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血崩

懷過五月, 宛宛的肚子就一天一天大起來了。

晏回每天回了長樂宮第一件事就是關起房門,把人抱上床撩起外衣, 拿出線尺來量一量宛宛的肚子。幾天就能胖半寸, 長勢十分喜人。

晏回心裏的歡喜都要溢出來了,跟種西瓜的老農似的, 看着自家娃從一顆種子長到這麽大, 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要當爹了。他垂着眸神色溫柔,在唐宛宛的肚皮上親了一口, 開口照舊是一句:“想爹了沒有?”

唐宛宛被摁在床上量肚子,好笑道:“陛下怎麽回來得越來越早了, 奏章都批完了?”

“要緊的都批完了, 剩下的交給江致他們。”晏回摩挲着她鼓起的小腹, 阖着眼哼一支小調,心情很好的樣子。一支曲子沒哼完,他卻驀地縮回了手。

這麽突兀的動作看得宛宛莫名其妙:“陛下怎麽了?”

只見晏回望着她的肚子, 神情有驚有喜,喃喃說:“動了……他踢了我一下。”

“這有什麽, 每天都在動呢,我都感受過好幾回了。”

這卻是晏回頭回摸到,他再把手輕輕放在上頭, 等了好半晌也沒再等到動靜,肚子裏的娃十分不給面子。晏回也不氣餒,起了身說:“差點把要事給忘了。”

兩人同去了前殿,卻見道己帶了四個小太監來, 每兩人擔着一個大箱子,小心放到地上了。唐宛宛還當是什麽要緊的,走上前去一看,原來是撥浪鼓、竹蜻蜓、紙鳶、九連環、巧板一類的小玩意。

唐宛宛一樣樣拿出來看,明知道不是給自己玩的,看得還挺開心,好些東西她都好多年沒見過了。

道己笑眯眯說:“這是太後命人做的,說早早準備上,将來小殿下一出娘胎就能玩得上,娘娘看看還缺什麽,再讓他們去添置。”

匠作局的工匠們都心靈手巧,花樣已經很齊了,唐宛宛想不到別的,高高興興地賞了銀子下去,次日請安時又跟太後道了謝。

每天吃好睡好又有人逗着開心,唐宛宛整個人胖了兩圈。可随之而來的一件事,讓她整個人都懵了。

當晚晏回回到長樂宮的時候,臉色十分難看,定定看着她,唇啓了又合,好半晌沒能發出聲來。

唐宛宛還在書桌前練字,醫女告訴她要修身養性,故而每天都要耐着性子寫半個時辰的楷字。見到陛下臉色這麽難看,宛宛奇道:“陛下怎麽了?大臣又惹您生氣了?”

晏回倒出壺中的殘茶來一口飲盡,聲音艱澀道:“你去換衣裳,快一點,咱們出宮一趟。”

這大晚上的他也不說去哪兒,唐宛宛卻知道陛下從不莽撞,他既然這麽說了,定是有什麽急事非得出宮不可。聞言忙去換了一身方便的衣裳,連晚膳都沒顧上吃。

等到上了馬車,晏回摸摸她的手,緩聲說:“你深呼吸,別緊張,朕慢慢給你說。”

唐宛宛的心微微提了起來,聽到陛下說:“你二姐原本該是下月生,可不知怎的提早發動了半月,生得很快,晌午時生下了一個小姑娘。”

先前唐家二姐還遞了一封家書入宮,宛宛央着晏回指了兩個醫女過去,下午聽到信的時候晏回還挺高興,尋思着過兩日洗三的時候帶宛宛出宮去瞧瞧小外甥女,還想好了要送什麽禮。

唐宛宛笑意剛浮上臉,立馬僵住了,只因陛下下一句就是:“剛才得了信,說是你二姐血崩不止……”晏回不敢細說,只沉聲道:“這會兒想要見見家中姐妹。”

唐宛宛瞠着眼睛看着他,眼淚一瞬間就出來了,顫巍巍地問:“什麽叫血崩不止啊?”

