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還香港?歇吧。縣中都算他柳亞東到過的遠地方了。

進武校前,空間給柳亞東的概念始終偏大,譬如巍巍與浩淼。打小聽人說:咱家鄉山多。多多呢?随嘴報一串:白駒嶺,陂陀山,秀姑山,蔡山,酒山,大霸峰,玉泉峰。但青森森的幾近一個形貌,柳亞東數不全,更分不清哪座是哪座。山外常汩汩環江,是栅欄外一圈潴積雨水的溝渎,春夏水盛時,如護如“障”。

柳亞東曾老牌牌地想,我這狗屁人生就跟他媽山一樣嚴峻。

他老子柳瀚海名字算白瞎了,寄寓宏放,可海上鋪着白浪,哪知道險不險呢?不如他叔叔叫柳大山,土俗庸常,但長什麽樣子是什麽樣子。自打柳亞東能正确記憶起一切,他聽奶奶罵他爸最多的:他哪兒是柳家一門造的種?他是山上猴怪射出來的種。

爺爺柳仁道擱柳亞東心裏就是個黑白像。他眉中疊皺,嘴角墜了重物似的無限下垂,稍活得舒心一點,不至于遺照也繃張苦臉。說他是土/改錯劃了富農,生産隊動辄拉去草稭杆沾牛尿塞嘴裏鬥他,結果氣得挂了牆。柳亞東都是在心裏詭樂:肝癌我們就說肝癌的事兒,氣死?人哪兒就那麽容易氣死。

那時男人入土,女人二四十根肋骨好比折去一半,痛不欲生,生存的生。柳亞東奶奶大玉算牛逼角色,靠十二根骨頭種田放鵝賣腌菜,喂活了兩盞柳家香燈。柳亞東記得這老太太灰敗一張臉,幾乎不笑,腌菜做的一雙手總瘟臭烘烘的。她只在喋喋不休完她不滿的任何,點煙呷時,面龐上才有祥和的衰态。想來人要容光煥發,一是靠愛滋養,二是靠恨護丹田,當然恨遠比愛更有力量。

他老子的“光榮事跡”如補裰衣裳,全憑東拼西湊。從大玉嘴裏湊的最多。人談及人,喜好欲揚先抑,因為有揪人從臺階上下來,往地上掄的爽。大玉先說:你死鬼老子人其實是頂聰明的。頂在打小不見摸書邊,白駒小學念到素水農中,第一就沒讓過人。但人不老實,動辄夾個軍書包溜縫,一不受拘,漫野蹿騰。橫埂上回個盹兒,曬得黑亮亮油津津,再不奔堰塘裏摸泥鳅,摸滿一整桶,斬首破膛,集血拌進芋藤裏喂鵝。交他十九只鵝苗,丁點兒大養到待宰,喂得個個肥美。

又說他這聰明,輔一顆狗娘養的肥膽,政府的便宜也敢占。某年素水逢澇,柳家五畝水田幾近絕收,按人點數應繳組織二百斤夏稻,可拼上自留地的也不夠。糧所人員那時在柳家一律被尊稱“驢日的龜孫”。龜孫們抽着大前門,兜揣三棱刀,送去糧了,一刃殺進蛇皮袋裏驗貨,一季的耕耘漏成滿地的碎金。糧不幹的不淨的,打回去再曬,壓成色恨得人牙癢。再要缺斤,肯收才怪。夜裏愁眉呢,柳瀚海說:我去糧站,能交掉。大玉罵他不知輕重:放你的狗屁!——柳瀚海半夜架着板車馱着糧溜了。次天傍晚攥着收據回家,全須全尾,就是鼻青臉腫。

大玉柳大山看他摒擋東西。柳瀚海一抹血:你倆去後山躲躲。大玉被柳大山拖帶走,躲後山茅屋裏念了三天菩薩。第四天,柳瀚海瘢痕累累地喊人從後山回,大玉鑽出茅屋,滿臉是淚地抱着他問:抓你游街了?房讓人扒了?柳瀚海一笑:誰敢?!柳瀚海只後來落個毛病,怕狗。

