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沙曉瑜沒覺得肚子裏多出個孩子有什麽,沒動沒凸出,除了總渾身沒勁。至于她是不是太下作,是不是不節烈,是不是自甘堕落,由人說吧。明擺着連自己都活的深一腳淺一腳,好壞憑他們判?仗着多吃過大米飯?越說她犯賤,她越想咎由自取。

堕落這東西是什麽?黑黢黢的沒點兒光吧。可她和他有了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關聯,一個才芽兒大的小生命,她覺得幸福。她氣恨給她做彩超的婦産主任那張悲憫的臉,聽她未成年,長籲短嘆的,硬在那兒叫喚什麽沒王法沒人常。

護士給她小杯子接尿,她就故意往裏吐了唾沫。

沙曉瑜逃得太急,劉海油成一绺绺,腳上是個果綠的翻毛拖,外頭披的是何建明結球的厚夾克。

毛豆說她跳的二樓窗戶,剛踩穩就往下蹦了,我操好險就沒接住。朱文龍一拳錠上他顴弓。我日你的姥姥的!我他媽跟你說了她懷孕了你傻屌沒聽見?!毛豆被揍的嘶嘶直抽氣。何建明夾進去攔,說,哎別別龍哥!他也是沒反應過來,耽誤你正經事不值當。毛豆識相地不吭聲,何建明拽住他去拐頭,說,我兩個把着風去啊,抓點緊。

兩幢老車間,萎得吃風就要散,管道也虬結,牆外壁攀了簾楓藤,夜裏發藍。一碼玻窗無規律地缺着料,袒出車間穹頂巨大冷肅的鋼骨來。旁側各支出一扇薄皮雨蓬,罅隙當間有雲。朱文龍把自己的襖子也脫了,給沙曉瑜又罩上一層,順勢抱住她,嘴猴急地湊過去左親右親。蒙蒙的光裏,沙曉瑜的皮質細成了好瓷。她躲着不情願。朱文龍在她扁屁股上揉搓,停在她圓鈍的鼻尖上問:“你躲我?”沙曉瑜搖搖頭說:“不是,是我老想吐,我嘴巴裏都是酸的,你別那個。”

朱文龍一個不顯見的激靈,那點兒沖動驟退。沙曉瑜低着頭摸着朱文龍梆硬的肚子肉,露着截毛茸茸的細頸子。

“曉瑜。”朱文龍食指抵着鼻尖,猶豫着說:“你還是拿掉這個吧。”

他叫她小鯊魚居多,說這麽喊蠻可愛的。沙曉瑜懵然着,分明一副沒長開的小女孩兒的臉,她問:“拿掉哪個?”

來武校揪人的是沙曉瑜混世的堂哥,帶的都是手下摸爬滾打的小弟兄,社會面目模糊,個頂個的手毒。朱文龍眉骨上高出了一大塊兒紅亮,鼻梁兩腮淨是結了薄痂的擦傷,頸上還環着一圈指痕。沙曉瑜不敢想他背上能是什麽狀況。她覺得半條命化給朱文龍了,她心疼得要哭,更恨那些不留情的男男女女。她紅着眼睛依着他,軟乎乎重複問:“你說拿掉什麽?我沒聽清楚。”

朱文龍是玩兒勁舞團認識的沙曉瑜,她那個角色藍眼紫發,叫小鯊魚。朱文龍不是多混蛋,是習慣了做野蠻而不道德的表達,并把事情一路抵死到無法轉圜的地步。就比如哭,他時滿一歲,能嚎啕到他媽拿枕頭捂緊他的臉。何建明原先提:你哎,也是真他媽夠暴的。把這暴沿襲進游戲,勁舞團夠快夠熱烈,夠他不知所終地盡情發洩。朱文龍敲壞網吧不止一枚鍵盤,網管要賬,被他一眼剜得髒話噎住。

沙曉瑜的8k跳得流暢到極點,朱文龍偶然進到她房間,一比次了不少。朱文龍半算不服,敲過去一句你挺厲害,她秒回個帶副笑臉的嘻嘻。就認識了,聊起來,十天半月,朱文龍發覺她特別苦。死了爸,後媽養,弟弟有血液病,但老趴窗子偷看她洗澡。

漫聊及死,沙曉瑜思路挺神異的,她說如果是我我希望能是跳樓死。那不成大餅了?朱文龍笑她,說,你們女孩不都愛割腕啊吃藥的什麽的,幹嘛非跳樓啊?醜相。

跳樓那時間夠你後悔啊!你咵嚓一蹦,呼呼往下掉,掉到半路了你肯定要想,哇靠這麽高,我後悔了啊!但怎麽辦呢?你又沒個翅膀,又不能後悔了,只能等着落地上死。刺不刺激?