“血崩”是什麽,唐宛宛只懂個大概,從沒見過是什麽樣,可她打小長在後宅,也不至于一點都不清楚,知道那是會死人的。

“你可不能哭!”晏回心下一沉,趕緊把人抱進懷裏說:“你要是哭,馬車現在就掉頭回宮。”

身在這個位子上,晏回很少有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可晚上聽底下人傳來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在趕回長樂宮的路上足足猶豫了半刻鐘,連道己都勸着:“娘娘懷着龍種,這會兒萬萬不能受驚,陛下三思啊!”

然而劉家既然将這信傳進宮裏了,怕是人熬不過去了,這沒準就是姐妹間的最後一面了。告訴了宛宛會讓她受驚;可要是瞞着她,宛宛将來知道了,怎麽可能不怨他怪他?

晏回想想就覺得心慌,匆匆忙忙換來醫女一問,醫女說:“娘娘如今胎位已穩,只要別是聲嘶力竭地哭,問題不大。”晏回這才拿定主意帶她出宮。

唐宛宛憋着眼淚忍了一路,馬車緊趕慢趕趕到了劉将軍府,已經快要亥時了。劉家的門衛頭回迎駕,個個驚惶不安,唐宛宛從他們身邊匆匆行過,甚至都不敢問一句姐姐如何了。

宛宛步子越來越急,連舉着燈籠的仆從都得小跑着才能跟上,晏回索性将人打橫抱起,大跨步往內院去了。

唐二姐的相公是劉家老幺,住在一個偏院中,這會兒院子裏滿滿都是人。卻不像是晏回想象中亂糟糟的樣子,從老夫人到大夫人,甚至是幾個年輕的婦人都悄無聲息地坐着,各個面上白慘慘的,看模樣也是提着心吊着膽的。

幾個年輕的婦人攙扶着劉家老夫人給陛下請了安,搬了兩張太師椅出來請他坐下,甚至沒人想到該把陛下請到別處去等。

屋子裏燈火通明,只能看到人影子從窗戶上顯出來,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唐宛宛上前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唐家的丫鬟,兩只眼睛紅通通的,一見她忙說:“小姐可算是來了!”

丫鬟将門打開小小一條縫,唐宛宛正要往裏跑,又被晏回扯了回來,低聲飛快地叮囑了一句:“你二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可要是朕在外邊聽見你哭了,就算點了穴也要把你扛回宮裏去。”

唐宛宛連連點頭,只是整副心神都不在這兒了,心慌得壓根聽不到他在說什麽,被紅素和絮晚攙進了屋裏。

唐夫人和大姐并上幾個嫂嫂都在裏邊,圍着人坐了一圈。劉家人都在院子裏坐着,這是專門把地方留出來給娘家人告別來了。

“宛宛。”唐夫人已經哭不出聲了,只一個勁兒地掉眼淚,連唐老爺和兩個兒子都在屋子角落裏坐着,隔着一道屏風聽着屋裏的動靜。親人身逢大難,興許這就是最後一面,已經顧不得規矩了。

“宛宛怎麽來了?”唐家二姐唐玉兒臉色白得跟紙一樣,唐宛宛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都已經是六月天了,她的手卻涼得吓人。

唐玉兒抿了抿唇擠出一個笑來,拍了拍一旁丈夫的手:“都說了不讓你把信兒傳到宮裏去,吓到了宛宛怎麽辦?你偏不聽。”

劉小将軍沒吭聲,暖着她的一只手,紅着眼睛定定看着她,好像連多看一眼都成了奢侈。

唐家二姐大概是家裏最厲害的了,總是中氣十足的樣子,發起火來連唐老爺都敢怼,唐老爺在她面前從不敢喝酒。這會兒聲音虛得像是氣音,唐宛宛沒忍住又掉了眼淚。

不知想到了什麽,宛宛忙從脖子上拉出一條紅繩,最底下墜着個乳白色的橢形石頭,把石頭摘下來埋進了二姐手心裏,握着她這只手不放,哽聲說:“這是祀天壇的石頭,據說能逢兇化吉的。”