有關肥膽,柳亞東還知道他爸一個真僞待定的末節。

柳瀚海有回溜課野泳,水蕩子裏揀過一個死嬰。小嬰屍溺得腫大,陰/部光溜溜的。托着她臀部撈出水,五指一攥,那兩坨屁股肉就掉手上了,糜爛瘟臭得像抔爛豆腐。彼時夭個崽就跟死小雞似的如常,何況還是個賠錢丫頭。柳瀚海找來個竹籃盛着這爛豆腐,定怏怏坐了半日,天擦黑了,一聲不吭提上山,埋在株苦楝樹下。之後逢清明,還留心分她一疊紙燒。

柳亞東總想:我那酷老子。大玉窸窸窣窣摸出過柳瀚海的農中畢業證,獎狀的尺寸,單一頁,邊角焦黃,貼着半身照。柳亞東一瞄,相片上的人容貌轶群,不笑,嘴巴結成道橫線。後來改作想:我那既酷又帥的老子。

柳瀚海後來能泡到北京輾轉來中南的何其芳,他媽,柳亞東毫不奇怪。因為痞是一種迷人的缺陷,少人能痞的不像個癟三兒。但其實,柳亞東一直很心虛——爸媽,為人張嘴應然學會的第一個詞,于他像假的。至于是野種還是別的什麽種,他可能真的是。

時在半夜,整寝被什麽動靜擾醒,搓着臉一人一句髒話。

燒煤的屋裏一股難言的氣味,待久了堪比慢性尋死。柳亞東蘭舟都察覺了黏重的拘囿。他倆本能地貼合緊密,甚至在被窩裏纏住了腿。柳亞東的腿剛健如鋼鑄泥灌,蘭舟的兩條被絞的動彈不得,又濡着汗。蘭舟蜷動腳掌骨擦過他大腿內側。一癢了,柳亞東才回神松了勁。很像種不言而喻的勾當。胡自強下地,歘歘圾拉着武鞋按燈。挂口燈離柳亞東咫尺,手擋不及,晃得他眼珠一陣酸脹。柳亞東手蓋臉上用力揉擦,嘴裏喃喃說:“沒注意,給你壓麻了?”蘭舟挪了挪,掖緊他腳下的被沿,小聲說:“沒有。”

蘭舟撐着胳膊向下望,輕喚:“阿木?”

“我出去看看。”胡自強提了左腳鞋幫,拔了插銷揎屋門沒進夜色。冷風猛地倒灌,柳亞東吼了句“你大爺的給我帶上門”。聽了一陣啰唣,夾着幾聲低喊和嬉笑。胡自強沒會兒回來了,擤着鼻子铛铛一敲鐵床檐:“集合了集合,起來集合!”

柳亞東頭皮發炸,一個打挺彈出被窩,又冷的往裏一縮:“我操集合?!”

“我集他爸的卵。”羅海咕哝,一頭紮進枕頭裏溺着。

蘭舟也毛,但就能立即掀了被子穿衣服。他一頭黑發“蹴”地從起球的領口膨出,刺啦啦打着靜電,他問:“才兩點多,瘋了都?”

“沒瘋。”胡自強套褲子,“朱文龍翻牆根跑了,舍監執勤沒逮住,叫我們去抓!”

龍武裏苦不堪言,一年少說得跑一串人,翻牆的走門的,機敏的傻逼的,通常都落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下場。站崗執勤也不知打哪兒練出來的鷹眼。漏網之魚少但有,今年秋分就跑了摔跤女隊的劉慧芸。

女生一律絞小癞子似的短發,劉慧芸因發裏挑染了一绺金色堅決不剪而小小揚名。這人齒縫闊綽,一塊瓦青色的太田痣還印進了眼白裏,簡單說就是醜。她彈煙頭能彈出去兩米,寬肩極其厚硬,常背着女生玩鬧,不怎麽笑。她前腳被點說偷上鋪姑娘奶罩藏枕頭裏聞香,後腳就攀牆遁了。鐵網撕下她腿肚子一绺皮肉。冷白月色轉青,劉慧芸是後半夜自己回來的,煞白張臉,瘸着腿。肯定碰着什麽了,唬住了,但她說是自己想了半宿,覺得無處可去。