朱文龍閉眼,體味了一刻,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結果更想看她的模樣了。是副深凹的大眼吧?皮膚可能不很白,但緊的發亮?紋了吊眉塗了紅指甲,是不是也抽煙?好韻味的那種。朱文龍給她發了視頻邀請,沙曉瑜挂了,擺明了你別靠太近。朱文龍怏怏的,沙曉瑜沒會兒卻發來張自拍。——細眼睛小鼻子,疊起的上唇模糊進人中裏,頭發半長不長,軟趴趴的。其實長相蠻純的,像對這世界依然充滿了興趣。她跟來一條消息:我爸活着時候老說我不漂亮,薄命相,你說呢?

見面那回,朱文龍掄了龍虎新聘的執勤,就為他新來,不懂規矩,不肯為他放行。執勤的也不是個軟卵,硬能爬起來還朱文龍一板腳,踹髒他一身雪亮。擱平常,朱文龍不可能拍掉腳印就小事化了,但今天他不願遲這個到。面約在素水葡架東路一家冰飲店,朱文龍攔了摩的,飚一路,吹出個背頭。沙曉瑜來的時候他正奮力按着,企圖按回那個小偏分。沙曉瑜俨然也精心打扮,淡藍的筒裙,貼鑽的涼鞋,指蓋上一層蕊黃;她背個蘋果型的小皮包,前胸後背一碼齊平。冰飲店地段奇異,矮于葡架路,要下一截水泥的樓梯,潮陰陰的怪不得做冰飲。朱文龍不得已仰頭,率先看見她蔥白樣的小腿。

勁舞團裏約面兒純為上床,蔚然成風很尋常了。朱文龍看黃碟喜歡挑洋妞,喜歡盆大的奶子夾着男人那話兒,那蕊頭跟蜜棗兒似的。招待所的一張小床上,沙曉瑜的兩乳像略略拍平的碗底,兩排肋條,一撮黑絨,青雉得要死。女娲做她不給漂亮臉,也留情了,男人以泥女人以水,她是用的和田籽料,經絡都用筆蘸着淺紅青綠勾出線了。朱文龍內心波動劇烈,覺得自己爬上她,就像鈍器遇上了原石。

一次下來,兵荒馬亂,床單洇下塊棗紅的印漬,極具表達性、儀式感。朱文龍羞惱于自己表現拙劣,這羞惱從而無端端殃及沙曉瑜。他光着膀子爬下床,背過身胡亂找長褲裏的煙,邊鎮定說,以後咱倆就別見了,游戲可以照聊!

那會兒黃昏了,太陽像人,趕上交接班,也倦怠得柔了。沙曉瑜沉默的時間久到朱文龍以為她在哭,沒成想腰上挨了她一記。又以為是打人呢,埋怨呢,朱文龍扭頭,發覺沙曉瑜是在拍他衣服上踹上的那個腳印子。和田籽料上流光溢彩,沙曉瑜不能說笑模樣吧,但至少沒甩臉子,她說,行吶,我出來一趟得瞞着我後媽,本來也挺麻煩。捋平藍裙子,蹲着系涼鞋紐襻,她咽了一口又說:“我穿的還是我最好看的一雙鞋呢。”

要開門走了,朱文龍才不可琢磨地上前一扽,看見她噙眼裏一汪淚水。沙曉瑜掄開他胳膊,梗着脖子,淚光盈盈地怒視他。女孩兒的眼淚調和倔強的惱怒,最能催化出女人的美豔,就那麽一剎那的化合反應。也不怪都說人至賤,朱文龍被懾住了,才一咕嚕栽進去。但他承認他這回怕了,沒想到也不願意到這步。人是到窮途,才最先窺見怯懦的神經。

朱文龍偏開頭,“我說,你把孩子流掉,我家出錢。”

沙曉瑜消化了半分鐘,下颌一下收緊,怒喊:“我他媽不幹!”

