了個徹底。
唐宛宛跟他一樣身子向後癱在椅子上,滿身的頹喪之氣,她望着屋頂的夜明燈哀嘆一聲:“九連環我解不開,投壺我也投不中,丫鬟踢花毽給我看,卻不讓我自己踢。這才懷了三個月,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醫女說過有孕之後不能憂慮、不能多思,要保持心情開朗,天天垂頭喪氣對腹中的小殿下不好的。宛宛這都悶了多少天了?
晏回心裏一咯噔,琢磨片刻後說:“叫丫鬟準備衣裳去吧,今晚早早睡,趁着明日休沐帶你出宮去玩。”
“真的?”唐宛宛立馬高興了。
兩個嬷嬷對視一眼,皺着眉正要說什麽。晏回朝她們瞥來一眼,淡聲說:“馬車穩當得很,該去什麽地方玩什麽,朕也省得分寸。太後送你們過來是要你們讨娘娘歡心的,可不是監督娘娘閉門思過的。”
兩個嬷嬷不敢再多嘴,只好應了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