次晨定省大會上,十六記藤條,武教拿小手機攝她正臉,錄她咆哮似的字字句句:“我發誓以後絕不再違反校紀!”座下掌聲雷動,未必是鼓勵她知錯勇改。當中一撮人切切察察說:那事兒啊,古代叫磨豆腐,現在叫蕾絲邊。柳亞東一寝偷着沒鼓,但踮腳昂頭生怕看不清,好像這人是行将槍斃。她兩頰漲起的玫瑰色與瓦青合襯。“言說蘇三把命斷”,哪兒聽的一句西皮二黃,柳亞東順嘴就來了。

螺絲崗錯錯落落,夜色并非浸入,而是撲跌下來。別說一活人,跑丢一只霸王龍不定在黢黑裏能找得見。人手不夠拉學生充丁,約定俗成就那幾個寝。柳亞東寝室四個裝乖出了“名”,這活兒都人不情不願,也夠熟門熟路。

執勤的黃德雄是個黑叟,機床廠下崗的,剛嫁了老閨女開掉甲狀腺瘤,武校裏值班糊個口。他背蓋件蒼黃色軍襖,解放鞋踩扁成拖鞋,撅個屁股掏行軍床底掖着的尿素袋子黃麻繩。羅海朝掌心呵汽兒,嚅句“龜丞相”。胡自強一嗆,柳亞東照他大腚賞了一掌。

黃德雄抱東西出門衛室,奔喪的長臉,說:“完完完,又跑一個吧還跑個滑頭的,住不着我也完喽,開了我我喝風.......這屄養的伢非要跑!逮不着就掉塘裏去淹死吧!”

除開柳亞東一寝,還叫上了傳武小龅牙一寝。這四號少林梅花刀練得蠻利索,望月,亮勢,接刀,統統身姿矯健。就是人太沒點兒傲骨,武教撇條,他們能伸着舌頭去舔尖兒,抗戰那會兒鐵定第一個喊皇軍。胡自強拿了尿素袋子去分,蘭舟接了麻繩手電。蘭舟問黃德雄:“您晚上又喝老尖莊喝睡過去了?”黃德雄一疊額紋,一只窟眼點點的大酒糟鼻子,他閉嘴不罵了,抿嘴悻笑,怕漏了味兒。

人圍一圈。柳亞東抱着手叼着拉鏈頭,問:“怎麽分?”

“就還......”小龅牙悠了圈黃麻繩,悠哉哉地也不急,說:“你們南頭西頭,我們東頭北頭呗。”

“你挺會分!”防着挨梅花刀,羅海藏半個人在柳亞東背後,冒顆頭說:“東頭北頭淨是螺絲崗死胡頭巷子,南頭是機床廠,西頭過了秀姑橋就是油菜田,你幾個怎麽不去遛腿受凍呢?”

小龅牙瞪眼又眯細,說:“你個胖子少藏後頭偷偷放豬屁,你給我站出來說。”

胡自強擰頭,一根指頭橫過去:“你再罵他一句?”

“随你們吧你們東頭北頭,我們南頭西頭。”柳亞東“和稀泥”,指了指屋裏垛壺的煤爐,“黃伯您就附近搜吧,水要潽了。”

柳亞東看了眼羅海,羅海那次以後怵朱文龍怵的夠嗆。柳亞東說就:“你別去了,跟着黃伯在附近找。”

黃德雄愛人在附近小門面坐夜班,存了輛香芋紫的坤車在武校。黃德雄拎下壺,解開車鎖,推給柳亞東:“騎上肯定快點,你腳狠你注意點!別給我軸條踩斷了,啊?我配不上零部件。”柳亞東按按車座,嫌矮了。他回頭問:“我往機床廠找,誰跟我一路?”

蘭舟觑向胡自強。

“船兒吧。”胡自強說,“我往秀姑橋那邊找。”

蘭舟沒歧義,柳亞東翻上坤車,撥鈴按閘,都挺好使。“過了月家壩還沒有,就一時半會兒抓不上了,別一個勁傻跑。”又叮咛:“誰逮着誰先回來,卡着天亮前,他要動粗也別手軟,他來狠更也別硬上,跑了算不到咱們頭上,別白吃虧。嗯?”