毛豆今晚當時要沒接住她呢,她這不就.......朱文龍突然就想。

雪點子往下飄的時候,蘭舟柳亞東跟導輥車間門口蹲着嘬煙的毛豆何建明碰了個對臉。何建明外號兒就叫“精豆兒”,一眼認出龍虎那悶青色的腈綸校褲。他吐掉半截煙,拉着毛豆站起來,倉儲保管似的大聲問:“幹嘛的?要找誰?”

“找傳武的朱文龍。”蘭舟接的話。

毛豆看眼何建明,何建明抱着胳膊,搖頭:“沒見過!不認識。”

柳亞東點頭:“那行。”邊繞開往前走,邊瞄見倉門邊上立着兩個洋鎬把子。

“哎!”毛豆展臂擋:“誰他媽你們讓過了?!”

柳亞東一擡眉:“不不認識麽?”

毛豆張嘴還想解釋,何建明率先去拎了洋鎬把子:“給他說個毛呢還。不讓過就不讓過,不想挨揍就勸你識點兒相。啊?”鎬把伸出去一指。

打架這事兒忌諱一堆廢話,挑明了就上。蘭舟避開何建明上來的一鎬把,柳亞東當機立斷撲上去當胸一腳,倆都後悔怎麽一路沒揣上點兒碎磚破瓦。何建明毛豆淨是些街痞的路數,亂拳,揪打,伸不直的撩陰腿,舍遠求近地踢胫骨。武校規矩多,一味遵從章法來,蘭舟柳亞東力道有餘,野蠻不足,胳膊上挨實了幾鎬把。柳亞東一迳擋臉後退,何建明迫近;毛豆吱哇瞎喊亂耍鎬把,髒指甲抓撓蘭舟的喉嚨,蘭舟鉗住他手腕往反方向撇,稍一吃勁,毛豆就屈膝嗷嚎。何建明算仗義的,鎬把就勢迎向蘭舟。柳亞東擋到蘭舟身前,展髋側彈腿,一腳擊中何建明上盤。

保護蘭舟,柳亞東腦子裏總沒有收着力道的概念,滴滴答答淌點鼻血,何建明還算傷的輕的。毛豆扔下鎬把跑過去蹲下,拽出袖子包着掌心,粗魯地按上他口鼻止血,嘴裏爆出男女生殖器,高亢地結合了柳亞東祖上八代。柳亞東是老廣嘴下淬煉出來的,聽人飚髒,他當放屁,甚至能輔以譏諷的挑眉。蘭舟再拾起一根鎬把站過去,這會兒就明顯不公平了。

小雪轉作一夜厚積的中雪,月色洇成如一的墨藍。朱文龍不能理解,皺眉問:“你難道就想被你後媽打死嗎?你不上學了?!”他這會兒才有意識,她十六。

沙曉瑜鼻水快成冰了,她比他鎮靜,說:“我拿掉也會被她打死。”

朱文龍想咆哮說我現在不關心被打死不打死,我要你把這個肚子打死你聽不聽得懂?!我他媽害怕當爸我害怕要跟你結婚我害怕要坐牢我什麽都沒想過都沒準備呢!他的一點兒不值錢的自尊黏住他嘴巴,滿心的惶悚,變成砸樹上的一老拳。

沙曉瑜眼梢無限下撇。擡頭又是那個眩惑過朱文龍的,淚光盈盈地怒視。她說:“你他媽就是個大騙子。”

柳亞東懶得結他梁子,才從朱文龍背後來了陰的。助跑高跳,搡倒反鎖,麻繩取下來繞兩圈,打死結。蘭舟将尿素袋敞口,自上趨下把人套上。袋子是紮了眼兒的,憋不死人。朱文龍暴喝,掙紮擰動力道不小。蘭舟用力按壓他兩肩,柳亞東用一膝抵住他脊梁,到他正臉貼住地,胡亂蹬飛一只武鞋,才算活擒。

