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羅海沉默之後紅了眼,繼而大哭,驚落時序入冬的又場雪。

這算個小別麽?理論上是,但柳亞東覺得這頂多叫遛狗,意思拉你出去繞一圈,趕晚還得牽回來。脖上勒着名牌呢,屁股上蓋着方章呢,上頭寫:龍虎之犬,哪跑?圍屏的不定是山,是自己。胡自強的不舍裏包含了他對羅海那對兒“豪乳”的依戀,柳亞東不願意氣氛詭怪,才借故“煽風”,邊拾掇邊說胡孫兒,臨走你抓點緊,別到那兒給你想瘋了。

羅海一聽,哭聲驟停,站起來拔腿沖着蘭舟方向就跑。蘭舟正用把形貌粗犷到野性的大鐵剪锉着手繭,他臉孔再澄淨,佯裝出來的一撇冷光掃過去,也挺他媽悚人的。羅海操了蛋了,前有無常,後有流氓。他半路改道躲向柳亞東,對方站起靠近,黑眉戲谑地左高右低,伸着十指做了個大肆揉捏的龌龊動作。羅海原地抱臂,仰頭嗷嚎,破涕為笑。

三個人按倒羅海在床,從他腋窩搔到前胸,前胸搔到褲裆,高亢的尖叫,摻着三支變調的“淫嬉浪笑”。小別掉到了地上,騷亂裏被踩了幾腳,沒人去拾,很快被遺棄。羅海很快樂到脫力,腦袋瓜缺氧,裏頭一片雪點。他攤平成一摞,一下兒忘了哭是什麽。胡自強笑,蘭舟笑,柳亞東也笑,都晶晶亮亮、嫩生生的一雙眼,都拂過春風浸過夏雨,滾過秋霜蘸過冬雪,都顧自一眨,就又穿上了惝恍的薄衫。

靜下來,各做各事,等着熄燈。屋裏照舊被煤爐熏得幹幹臭臭。

“東哥。”羅海仰面,望着斑駁的天花,掰住腿窩,膝蓋頂在肋骨上,甕聲甕氣蜷着說:“你們走之前,得答應我一個事兒,算補償你們三個不仗義,抛棄我。”

三個人不響,等他繼續。羅海撂下腿,累得一嘆:“教我抽煙。”

柳亞東倒出旅行包裏幾粒油亮的蟑螂卵,掖進一件笨重的厚毛衣,手一頓,罵他:“你是不是有病?抽煙是什麽好習慣嗎?”

“那你還抽?!以前我沒覺得。”羅海盤腿坐起,狀如淨壇使者,他張嘴一悵惋,賣燒餅的都覺得自己能寫一筆打油詩。他一擤鼻子,說:“其實,咱們有時候都挺賤的,誰都沒百分百會服誰,真的,我對你都沒,東哥。”

蘭舟比對了兩雙武鞋,左手那雙漿得更白,帶上,“你再說酸話,他拾掇完了就上去蓋你。”

“有時候我也覺得東哥你裝能耐呢,擺個屌樣子,冷飕飕得讨人厭。”

“是,我讨厭,快讨厭我。”柳亞東塞毛褲進包裏,點頭。

“不是!不是!偶爾一回會!”羅海胖手又高頻地左右搖擺,急匆匆解釋:“我沒說完!東哥東哥我錯了!東哥!”

胡自強把那卡片夾進小書,又拿出來。書是《三國演義》連環畫版,書皮皴皺得像副老臉,他是覺着把那對兒木瓜夾進去,有點拿美色羞辱列位先賢的意思,“你脊梁骨真叫一個軟。”

“所以羨慕你們硬的!”

