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追思廳裏站了個吳啓夢,顯得特別出跳,但不是因為他漂亮,他不漂亮。

三個人像被分了鐵铳推進戰壕夥頭兵,一貫見鍋碗瓢盆,此刻此情的東西,陌生得顯粗粝。黑漆漆的吊唁的人群裏,胡自強悄悄指他,他小聲問蘭舟:“哎......你看他是個男的吧?”蘭舟把他的手指頭撻下來,皺眉發噓音。柳亞東動了下舌頭,癟着嗓子笑:“就你最會裝正經,跟個村主任一樣。”蘭舟朝他龇牙:“被人打了別哭。”

哀樂起,三個人閉緊嘴。四周有低低的嘁測,和費力呼吸的聲音。

吳啓夢多少有點兒故意為之。還三九呢,厚棉襖已經不穿了,改樣式時興的黑色呢子外套,前胸隆一個小弧,穿堂風過,人其實在微微發抖。一條黑亮的馬尾辮子,腦袋後面紮得不高也不低,撇到前面,長度與鎖骨齊平。他嘴巴塗成紅色,眼蓋上抹了晶亮影粉,正和顯沉的卷睫一塊兒忽閃。他蹬雙半高跟的羊猄女皮鞋,捆着他的大腳,卻把腿拔長了三寸。他指甲蓋兒是寶藍的。他周身在呼喊:我是個女人!反倒告訴人——他性別男。此類打扮,常和二椅子、玻璃貨、兔等等名詞相勾連。但只看打扮還不足以甄別,詞境裏的厭棄也不夠威厲,換個形容:就一變态。短小精悍。

追思會流程清簡,時代愈近騰飛,凡事愈要快!快!快!死的人親故寥寥,嚎啕和勸慰的時間都可以免掉。廳裏響着女音的哼鳴,邵錦泉走在前,攙扶厲志強繞冰棺一周。老軍人到底是老軍人,悔青的那段腸子決不能露。厲志強曲着背蹒跚,喉結在頸間滾動,他用力抿着嘴,肌肉抽動,目光緊粘厲思敏煞白平靜的臉。邵錦泉一臂半展,亦步亦趨護在背後。侯愛森的眼睛猩紅猩紅,扭頭一望,吳啓夢耷着腦袋跟在最後,像夢游,全然不看遺體。他嘆氣兒,拐塗文一胳膊,說:“阿迪魂沒了。”

塗文這人仗義,但再椎心的事情,他也吝啬地哭只一場。他黑夾克借的邵錦泉的,哪哪兒嫌長,穿着像個飯罩。他蓬着焦黃的頭發,聳肩,瞧着冰棺咧嘴,像厲思敏一會兒就睡醒。他說:“正常。我那會兒跟曹露分手,也他媽這慫逼/樣。當然咯......”他費力一咽,明顯噎了,繼續說:“那位是跟好男人潇灑去了,這位是死了,不一樣。”

侯愛森摳着眼角,咬着腮:“你這笑比他媽哭還醜,放不下就別逞強。”

“哎呸!”塗文揪下幾根黃菊瓣子,夾在人中裏,說:“放不下她一身嫩肉,便宜那爛貨了,但求別染她一身楊梅瘡。”

“你不服什麽?”侯愛森摸了摸冰棺蓋,琢磨遺體美容是不是太糊弄了,一副朗朗的男兒臉,怎麽跟吳啓夢似的還給抹了個紅嘴唇,“長腦子的都跟那個個體戶,當個小老板娘不愁錢話。跟你一個地痞流氓吃血飯的?一身髒賬,半夜翻個身就守寡,要麽守到個半殘,你那雞巴鑲金了她不走。”

說到“那兒鑲金”,塗文嘿嘿笑,說:“耶,鑲也不是我啊。”他朝冰棺一撅下巴:“這位!那生猛的,回回釘得小姐嗷嗷叫,隔壁坐着我都覺着地在震。”

侯愛森都給逗了樂了,帶着淚笑出聲:“閉上你狗嘴吧,一會兒給你氣坐起來。”

“坐!坐一個我開開眼,擋着蓋兒呢別把頭磕了。”塗文手揣進兜裏,狠狠盯着厲思敏,嗫喏說:“傻/逼呢這不是,真要能活就好了......”

追悼的順次與家屬握手,以表勸慰。說不清時機,厲志強枯枝似的兩手瞄準吳啓夢伸去。手箍住他蠟黃的頸子,陡的又變成鐵鉗,向內收緊。一時來不及反應,吳啓夢只怔怔地被搡出人群,梆當,脊背跌撞上冰棺一拐。人人似乎都想鬧點兒動靜,驚醒寡言少語罕有憤怒的厲思敏,激得他揭棺坐起來吼:吵什麽?厲志強力氣之大,大到自己的虎口發白,吳啓夢兩膝一軟,掙紮着跪倒在地,皺着五官呼嚎。

柳亞東三人見吊唁的人嘩啦圍上去,驚呼的,拉扯的,圍擋的,聳眉看戲的。人圈中央,厲志強牙床紫紅,外龇的黃牙焦得像一排苞谷粒兒。他淚水沿面皮上的褶紋順流,一句跟不上一句地大口吸氣:“你還我的兒子!你這個千刀萬剮的!你這個不男不女的!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司儀退開,身經百戰似的一劃掌,不知道是說“撤”,還是去喊人。吳啓夢辯解的餘地都沒有,他覺着自己如同倒吊着入了水,肺部以上脹得發麻。邵錦泉率先去阻擋。他搭上厲志強手腕,皮肉硬繃繃,發覺他根本沒留情,似乎抱定不掐死不罷休。暗地裏,邵錦泉有一百種手段鏟除糾紛;明處,他又比任何人都要知情達理,要習慣用嘴去疏解問題。