蘭舟跨上後座,擰開手電,五指硬邦邦僵在鐵上,照出條淡黃的通路。蕩出校鐵門十多米,蹬過排瘟臭的便民公廁,光就猛黯,風也跌上臉。耳邊呼呼嚕嚕是風卷瑣細的遺響。柳亞東手越到背後揪蘭舟手腕。說了螺絲崗是一路“高峰低谷”,颠的柳亞東聲音都顫:“你揣我口袋裏吧。”蘭舟渡手進去,裏頭人間六月。蘭舟昂頭看天,頂黑得要掉下來:“我估摸,一會兒要下雪。”

“下呗,那多浪漫。”擤了下速凍的鼻子,洋腔洋調,柳亞東自己樂了。

度勢的痞壞輔以浪漫,何其芳栽就栽在這上頭。她是京籍,紅色後裔,随時運倒板的父母下放素水。她離遠故裏時太小,萬般印象均如幻夢。她不太懂游行“盛況”,不太懂紅色袖章,也不知邪性的個人崇拜。她只記琉璃廠的雞血章,環河上的角樓,鴿哨裏無盡的紅牆。只知人說:那兒是龍的故鄉。

——素水是山的故鄉、耕牛的故鄉、窮人的故鄉、錢串子蝼蛄蟲大耗子的故鄉。何其芳因時局而镂上粗鄙的印子,盡管她讀外文小說,搽雪花膏,穿綢睡衣,每日用溫白開洗屁股,依舊察覺兩腳陷入泥淖難以脫身向她所謂的體面處。念書到進商店,她一直散漫,也一直冷傲。

供銷社門市部那會兒一道店規:店員不許打罵顧客。放如今簡直不合邏輯,但趕上計劃經濟又抓階鬥,一國上下供給匮乏,愛買買不買您走,營員目下無塵浮皮潦草,是常态。柳瀚海隔着玻櫃,一眼愛上她包在皮鞋裏的小腳,踝骨雪白還包着玻璃絲襪。何其芳,長辮甩過,紅白格的連衣裙,珍珠白的紐扣,懶洋洋地站起來背身拿東西,還一道紐襻勾出她腰線。菜種、暖瓶膽、一批棉紗。她挑揀,柳瀚海以目光進犯,踝骨曳到裙擺,看得傾身。何其芳察覺了,人的邏輯驅使她急驟臉紅,現世的秩序教她該打人罵人。想了幾面,她踮腳取下秤盤上的鐵坨,轉身投擲去,說:“土流氓!”

鐵坨在柳瀚海油蜜的額頭上,留下個紅印。多年以後何其芳也自滿于自己這個舉動,因為一是通知了柳瀚海,我不好惹;二是告訴了旁觀人,我做人不輕浮、不将就。

土流氓追她以書信。柳瀚海一筆好字,紙短意長,無師自通寫:小何同志,我這個人其實是很迷信的,我迷信二十歲的一眼鐘情。他放下農活勤跑門市部,工分不要,惹起飛短流長,寫下十張二十張含情的自白。何其芳期間仍愛答不理,給他取貨,收票劵時接信,看他額頭上的印記一點點變淡。回家休息了,才坐在桌邊竊讀他的字句,不回應。土流氓後來大膽改稱她芳,又寫:潔淨汪汪然,真不知道昨晚月色何其?要我說是因為這裏有你,月亮在學你的眼睛。

柳瀚海令她很矛盾。她亟待回城市,永遠穿裙子皮鞋,永遠維持體面。柳瀚海卻立于旁逸斜出的短垣間,有如新枝迸生的臂膀,有消納進嵯峨高山的胸膛。何其芳不曾直面過任何來自異性一方的愛意,這麽陌生但沛然,讓很多東西變得滾滾而來,密集地叩探同一處。如果不是自己習慣擺出從容冷眼的樣子,恐怕就要被抖落,然後被熱的浪濤挾走了。

何其芳推拒的理由很簡單:我父親遲早回原籍,好孬我不可能一直在待這個窮地方,我跟你成分不配的。柳瀚海不退怯的理由則更簡單:但至少你現在沒走,成分不礙我喜愛你。當間,大玉還給柳瀚海謀過一門好親。她像揀到寶,說:狗日的驢貨別不知趣,她們家廁所都通電!柳瀚海說您趁早歇,腚/眼通電我也不娶。