抓人的慣例要問:你是自願跟我們回學校去,還是強制跟我們回去?!弄得很像代表了正義,容易讓久渴虛榮的男孩兒猛地一恍。前兩者的區別則在于回去是挨頓打,還是挨毒打。

沙曉瑜腳邊碰巧就有鐵方。她反應過來,拾過就掄圓了砸,不是蘭舟及時撲離柳亞東,他這個瓢是九成是要開的。柳亞東被蘭舟蓋着咣咚仰倒,滾地一周,那實打實的玩意兒正擦過他太陽穴,落地有坑。說母豹護雄豹,能把你連骨帶肉一口嚼了,連渣都不剩。這種蠻夷獨斷的兇猛雌性專有,柳亞東看着沙曉瑜,算明白了。

眼下狀況無法盡然描述了。蘭舟不撐起身,柳亞東也就不及時松開手。

沙曉瑜扯開尿素袋,跪在朱文龍背後,拼命解繩。死扣系上就不是為了解開,她凍僵的指頭摳得通紅,趴着的朱文龍一掙動,她就喊:你越動我越解不開!而後近乎匍匐在地,用牙去撕咬結扣。

四歲,算命的說沙曉瑜命裏帶血氣,克己克人,不定捱得到成年。她爸把那算命的一頓海掄,掀了他攤子。但死這樁事兒太不輕巧了,其實越小死越好,越小,要顧盼的人事越少。像她爸那個四十啷當的歲數,被塔吊上一片水泥板相中,嘴裏茶梗子撚在舌尖上沒來及啐呢,連骨帶肉碾成漿了。他琢磨過沒?這一長別,破房,小錢,就成了碗不可能均分的稀粥。沙曉瑜不餓,他們饑不擇食,她能犟着一口不争。也沒法争。她唯獨覺得很沮喪,血脈再稀淡,也勝過沒有,也比“爸爸”這詞兒在嘴裏生擱鏽了強。朱文龍無意地播撒種子進她肚子裏,給了她締造血親的機會。她明白自己只是在執拗做一個俠氣的人。她幸福?幸福得弱智。

黃麻繩味道苦,沙曉瑜磨得滿嘴口水,咕咚一咽,帶血的那味道在食道裏遽然反湧。她“嘔”的一聲扭頭去吐,胃裏空的,吐的就淨是渾濁的黃水。眼淚鼻涕也一并下來。

雪片化在她頸子裏,她才發覺自己的不清醒。這不知深淺追索害苦誰呢?從小到大她鮮少能做自己情願的事,為此她掙紮,成了個人人搖頭的“壞女孩兒”。其實跟人上床算是一樁歡樂事,所以她該感恩朱文龍,不是懲治他。她一下兒洩氣了,胸無鬥志,癱坐在地上放聲痛哭。

毛豆何建明來得一前一後,這回攥的是不知哪兒搜羅來的鋼棍,揮動起來帶飒飒的短嘯。本以為得是連珠脆罵拳打腳踢呢,摻進來幫着動手就對了,誰知道是他娘的這幕。話劇團似的,一鍋炖化的森嚴壁壘的東西,都擱淺在這了。

何建明心裏突然打了個秋千,頭磕了門框似的,破開縫隙,鼓進風,一下子惘惘的。這也太他娘的操蛋了,何建明忙毛躁地手順褲縫胡亂摸索,找煙。煙之于痞子混混,類似馬勺之于廚子,警棍兒之于大蓋帽,鞍之于馬,補藥之于病人。

也搞不清澆滅朱文龍的,是不是沙曉瑜的眼淚,他不發怒,咬牙表示不跑,但事兒沒完,這會兒別他媽煩他,更別他媽的想指手畫腳地押着他,你兩條學校喂出來的小門房,還沒那個資格。他拉住沙曉瑜蔽去綽綽的樹影下。她哭得打嗝,他要抱她哄哄,她就奮力捶打,乃至咬他。

何建明懂人情世故地給柳亞東遞了煙。他爸九二年随大潮下海,沉浮不定橫豎沒淹死,孬好也給家裏換了房。水漲船高,他如今也能掏出包軟藍樓。這在他這兒也不叫讨好俯就,叫男人的氣度。毛豆一比就明顯膿包了,挨個點火,像個馬仔。他看蘭舟也接了一根,一愣,說:“耶,你也會?”蘭舟點頭,就沒下話了。