唐玉兒笑了笑:“行,那等二姐撐過去了再還你。”

唐夫人淚流得更急,知道玉兒說這話不過是為了讓宛宛寬心,果不其然,她緊跟着就說:“宛宛可千萬別着涼,我這幾日總是打噴嚏,今日好像是打噴嚏時勁兒使大了,把孩子給驚着了才早早發動的……還有懷着的時候也不能吃太多,方才我生下的閨女七斤八兩重,可把我給疼死了……起了個乳名叫香如,将來你要是得閑,就把她喊進宮裏去說說話,這樣就沒人敢欺負她了。”

話說得斷斷續續的,還在微微地喘。唐宛宛抹了一把眼淚,癟着嘴說:“你不要說話了,你攢着力氣。”

滿屋子的血氣,即便是已經清理過了,還能從被子上看到斑斑血跡。唐玉兒側身躺着,腰腹上和背上紮着十幾根銀針,太醫悶出了一身汗,撚着銀針微微轉動,兩寸長的銀針要斜斜刺進一半去,看得人觸目驚心,又叫劉小将軍在她舌下壓了一片老參。

兩刻鐘過去,唐玉兒沒了力氣,閉上眼睛睡過去了,把唐家人吓得不輕,時不時伸手去探探她的鼻息。太醫卻面色漸松,深深出了一口氣:“血止住了。”

“真的?”衆人都是狂喜。劉小将軍甚至當即跪下給太醫磕了個頭,磕頭的道謝的拿銀子的報信的,亂成了一團。

唐宛宛幾乎是被紅素和絮晚攙出來的,腿一軟倒在了晏回懷裏,也顧不得周圍還有劉家的人,伏在他懷裏抽噎道:“沒事了沒事了……”

這深更半夜的沒法回宮,宛宛也不想回宮,晏回叫劉家給尋了個客院安置下了,又把太醫喚來診了診脈。得知腹中孩兒無恙,晏回懸了一晚上的心總算能放下了,知道自己今天這個決定沒有做錯。

一晚上唐宛宛抱着他沒松過手,晏回給她擦眼淚鼻涕的帕子都換了六七塊,頭回明白什麽叫“哭成了淚人”,什麽泫然欲泣、梨花帶雨、潸然淚下都沒法用來形容她,就是嚎啕大哭,也不知她身體裏怎麽藏了這麽多水,真是水做的姑娘。

唐宛宛整張臉哭得紅通通的,實在是不好看,卻叫晏回看得心疼極了,在她額頭和唇畔一下下的吻。

唐宛宛總算哭了個夠,一雙眼睛都腫了,揪着他的前襟抽抽搭搭說:“陛下,咱們能不能不生了?”

晏回心肝都在顫:“為什麽呀?”

“我害怕呀。”唐宛宛癟了癟嘴:“你都不知道,滿屋子都是血味,我都喘不上氣來……二姐夫把二姐抱走的時候,我看到身下的褥子都被血染透了……那麽長的銀針要紮進一寸去……”

說着說着她就睡着了,晏回卻睡不着了,一晚上輾轉反側,滿腦袋全是宛宛形容的可怕情形。次日連早朝都沒去上,等到宛宛看着她二姐醒了,能吃得下東西了,才跟他回宮去。

回了宮也是餘悸未消,好幾天唐宛宛都苦着臉絮絮叨叨:“怎麽不是男子生孩子?陛下這麽高這麽壯,你要生孩子肯定輕松得很。我才這麽小就要做娘了嘤嘤嘤,萬一到時候我也血崩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晏回捂住了嘴,虎着臉訓她:“亂說什麽呢!”