秋實接春華,割稻時令,轉折就俗得落了下乘——何其芳踩高取貨崴傷了腳踝。何其芳也不知道,柳瀚海那輛自行車怎麽就那麽響,上坡下川,一路琅琅的,田裏割稻的男人女人都直起腰來望着她竊笑。她按着飛揚起的紅裙擺,風拂雲開,心噗噗突跳。遇坎兒了,柳瀚海回頭讓她坐穩了,說快到你家了。

何其芳又試圖把東西按重要程度順次編號:父母、做人的體面、好身份、美滿的家庭、摩登的發式.......眼前這個人,實在無所指稱。又熠熠發亮。

回到集體宿舍,何其芳堅決不讓柳瀚海攙扶,也堅決不讓他進門。行呗,那你蹦,柳瀚海歪起頭,倚着車龍頭笑嘻嘻,說,我就看你怎麽蹦跶。何其芳用鼻一哼,獨着腳,皮鞋跟子咯噠咯噠,長辮子一甩一甩。像個別致的舞姿,柳瀚海看着迷,就沒預料到她又能絆一個踉跄。柳瀚海跳下車,過去把人打橫抱起,搶她鑰匙,開她門,進她屋,抛她進床。

流氓!

不土流氓麽?你沒罵全。低頭又笑,說一桌書白讀了,你就不能換換詞兒?

何其芳急驟臉紅,偏到枕頭那側,背對他。

簾外是昏昏的落日,何其芳插在罐頭瓶裏的一折丹桂香的發膩。柳瀚海有土方,素水貧農傷筋動骨,都是這麽硬治。他找來瓶薯幹酒,倒進瓷碗一個淺底,擦燃火柴引上,焰高四寸,手蘸進後就拿出,趁熱力揉搓患處。何其芳将信将疑,問了你手真的不燒嗎,得到否定,才脫下玻璃絲襪,伸腳掌抵進柳瀚海手心。他手掌無露骨目的地在她皮下關節間滑動。手那麽寬厚、滾熱,花又那麽香,沉默裏難免有一種緊張的氣氛。柳瀚海擡頭,簾縫漏的一绺燦金,飄流至他睫梢。他問:照片上那個是你嗎?努了下嘴。

何其芳扭頭看牆,四四方方一個相框。是我啊,三歲,我父母帶我在***拍的。

柳瀚海點頭說,好,叱咤風雲的好地方。他沒有含義,但何其芳低頭問:你為什麽要形容成叱咤風雲?那是個大都會,我告訴你,那兒有龍氣,很祥和的。柳瀚海搖頭笑,我又沒去過。何況你是因為在這兒,才會覺得那兒祥和。何其芳怔怔,随即輕蔑說,這兒?這裏是窮山惡水。你幾歲離開北京?柳瀚海又問。我七歲,何其芳答。柳瀚海站起來,盯着她如同橘肉的軟唇,行!七歲,你如今二十,那算算看呗?窮鄉僻壤的水飯你咽足了十三年,你不清醒?瘋?傻?算不出來?你北京血早換成素水血了!你講話沒京腔,我說家鄉話你句句能聽懂,你還敢說什麽這裏那裏?你敢看不起誰?

何其芳覺得他一定在生氣,也漲紅臉,抽開腳蹬他,總之我父親肯定能回去的!你不要追着我杠!柳瀚海照舊連連問,你傻?這麽些年誰來了回去了?你爸不是臭老九麽?不是在北京被揪過政治“辮子”的麽?你家已經一沒遮二沒擋了,誰會讓他回去?做春秋夢呢?何其芳手微微震顫,睜眼瞪他,又一下就哭了。

柳瀚海倏然單膝跪倒,捧住她臉,不忍憐惜道:對不起,別哭,其芳,芳芳,這裏有我,有什麽不好呢。柳瀚海擡頭吻住她嘴,蘸着熱淚,和她滿腮滿臉地厮磨。何其芳閉起眼睛時,仍還頑固地說就是不好,手卻漸漸攀登上他。柳瀚海吻深了,纏得她仰出脖子。他含混道:哪裏不好?嗯?抱着仰進床了,何其芳才慌了,左左右右側着臉,摸掖枕頭下的信,推他:你、你先給我念念你寫的信.......我不念!柳瀚海手摸到她胸前的一團軟熱,我現在要你。何其芳閉着眼,直墜進窟窿裏。