柳亞東當初知道他抽煙也不可思議,結果他動作老練得很。蘭舟抽煙會有種別人學不來的憂悶填在其中,別人的煙絲裏是焦油尼古丁,他的好像更摻了些絲絲縷縷的內容。由此柳亞東不但信了,還信他會的比自己更早。

兩兩蹲地吞雲吐霧,占着導輥車間大門兩頭,特他媽像府衙門口的石獅子。獅子們挂了小彩,上下一通自摸,熟門熟路地估計着這點兒烏青能留幾天,值不值當去跑趟診室。蘭舟的紗布被毛豆的獨門白骨爪撓散了。柳亞東咬着煙,慢吞吞地替他紮緊,說你回去就去診室換掉,全他媽給蹭髒了,別進到口子裏。

蘭舟撚融他黑眉上的雪粒,“又沒髒裏面。”

柳亞東嘲他:“能別犯懶麽?”

蘭舟才口吻近似縱容:“那等明天,我去換。”

“今天。”柳亞東糾正,“過十二點了。”

蘭舟小聲笑:“今天。”

漫天飛絮,大到砸在眼皮上有分量。雪天的樂觀者毅然樂觀,悲觀者也可以繼續悲觀。

雪積了半指深,時到周一,融成一地蠟光瑩瑩的冰殼子。摔斷腿了學校吃虧,龍虎晨跑停了三天,螺絲崗人還有戲看。早上打縣中開來了警車救護車,拉走了一男一女。事情你嚼完我來嚼,汁兒吮淨了:夫妻兩個,男的把女的往死裏整了。

女的是魯家兒媳春明,和平路上有家兩平見方的鋪面,販煙酒零嘴。春明原先是縣雜技團臺柱子,魯家行三的歪頭開小巴,常馱着小團四處演出,人是悶瓜一個。春明善談,沒她疏不通的人際,副駕幾趟一坐,就摸清了歪頭家裏做小買賣。魯歪頭那會兒有對象,不敵她能橫平豎直的一副好胯,兩招把人夾服帖。但婚姻是什麽呢?是個近視眼的鏡片兒。不戴它,模模糊糊看花是花,看雲是雲,戴上了,我操怎麽是屎啊。魯歪頭的寡言婚後成了拖沓,一把牛力成了床上的蠻悍,兄友弟恭成了麻煩紮堆,聚財的門面成了月月赤字的爛攤子。唯獨歪頭橫豎看,都歪。

春明不安分不能怪歪頭沒用,她原來就害着不甘墊底的熱病。店面毗鄰龍虎武校,進身狹窄,裏頭一個玻櫃放煙酒,一個冰櫃鎮冷飲,一個煤爐上垛着吊子煨老鹵。武校男孩兒趁執勤不備,扒上牆頭,冒出青皮腦袋,隔着絲網喊對面兒:姐!姐姐!拿包白石拿個火機!這是窮小鬼。春明就扶着一大毛巾濕發,掄圓她蓄起脂肪的白胳膊,擲煙進圍牆:三塊五,小滑頭,喊阿姨。

武教們也在她這兒拿煙,提成丁點,動辄又扣,工資也就夠抽紅塔山。武教們撩騷靠張油嘴,又像舊社會的拆白黨,全身上下就是所有的本錢了。一只表,新皮鞋,腱子肉,大凡一樣掙排場,都靠着玻櫃纏春明喧半天。說最下劣最三俗的:你家光賣豬耳朵?螺絲崗人早吃膩了。春明攪着老鹵咯咯笑,說那你割刀肉來鹵,不收你加工費咯。他們眼眉就促狹地湊緊:你那兩大包,多錢給鹵?要麽說:唉,我就愁,就愁着沒個家。知道這話是鈎,春明也上了,她裝沒聽懂:不都給你們教練安排住宿了?他們黧黑的臉就瞄準春明俯沖下來,抖擺嗓子:我說我雞/巴沒處住。便宜春明只給他們嘗一點兒,說穿了,個個皆草包,為人還沒歪頭正派。

開紅旗的龍虎副校譚壽平,于她才是健力寶拉環上蹦出的獎金兩萬。

春明一雙慧眼,知道男人倘若明碼标價,譚壽平就是她玻櫃裏鎖着的賴茅,屬他值錢了。這人有佛相,眼皮疊成三層下撇,耳垂圓如硬幣,下巴當間又承襲領袖長了顆痦子,人整個兒顯得飽滿、雍容。謝頂?哪個好酒瓶子不抛光呢。春明起初借他一把沁滿鹵味的傘,是無巧不成書,收到他饋贈的一套進口資生堂,才覺得這出梨花海棠能繼續唱。再後來就是買賣了,春明漸次給甜頭,譚壽平漸次開價碼。春明的照拂頂天是陪他上床,譚壽平就哄她說你心寬點,我一定讓你女兒進去縣一中,你個農村女子,想想還有什麽劃不來?