“們?”胡自強做了不可思議的神情,繼而溫和地松散掉:“肯定沒我。”蘭舟笑了但沒吱聲。

“我老覺得,”羅海說,一迳低低垂着頭,“你們就像神雕俠侶裏面的大俠楊過。”

大俠無父無母,注定漂泊,一半是原生背負,一半兒女情長。可合欲同流才是人之本性,小時候傻不愣登想想也就算了,正常人誰願意當大俠。又有幾個人,能他娘的家破人亡了還忠肝義膽。

柳亞東又往包裏又塞了練武日記、茶杯、跌打藥片、小半袋豆漿粉,拉拉雜雜零零碎碎,末了狠命地拉上拉鏈。頂上只一盞無罩的挂扣燈,燈外一圈虹光,挂着蛛絲縷縷,鎢芯幾近燃斷,間或雷電樣地飛快一閃。留半床未清的殘局,柳亞東擡腿滾到裏面,從墊褥下面抽出團紙包,打開是塌扁了的幾根煙。“差點兒藏忘了,還沒黴。”柳亞東聞了聞,朝羅海彈舌,說:“下來穿鞋,教你抽,中/南/海。”

“哎。”胡自強提醒,“上次逮到了程偉亮,現在晚上會帶人拿個電筒搜廁所了。”

蘭舟想帶着長壽海棠,他琢磨留給羅海養,小玩意兒下場只能是等着枯死。

“查完了記上,攢到禮拜一一塊兒打。”柳亞東叼上根在嘴裏,“關鍵周一咱還在麽?”

胡自強一想:“也是。”

粗陶的花盆帶着累贅,連土拔出來,拿塑料袋兒包上紮緊,至多保三天。蘭舟用手代替笤帚畚鬥,邊掃灑在地上的土渣,邊說:“我們不在胖子在,回頭讓他一個人挨四個人的打?夠不要臉的。”

結果羅海蹭地站起,揮動胳膊昂然道:“愛他媽誰!打就打,走!東哥!”

出門踩準了熄燈的十點,黃光連片熄滅,一層薄雪反了天光,才沒那麽暗的看不見。四個人豎成一排往廁所走,像支被倉促下了的暗令的夜行隊。蘭舟回頭看了眼柳亞東,他正側着臉遠眺,方向是黛藍的白駒嶺。素水被雪飾得好幽靜,連帶讓人誤以為整個中國都好幽靜。

離校時靜悄悄的,拿着張蓋了公章的出入證,邵錦泉開來輛黑色桑塔納。天照舊冷,沒亮透,陰霆的鉛灰捂住了天光。邵錦泉下車,穿得很整饬:黑夾克黑皮鞋,皮手套也是黑的;衣領袖口挺括得像做了防腐處理,割傷人也不在話下;頭發抿得一絲不茍,就因如此才顯得際線後游。龍虎校門前的空地上,他站定在雪裏,膚色發青,油然一股藝廊裏供瞻谒的悲傷,整個人是如履薄冰的。抵觸易損的東西,人是下意識的。三個人提着包,兜着衣帽,怔愣着呵白汽。

邵錦泉邊笑邊走近,邊活絡過來。“前頭趕上一家辦白事,堵了一會,凍着了吧?怪我。”他拿過柳亞東的提包試了試分量,問:“就這麽點東西?冬天的換洗的衣服鞋子什麽的,都帶夠了?”

“嗯,襖子也就兩件。”柳亞東低頭,“除開武術鞋,就這一雙在腳上了。”

邵錦泉順着看,舊撲撲的球鞋面兒都皲出紋了,但很幹淨。左右一瞥,三個人都這樣。會把鞋擦得這麽雪亮,原因可能很單純:要去新地方見不認識的人,再寒酸也要點臉。他沒征求同意,就摘了手套,用掌依次撫過三人的後頸,溫暖不滾燙,親切不逾矩。“穿的用的到了幫你們買新的。”帶回手套,又問:“沒小同學出來送送?”

蘭舟摸了摸後頸,說:“沒睡醒就沒喊他。”

邵錦泉笑:“怕哭?”指指兩株海棠,說:“花兒還帶着呢?”

蘭舟笑笑沒接話,他就沒繼續問,拎起三個包:“這個放後備箱,走吧。”

沒人回頭望一眼“龍虎武校”四個銅字。一是煩這兒、倦這兒,痛恨吃油條五指山,沒什麽舍不得;二是龍虎防着男孩兒渾,給放過一部少年犯罪偵查紀錄片,裏頭的犯罪分子吃完牢飯放出來,都得這麽假惺惺地望眼少管所,戲好的還流淚,和獄警抱得緊緊的。龍虎不是少管所,不能弄那麽僞。三個人坐後排,關門抵住了冷峭的風。邵錦泉放下手剎,向前開。