床上萬千氣象,讓人覺得他柳瀚海是這號事的奇才。他把所想一一在她身上施展。一次兩次,兩次三次,弄到天黑。何其芳從未想過第一回 就這麽兇險。她搖頭求饒:再就要死了。柳瀚海才不濟地坍在她乳間,左峰啜到右峰,嘆息道:芳芳,我的寶,你是我的了。何其芳一震,掐着他胳膊抖着嗓子:你念那個我聽聽。哪個?月亮那個。

柳瀚海勻好息,啞着嗓子一字一句:要我說,是因為這裏有你,月亮在學你的眼睛。

記不得幾歲,柳亞東翻到那封黴脆的信,讀完酸的想吐,也才知道他母親叫何其芳。念村小時碰過一次電腦。還是那個梳油頭的實業家,從層疊的人裏指中了他。披挂一身豔羨的注視穿過衆人,柳亞東懵然地坐下,對着那個四四方方的白色方塊。油頭的秘書弓下腰,扶着鼠标,笑着問他想了解什麽,任何東西在咱們互聯網上都能查到。他一字一頓極端認真的樣子,像在教一只野猴兒穿鞋。

班主任叮囑了,說無論點到任何人,都給我說“我的祖國”。結果柳亞東小聲說:何其芳。其實的其,芬芳的芳。

他千載難逢的,越過圍屏群山的機會。靠這臺四四方方的大屁股,這個世界、這世界的人人,他都能了解。柳亞東幻想能跳出張女人的臉,那麽不管美醜,這個臉就會是媽媽的臉了。空缺有所填補,喜怒有所投寄。但稚拙地蹑手按下幾枚鍵帽,跳出來的卻是個男詩人的詞條。他揪起的熱望瞬間泯滅。柳亞東一時惱羞成怒地捶了下鍵盤,愣了一班人。

操,誰他老子的能把個男人臉當成媽啊!

和平重型機床廠千禧年過就只吊着半口氣兒了。産能過剩,大幅虧損,推進企改,工人“服從大局”,逐批買斷下崗。廠子前年光榮破産,整個兒剩成了鐵窟窿。重卡順次疾馳濺起蔽日的揚塵,又或者龐然一架吊車起重起數噸鋼材的景象,早翻篇兒了。“偉大時代”落幕。和重南區倉老調度為搶救機器被絞掉過左手,據說下崗以後在汽車站開蹦蹦,但因為是個獨手,車就常沒人敢坐。他那一牆先進表彰,而今是廢紙。

一路沒見人影,坤車的閘突然就邪性的不好使了,柳亞東撂下右腳欻欻擦地,急停在機床廠南區倉大門前。蘭舟慣在他背上。廠門閉合不牢,綴滿紅鏽,漆着四個紅字斑斑駁駁:和平重機。

“我猜他一路跑這裏頭了,門開縫了。”柳亞東

蘭舟咬紗布頭重新纏緊打結,“我跟你揍得過麽?”

“難說,你還帶着手傷。”柳亞東搓熱臉,順到頭上一抹,擡了下眉毛醒神,說:“就算我得挨踹吧,省賽一年一場,校賽一場,我拿第一被踢吐血就才獎三百,逮一個溜的獎兩百,你想誰劃算?”

“他在外頭肯定有人接應。”

“三四個不得了了。”柳亞東擡眼皮,“牛逼點也是一幫野路子,不定我吃虧。打不過咱跑呗,誰還沒長腿?”柳亞東指指他手背:“逮着了兩百就給你,你跟胡孫兒一人買雙球鞋。”

“我鞋好的,沒壞。”低頭探看腳尖,表示鞋還能穿。

“不你也快生日麽?”柳亞東回頭問,鼻骨刀鋒似的刺出眉間,“二月四號。"他憑空畫個一小撇一長橫,示意就買上回去縣中,他們看見的那個叫李寧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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