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算計

在全素齋中用完了午膳, 晏回帶着宛宛上了馬車。等車簾子一放下,他把宛宛穩穩抱到自己膝頭上, 垂着眸眼神溫柔, 摸摸她鼓鼓的肚子,聲音更是溫柔如水:“吃飽了沒有?”

“有點撐。”唐宛宛打了個飽嗝。

晏回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 又垂下眼望着她的肚子, 微微笑着說:“下回想吃什麽了,就給父皇托個夢。”

——敢情不是在問自己啊!

自從上回聽到醫女說“長輩不能吵架, 腹中的胎寶都能聽得懂”,打那以後晏回就時常對着唐宛宛的肚子自言自語, 仿佛能隔着肚皮看到小寶寶似的。

唐宛宛很是無奈, 這才三個多月就這樣了, 要是真的生下了孩子,以前那個英明神武的陛下還能回來麽?

在他懷裏眯了一小會兒,馬車就停下了。唐宛宛還詫異這麽快就到長樂宮了, 被扶下馬車後擡頭一看,面前竟是自己家的大門, 原來陛下帶她回娘家了。

喜色還沒挂上眉梢,唐宛宛一轉眼就看見側旁還停着一輛小小的馬車,前頭套着一只大白馬, 紅木飛角雕花窗格,上好的錦綢為車簾,看着比晏回的大黑馬車要精致多了。

唐宛宛正尋思着這是誰來自家做客了,方繞過馬車, 竟看見大門外跪着三個年輕姑娘。她定睛瞧了瞧,左右跪着的兩個綠衣明顯是丫鬟,中間那個穿着一身水藍色的輕紗裙,身段窈窕,光瞧個背影便覺姿色不俗。

最最重要的是這三人跪在自家門口,唐家大門卻緊緊閉着。

唐宛宛心裏一咯噔,尋思着這陣仗擺明了是有事啊。她被晏回攬着上前,問那姑娘:“你是何人,怎麽在我家大門外跪着?”

在太陽底下跪了一晌午,那姑娘臉上滿是細汗,雙頰紅撲撲的,唇色卻微微泛着白,似乎中了暑氣。她擡起頭略略瞧了一眼,只見來人穿着富貴,身邊還跟着個男子,兩人形容親密,以為是唐家的哪位小姐,怎麽也沒往陛下和賢妃娘娘上頭想。

這姑娘伏在地上給唐宛宛磕了個頭,垂淚漣漣道:“民女常素心,求小姐給我做主啊!”

唐宛宛懷上娃之後最聽不得哭聲,好像這當了娘,心也變得更軟了。上回她身邊伺候的丫鬟因為碎了一個瓶子,跪在她面前哭了兩聲,唐宛宛自己都想跟着抹眼淚了。

可三個姑娘跪了這麽久,唐家卻大門緊閉,其中定有隐情,唐宛宛繞過了她,抿着唇沒有應答。侍衛敲了半天門也沒人來開,裏頭的小厮隔着一道門粗聲粗氣地說:“趕緊走趕緊走!”

侍衛一聲“放肆”正要出口,卻猛地想起這是賢妃娘娘的母家,忙把這倆字咽下去,差點咬着舌頭;又因為今日陛下和娘娘是微服出宮的,不能暴露身份,侍衛扭回頭來一臉為難。

唐宛宛吆喝一聲:“阿福開門,是我帶着姑爺回來了!”

“哎喲小姐回來啦!”大門很快開了,裏頭兩個小厮把人迎進去,目光警惕地盯着常家姑娘,等自家小姐姑爺和侍衛丫鬟都進去了,又動作麻利地把大門關上了。

唐宛宛瞧得奇怪:“外頭那是誰啊?”

“小的不敢說。”阿福朝着北邊指了指,“這會兒老爺夫人少爺們都在正廳呢。”

唐宛宛只好往正廳行去,她還沒進門,隔着老遠就聽到裏頭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幾個丫鬟仆婦苦口婆心地勸:“夫人息怒啊,老爺只是一時糊塗啊!”

緊跟着“啪嚓”一聲,好像是杯盞被砸碎了,唐夫人把身邊能砸得都砸了,掩面泣道:“這日子沒法兒過了,和離了才自在。”

唐老爺聽得五髒六腑都在顫,忙軟着聲求饒說:“都一把年紀了還和離什麽喲,你回了娘家,咱孩子們怎麽辦?咱花點銀子把那姑娘打發走,好好過日子不成嗎?”