春明受不了那件緊緊勒着頭臉的橡皮衣,受不了成了個醜八怪,受不了掀開皮肉敷藥的疼,受不了她女兒蔑罵的臭/婊/子,她從縣醫院皮膚科六樓往下跳,大頭朝下,飛濺出一灘紅白。魯歪頭局子裏拘着還沒提審,老太太打足十二萬分精神,帶着哭啼啼的孫女坦然操辦起了白事。譚壽平給的數目于她不小,她只需煩神去堵閑人的碎嘴。堵了路是因為吵了架。她家街門上挂起的白紙吊飄到了左鄰家,左鄰将紙吊一撕為四,一大早扔回去:“晦氣,還淨是狐貍騷。”

老太太辦白還穿一身葡萄灰,她拾起紙碎乜斜眼說:“未必你家的不想沾?我家出牆都看不上。”左鄰大怒:“媽的!浪出光榮的還真是沒見過!帶着丫頭,老小一家都改姓潘吧!”老太太帶風一巴掌掴上去。掐大了,掐出兩家人,文武帶打,和花花綠綠的花圈簇作一團。

邵錦泉壓着剎,從人群外側滑過去,誰被搡撞在車門上,胡自強一“哎”。三個人向外探看,指認七颠八倒裏的一閃熟臉。指認到了黃德雄,下晚班,蹬車回家,摻進來勸架,無端被人抓住了衣襟噴灑唾沫。人像團漩渦中的魚群一樣,目色猙獰,紛紛拍打尾、鳍,相互推擠。宏大的大河裏,總有魚是躲得過的,僥幸順流,或着洄游,又總會卷進去一旋。

嘴裏的白汽朦胧了車窗,柳亞東一皺眉,突然就有點不舒坦。他目前為止人生第無數次感到了為人的下劣和卑小,但自己不幸也是其中一份。

後視鏡下挂着串水頭足足的玉花生,晃蕩晃蕩。邵錦泉瞄眼後視鏡,開了車裏的車載CD,調了音量。盜版碟早滿大街了,十塊一張捎帶着三級片,互聯網又有崛起之态,買正版碟着實嫌傻。重金屬搖滾他是不愛的,和推麻、裝修、練小提琴一樣,常逼得他想提着雷鳴登重操舊業。唯獨文琦介紹給他的這個歌手,他聽得進,繼而喜歡,着迷。他想自己以後不幹了,要換臺大排的路虎,馳到無人的公路曠野,看糜爛的暮色,也要聽他來清洗魂靈。

柳亞東把手臂橫擱在鼻梁上,蘭舟阖眼貼着椅背,胡自強惘着張溫淳的臉。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這麽一聽,柳亞東也就聽了往後的幾十年,也聽張楚、崔健,但都不及對許巍的偏愛。許巍是個真浪子、真詩人,說不上發跡過,但心氣兒很高。柳亞東喜歡他這個人像水一樣恣睢流淌,作寬作窄,捏不着他七寸。柳亞東覺得他還是能把許巍當老師的,他未曾預料的、自己最重彩的這一年,許巍已經不激昂了,不愛躁了,抑郁完了,抱着吉他歸真返璞了。柳亞東臭不要臉地把這看成一種意氣的繼承,鬧得好像和許巍一桌兒劃過拳,還加了QQ好友。

桑塔納出了和平路,白駒嶺就更遠了,兩側舊景,皆在大亮的天色裏被拉成了長曝光。

世界之大,大于世界,有時候一場夢裏就走完了。柳亞東最先醒的,動動脖子往車窗外一瞄,已經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了。樹種香樟,富強影印、紅四方摩配、高升酒樓、圓圓快捷賓館,彩票站......一街的門面挨挨擠擠,大大繁華于螺絲崗。轉到那頭,胡自強枕着蘭舟睡,蘭舟罕有地橫斜着。看向前,邵錦泉正一手扶方向,一手夾着煙。感覺到了目光,他看向後視鏡,笑:“等等到了。”

“飲、飲茶亭路?”