每回他自下趨上颠着她,她都像獨船漂流至無名的兇險航道。譚壽平知文達禮混過洋事,說話很儒,就當灘塗邊洗衣女的歌聲;譚壽平嘴裏冒着茶香,當峭上廟宇燒香的味道。春明岔腿坐在他肚腩上莺啼,簸蕩,才覺得自己沒那麽下作。是哎,縣一中,大好的出路,有什麽劃不來?

點了春明炮的是她閨女。她嫌惡得要吐,狠狠地透話給歪頭:爸,我奶說,我媽那個臭婊子跟小少管所副校長勾搭上了,她看她上回從那個胖禿頭車上下來呢,我操她真不要臉,您不窩囊啊?您得整治她啊!悶的人好攢東西,激憤,寂寞,自卑,疑慮。殼兒背的重了,一旦試圖表達,方法時常出格,更甚至反社會。魯歪頭天不亮就起了,打桶冷水抹淨了小巴,端來了店裏煨一夜的老吊子。進了屋,趴到春明身上狠狠親幾口,癡喊了兩句“媳婦兒”,滾燙的老鹵兜頭照她潑下。厲聲乍起,滿屋跌宕,閨女喊着別大清早瞎嚷嚷行不行,歪跌進房,見春明正站在床頭閃轉發狂。她汆熟的皮肉呈一種悚然的鮮紅,而後逐塊剝脫。

朱文龍活擒,黃德雄飯碗算顫巍巍端住了。這兩天他心裏舒坦,原先逢事兒都“幹老子我的狗屁關系”,這回特意往熱鬧裏湊。救護車閃着紅燈馳走,鄰裏攏着手,紮堆兒放閑屁,說春明那浪蕩貨純屬是活該,臉蛋算全毀。黃德雄軍襖披着,逞能做結案陳詞:“保命我看就算不錯!要我講咧,她原先就是個潘金蓮,他男人還能指望她以後就改了不當婊子?孬熊在做他的青天白日夢哦。”

想套他話,誰湊近問:“哎,講她是你家頂頭領導的小情,真的假的啊?”

察覺自己話多了,黃德雄大聲一“耶”,笑着擺手,逃回門衛室。他心想:再髒也我老板的事,我犯得着跟你個二百五叨逼?不就個小情麽?大驚小怪那樣子。譚胖頭帶着人車裏辦事兒我他媽就撞見兩回了。小老百姓喝稀粥,他媽有點屌/錢就腐敗咯,也別急,龜孫兒作下去,遲早也挨槍子沖。

譚壽平響亮一個噴嚏吹飛了大案上的紙張,他背後一只博古架擺文玩瓷器,牆上一排錦旗。邵錦泉開懷大笑,拾起紙張擱回去,說:“哪個姐們兒想你老譚了?”

“少開我玩笑啊,講正經事情。”譚壽平眯眼笑。地方支援中央的頭發落下兩绺,他抿回頭頂,仰進皮質老板椅,看着大案對過背手站着的柳亞東、蘭舟、胡自強。

“內容你們看一下。”譚壽平把紙推上前,“喏。”

胡自強觑蘭舟,柳亞東直接上前拿過,說了句謝謝校長。

紙張又薄又新,邊角銳得能割破手。首頁一行鉛字,寫着實習協議。另兩個人看紙,柳亞東餘光曳向圈椅上的邵錦泉。兩面之緣了。

他穿平駁領的舊西裝,藍灰菱格的羊絨衣,不系領帶,踩軟軟的方頭皮鞋。他頰頤凹陷,須根處一層磁青,尖鼻頭延向人中,唇色很淡,頭發豐茂不顯歲數。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他一張奇巧詭故,但目色柔和的老貓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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