唐宛宛快步上前,還沒跨過門檻又被晏回扯了回來,指指地上說:“小心點,滿地都是脆瓷片。”

杯盤碎了一地,正當時節的草莓葡萄也都各處亂滾,滿地汁水狼藉。跟着出宮的幾個丫鬟都很有眼力見兒,先主子一步進去拿着小箕收拾去了。

“芸香秋晴快去收拾行李,咱們回娘家去住,我再不跟這渾人過日子了!”

兒子兒媳一疊聲地勸:“母親不能啊!”

唐宛宛還是頭回見到這陣仗,心口噗通噗通直跳。忙打起笑臉跨過門檻,她也不敢再火上澆油,開口就是歡快的笑:“爹娘,我回來啦!”

唐夫人一看到自己閨女先是一驚,出口時仍帶出了兩分火氣:“你大着肚子亂跑什麽呢?想見娘差個婢子來喚一聲就行了,怎麽專門出宮來了?”

唐宛宛不敢說自己是出宮來玩的,說了又得挨唠叨,嘴巴比蜜還甜:“爹爹和大哥二哥不能進後廷,我想你們了呀。”

這話一出,直把唐老爺聽得老淚縱橫,他避過身抹了抹眼角說:“宛宛你快勸勸你娘。”

“還勸什麽,你……”轉眼看到陛下也跟了進來,唐夫人忍着氣,總算能坐下好好說話了。短短半刻鐘,便把前因後果說了個明白。

原來新上任的太仆寺卿季大人昨晚上請了幾位同僚到自己家裏做客去了,他以前是四品少卿,這月初剛升上來。其人性子和善,跟唐老爺一向私交不錯,這回又碰上升官的大喜事,唐老爺就樂颠颠地做客去了。

誰知這一去,當晚就沒能回來,季家差小厮來傳了個口信,說是唐老爺喝醉了,死活不肯上轎子,今晚就在他家留宿吧。

唐夫人不太高興,卻也沒說什麽,尋思着快要到宵禁的時辰了,夜裏趕路也不好;又知道唐老爺身邊跟着個書童,也出不了什麽大事。這會兒卻悔得腸子都青了——今早叫兩個兒子去領人,季家死活不讓走,說是唐老爺輕薄了人家遠房的表姑娘。

“不、不能吧……”唐宛宛聽得瞠目結舌。

唐老爺直叫苦:“我哪有輕薄啊?我都一把年紀了,平時吃豬腰牛鞭都快補不起來的年紀了,那姑娘跟我閨女一個年紀,我怎麽能去輕薄人家喲?”

“那人家姑娘還能搭上自己的清白冤枉你不成?”唐夫人更怒。

唐老爺啞口無言,說破嘴都解釋不清,大老爺們眼睛通紅,都快要掉眼淚了。

“泰山大人可否仔細說說?”這事是人家的家事,晏回畢竟還不是正經女婿,原本這話不該他說,這會兒見宛宛也跟着着急上火了,立馬出了聲。

唐老爺揉揉眉心,組織了一下言語,徐徐開口:“昨晚上喝斷片兒了,季四哥領着我到一間屋子去睡,我就記得屋裏頭有個枕頭有張床,別的什麽都不記得了,一覺睡到了大天亮被吵了醒。”

“屋子裏站了一群人,那姑娘拿着剪刀就要捅心口,被季家人攔下了,就是、就是說的這事……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都睡死了怎麽還能輕薄了她呢?”

晏回有幸見識過唐老爺的酒品,聞言也有點拿不準,又問:“您身上的衣裳……”

兒子閨女都在這兒聽着,唐老爺面上窘迫,也只能硬着頭皮答:“睡了一晚上睡皺了,卻好好地穿在身上。”

晏回瞧出他的窘迫,沖着宛宛笑了笑:“你去跟夫人說話去吧。”

等到出了正廳的門,唐宛宛就發現娘親不哭了,臉上的濕淚一擦,眼睛裏連紅絲都沒有,仿佛剛才的眼淚都是假的。唐宛宛忙問:“娘您怎麽想的啊?”

“還能怎麽想?”唐夫人忿忿道:“你爹就是個腦子渾的,自己解釋不清楚,竟還想着息事寧人,還得娘給他收拾這個爛攤子。”

這“息事寧人”的說話把唐宛宛駭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問:“我爹同意她進門了?”