柳亞東一動,蘭舟就緩緩歪斜到他肩上了。柳亞東定住,挺直腰身,撐住他的重量。又碰了碰他溫乎乎的手背,在上面劃了個圓。

“先不是。”邵錦泉遞過三朵全白的絹花,三枚別針,“這個,你們等一下夾在衣服上,那個手套先別戴了。”說的是胡自強,說他脫了線頭的那副棗紅手套。胡自強說是她媽留的,他戴略有點兒緊小。

厲思敏按規格辦喪,茶樓清早發輛小巴,載了些親朋舊友,算蠻冷清的。厲思敏走得實在太可惜,誰也沒想過他一米八幾的男孩兒能得個淋巴癌,查出一個月,就癟得齁瘦,脖子上密匝匝生出肉瘤,一張崎岖的臉上獨剩雙點漆的黑眼,頭發也脫光了。吳啓夢給他弄了個瓜皮型的帽子,戴上像個滿洲貝勒,吳啓夢就管他叫“敏阿哥”。厲思敏治了三個月就沒了,一算,次月他也才滿二十五。

說人快不行的時候,縣醫院護士站裏的小姑娘都偷着掉淚。厲思敏人高又帥,逢紮針要低頭給護士道謝,末了一個疲倦地微笑。哪個姑娘不喜歡這樣的》護士長長得像孝莊裏的斯琴高娃,眉心一顆極有福相的痦子,她送厲思敏一個佛牌,說,九華山上開過光的,保佑你平平安安,治好了,姐姐我給你介紹漂亮女朋友。厲思敏要了佛牌挂床頭,笑着搖頭說,東西我收了,女朋友就算了,我自己還養不活。

前天搶救,碩大的儀器推進房,白衣白褂們湧進去,門“砰”地一合,攔了道生死橋。塗文貼着摩托羅拉,嘴巴裏唾星子飛濺:“吳阿迪你他媽狗娘養的玻璃貨快回來!”侯愛森啞着嗓子讓他別擱醫院嚷嚷,吳啓夢回罵:“日你姥爺,回,那你他媽讓厲思敏那個狗娘養的別點什麽鍋貼要吃!”

“吃個狗屎!我操/你媽!”塗文聲音打抖。像擓融化的油脂,他貼牆滑下去哭:“人不行了!還他媽吃狗屁!快回來!”

吳啓夢恨死了,為一口鍋貼沒見着他最後一面,還摔了他的小手機。

厲志強原前是部隊退伍,命硬如其名,屢屢斷弦屢屢再續,厲思敏算來有一個親媽三個小媽。厲志強保家衛國,惱恨厲思敏不正派為人,早和他斷了父子關系。塗文幾次三番致電去石墨鎮報喪,厲志強都不信,啐口痰說:“死好,讓那龜孫兒去死!與我無關。”塗文大罵他是個殺千刀的老王八,抱着厲思敏的遺像,連夜騎着輛大摩殺去了石墨鎮。他一頭焦黃的短,後頸子上一圈盤龍,厲志強見他不像個好玩意兒,就提着爬犁追打。塗文沿着米家水甸狂奔,扯開像上的黑布,邊擋邊吼:“愛信不信!不死我畫他遺像燒錢玩啊我!淋巴癌知道吧淋巴癌!你狠人吶!操!你兒子孤零零的沒你命長,你老牛逼是不是?!”厲志強看見像上那張極肖似自己的面孔,才信,繼而猛然定住,咕咚暈倒。早上來前,他還躺在縣醫院裏挂水,直捶床叫悔,直喊我的兒。

縣殡儀館地方小,追思廳就那麽兩個,鼓樂隊也就那麽一支,吃飯如廁要排隊,辦追悼會還他媽要排隊。侯愛森塞了管事兩千現票一條芙蓉王軟藍,才排在了最前頭。

邵錦泉停車下來,扭頭說:“稍等一下,一會兒來叫你們進去。”

柳亞東一行站定在廳門前,怔愣了挺一會兒。胡自強不忌諱大清早又見白,但好歹得告訴他死的誰。他咽口唾沫揉揉眼:“不說好......茶樓麽?”

蘭舟別上絹花,撥弄正,說:“搞不好騙我們來當仵工的。”

“不會吧!”胡自強眉毛一聳。

柳亞東和蘭舟在一旁笑。身後有車鳴笛,幾輛黑桑開近,三個人讓身。車緩緩停住,開門下來些穿黑帶花的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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