他一連哄了五六天才把宛宛哄好。經此一事,晏回也是吓得不輕,又不敢跟宛宛明面上說,怕她緊張兮兮的,私底下尋了太醫來問:“劉家少夫人生産時為何會血崩不止?”

太醫說:“劉家少夫人身子調養得宜,雖然因受了涼打噴嚏導致早早發動,卻生得很快,本不至于如此。老臣琢磨着還是因為這一胎太大,足足七斤八兩重,胎娃越大越不好生,加之胞衣遲遲不洩,這才致使血崩的。不過劉家少夫人身子底子不差,又是富貴人家,養上半年就能養回來。”

聽完他前半句,晏回心裏一咯噔,後半句只在耳朵裏走了一圈,壓根不能緩解他心中憂愁,忙問:“是不是吃得少點,孩子就長得小,将來就好生些?”

“該是如此。”太醫說完又覺得這話不穩妥,又趕緊描補說:“可萬一娘娘懷的是雙生子,這吃得少了怕是不好啊。”

“雙生子是不是更容易難産?”晏回戰戰兢兢問。

太醫表情為難,又不敢欺瞞陛下,只能說:“确是如此。”

晏回心口一涼,定了定神問:“雙生子可否從脈象上摸出來?”

太醫搖搖頭:“那都是民間赤腳大夫的說法,說什麽能從脈象上摸出來是一個還是兩個,甚至有能摸出男女的,都是騙人的把戲。真要瞧出來腹中懷着幾個,起碼得到七八月份了。”

晏回揮揮手讓他下去了,尋思着:吃得多,孩子壯實,當娘的就要遭罪;吃得少,孩子虛弱,當娘的卻能生得順當。

這個問題晏回壓根不需要想,連丁點猶豫都沒有就拿定了主意。

于是他開始每天克扣宛宛的吃食,一日四餐份量變少了,水果一天一個不許多吃,至于常用來填肚子的點心那是徹底沒了。

這飯量若是放在唐宛宛有孕前是綽綽有餘的,可前段時間她每天都吃很多,這會兒驟然減了飯量,不至于餓得頭暈眼花,卻也餓得抓心撓肺的。唐宛宛每天得軟着聲求一刻鐘,晏回才再給她加一小碗蛋羹。

這還算好的,要是陛下不在長樂宮的時候,哪個丫鬟敢給她吃的,當月的例銀就沒了。

唐宛宛很少有吃飽的時候,她還沒造反,确實是被二姐的模樣吓怕了。夜裏窩在晏回懷裏不滿地嘀咕:“別人家懷孩子都是希望母親吃好一些,将來生下的娃就壯實,從來沒聽說過克扣母親吃食的。”

晏回聽了她的抱怨,微微笑着說:“孩子小點好,要那麽壯實做什麽?就算生出來個瘦猴也不怕,咱們慢慢補,将來想吃多少都随他。”

先前每天用線尺量肚子,看到肚子長勢喜人晏回就覺得開心;這會兒卻不一樣了,肚子長一寸,看在晏回眼裏就代表着宛宛更危險了一分。

加之夏天穿得輕薄,宛宛最近又黏人得很,晏回每每抱着她都心驚膽戰的。以前兩人面對面抱着的時候,是她胸前鼓鼓囊囊的地方先貼上他的胸膛。這會兒呢?肚子先挨上來了。

這晚上,晏回又做了一個夢,再一回聽到了孩子的哭聲:“父皇我想吃糖醋魚菊花魚酸菜魚蒸鲈魚鍋包肉東坡肉梅菜扣肉……”

點了一連串,跟她娘是一個口味。晏回默默聽着,還覺得這哭聲挺悅耳,那叫一個中氣十足啊,看樣子身體倍兒棒。

于是他僅有的兩分愧疚也散了個幹淨,跟自家娃說:“先餓着吧,以後托夢也沒用了,等你從娘胎裏出來,父皇再給你吃好的。”

夢裏的嚎啕聲頓時更大了,直聽得人想捂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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