“他敢!他要是敢把人納進門來,娘親手掐死他!”這話聽得路邊匆匆行過的丫鬟一個哆嗦,猛地跪倒在地,連“娘娘吉祥”都擠不出來了。

唐夫人說着說着又笑了:“你爹是什麽樣的人,娘怎麽能不清楚?昨晚上喝醉了好幾位大人,都在季家留宿了,明明一群男子安置在一個客院,同院之中怎麽可能出現女眷?季家是傻的不成?只是那些同僚都跟你爹不在一個屋子住着,也沒法為他作證。”

“您既然知道不是我爹的錯,那怎麽還說要和離?”唐宛宛松了半口氣。

唐夫人拍拍她的手,“我就是吓吓他。你爹這人喝酒一向沒個輕重,明知自己酒量不行卻還要卯足了勁兒喝,別人敬酒他來者不拒,跟人來瘋似的。季家大人是他多年的朋友,這會兒竟也要算計他了。”

唐宛宛咬着下唇猶豫了一會兒,臉色青青白白:“方才我進門時多瞧了兩眼,是個挺漂亮的姑娘,她那麽年輕,卻算計爹爹……是不是因為我……”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的,可閨女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唐夫人如何不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麽?自從宛宛入了宮,大半年榮寵不衰,如今又懷上龍嗣,入主中宮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這些日子時常有人給唐家送禮,唐家遠房親戚送,京城富商送,連好些官家也送。

唐家從不敢收,都委婉地推拒了。可人家照樣有法子,竟會從院牆外将禮盒丢進來,附在裏頭的信上只寫個落款,表明自己是哪家的,什麽所求都不寫,仿佛只是為了在唐家人面前混個眼熟。

唐家的幾個姑娘都如花似玉,唐老爺這會兒都四十好幾了,仍能稱一句儒雅,相貌委實不俗。可要是說年方二八容色姣好的姑娘瞧上了自家老爺,唐夫人是一百個不信。

這要是放在以前,唐老爺有什麽值得算計的?這會兒卻不一樣了,這一旦過了府,将來就是國丈家的貴妾了,季家用一個遠房的表姑娘跟國丈家攀了親,京城誰不給兩分臉面?

“怎麽能是你的錯?毛病是你爹身上的,跟你有什麽關系?娘趁着這一回發發脾氣,索性吓住他,讓你爹把這酒給戒了。你爹若是不改了這毛病,将來還指不定會有多少禍事會從天而降。”

唐宛宛聽得連連點頭,轉念卻又是為難:“可府外頭跪着的那姑娘怎麽辦?這來來往往都是人,總不能就這麽跪在外頭,讓別人一直看着。”

“你爹和兩個兄長的意思是多給些銀子打發走,怎麽可能有用?人家擺明了就是沖着你爹來的。”唐夫人冷笑一聲:“哼,那姑娘倒是個有膽色的,拿自己的清白做賭,當時又沒個見證人,你爹如何能跟他們掰扯清楚?還不都是随他們說?”

唐宛宛苦着臉:“那怎麽辦啊?”

“娘也沒想着法子,她樂意跪就在外邊跪着吧,等禦史參到陛下面前了再說。”唐夫人嘆了口氣,又不想讓她操心這些煩心事,便打住話頭,把宛宛上下打量一圈,笑了:“怎麽半月未見,你胖了這麽多?”

“真的胖了?”唐宛宛摸摸自己的臉,“大概是因為我最近吃太多,比陛下飯量還好,沒事做的時候總是想着能吃點什麽。都已經一天四頓飯了,還總是想吃東西,水果點心擺在那兒,一下午半盤子就沒了。”

唐夫人沒好氣地說:“你這就是閑得慌。”

“可嬷嬷丫鬟們什麽都不讓我做啊。”唐宛宛委屈兮兮地訴苦:“在宮裏悶得慌,每天聽到嬷嬷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吃喝穿用睡全都要管着,看見我做什麽都說不好,就連我坐在屋子裏看看話本打打絡子玩,她們都要唠叨。有時我都想頂兩句,可嬷嬷都是太後身邊的,只能自己憋着。”

“醫女怎麽說?”

“醫女說肚子裏的小寶寶可好了,一點毛病都沒有。”

她皺着臉一臉委屈,唐夫人沒忍住伸手揉了揉,笑着說:“那你這樣,嬷嬷再唠叨你的時候,你就說頭疼,她一說話你就捂腦袋,她就不敢唠叨了。不過該聽的還是要聽,要是她們沒完沒了的唠叨你就裝頭疼,委屈誰也別委屈了自己,更別氣着了娘的外孫。”

“娘懷我的時候都做些什麽消遣?”唐宛宛問。

“那時候你哥姐四個年紀都不大,都得娘操心,再有親戚之間往來,逢年過節家裏要添什麽要給下人發什麽,都得我來想。鋪子需要算賬,田地需要收租,每天忙成了陀螺,哪顧得上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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