“您先放開!有什麽話咱們冷靜下來好好說!死者為大別在這裏鬧。”邵錦泉低聲。塗文侯愛森一人掰扯一只手,人人插嘴勸一句。

情緒有個波峰,越過後必然回落。僵持很短一刻,厲志強頹然松手,跌坐下去,吳啓夢癱軟在地撲倒勻息。依然是柔柔的一個女人姿勢。人群自覺地散開,自覺地眼觀但不言,自覺地三兩接耳,由大圓變成一個個小圓。追思廳又靜肅悲怆起來,厲思敏依然靜靜的躺着,不可能再起。

沒來由地被氣氛感染,像腌菜石壓在了心包肉上。柳亞東舒了口氣兒,側過頭瞄蘭舟。他也是同樣一種迷惘的神色,同樣胸膛一鼓,再緩緩癟下去。

退到角落看人進人出,蘭舟肩上着了一記,“哎!”

三個人一齊回頭。焦黃發、寬下巴,頸子上一圈青色的盤龍,飯罩似的黑夾克。塗文拽着面色慘敗的吳啓夢,睒了睒三人,口吻不濃不淡問:“新來的?”

由柳亞東回答:“嗯。”

“行吧。”塗文頭朝廳外一揚,“跟我走,帶你們去住的地方。”

空氣潮冷,渥着縣城的舊味。只是在素水縣南,也很覺得陌生。天大亮開來,晨光照舊要穿過雲摞,等投在覆雪的地上,幾乎不剩溫度了。視界裏漸顯了些精裝的鋪面,粉刷光潔的幢幢民居,工整的行道樹,高于底層一寸的蝼蟻樣的人。騎車的,買報的,吃燕皮馄饨的,牽狗啐痰的。蘭舟坐當中,臉朝車外探,跟随倒退的人物向右擺。柳亞東被他呼吸一拂一拂,不看他。塗文下車提回一兜豆腦油條,開着黑桑,蟄進條民居巷。

準确地講,這兒原是老素水化工技校的職工宿舍樓,學校兩千年人去樓空,轉給省勞動廳管轄。下了車拿行李,塗文管開後備箱不管提。胡自強拎着大包猛地掼緊後蓋,塗文拽着吳啓夢直皺眉,說:“手腳有點輕重好吧?這他媽的也不是我的車。”胡自強忙道歉。

三拐兩拐,進了頂頭的門洞,上二樓。這兒白天也黑黢黢的,報箱的小鎖鏽得通紅,灰撲撲的牆上滿蓋疏通下水道的大章,煤球報紙哈啤罐過道裏壘得險象環生,好張滋生耗子祖孫三代的溫床。頂上是聲控燈,有點兒智障,不猛咳兩嗓根本不帶睬你。塗文挺暴,劈天蓋地一聲吼,連亮了三層樓。屋子分編號,208獨住吳啓夢,順次一間住塗文侯愛森,再順次的留給柳亞東三人。

推門進去環視一周,寬心了:比龍虎還強些呢。長虹小電視、榮事達空調、立錐大小的獨衛、油膩膩的小廚房。這他媽以前哪敢想?胡自強踮着腳往裏走,輕聲說:“我還當要住地下室呢。”柳亞東神經病,率先撿孬的看:頂上的膩子掉得瘌痢斑剝,睡覺記着別張嘴;踢腳線上一圈黃漬,不定淹過幾回水;屋裏潮陰陰不臨陽,他手腕子又得翻臉;最關鍵——一張行軍床,一張棕繃床。這不他媽設難關呢麽。

胡自強往行軍床上一撂包,按着扁塌塌的墊子,說:“我個子大,這個睡我一個還正好。”

拉倒。柳亞東心裏聳眉,摸了摸鼻梁。

“小毛孩兒!”門是三合板裁的,着塗文蹬一腳,顫巍巍地打抖,“出來出來,吃早點!”

餐桌在隔壁,是個麻将桌,鋪了塊隔水的油氈,辨不出它原先是藍是灰。吳啓夢睡張單人床,拉了張嫩粉的布簾隔了餐桌。簾漏開一角,探看進去,裏頭一張髒兮兮的圓鏡,一張豬血紅的桌案,上頭碼了不少瓶瓶罐罐。留心再伸個頭,能看到牆上貼了些海報,印着同一個皮草濃妝的女人,女人神容淡漠高傲,別有神秘的味道。柳亞東對這人沒印象,看清了紙上的字——哦,她呀,王菲,紅歌星。

“你吃他也是死了,不吃他也是死了,你委屈你肚子幹嘛呢?找他呀?閻王爺說你陽壽沒盡,還得差人給你蹬回來。”

塗文勉強湊齊一個錫鍋三個碗,把豆腐腦一份份倒滿,自己揪斷截油條塞嘴裏嚼:“女人不吃飯血氣不足不來例假,以後你那畝地,當心播種了不長芽兒。”

咻!從簾裏擲出個女式提包。塗文後腦勺長眼,偏頭躲開,包險沒砸中蘭舟。

“日他媽給你臉了個不分好歹的。”塗文呼嚕呼嚕喝豆腦,沖三人笑:“別管他,吃咱們的。”

挺莫名其妙的,說話不是,不說也不是。胡自強專注挑揀豆腦裏的黃豆,一粒粒往嘴裏送,低着頭吃得緩慢拘謹。蘭舟吃不了辣,已經上升到了生理障礙,他豆腦裏的油潑辣子少說添了兩勺。他不肯說,硬吃,兩口下肚就頭頸發紅。柳亞東幹脆不吃了,拽走他勺子,看着他紅豔豔的嘴。幾乎要咬個牙,他才敢開口:“不好意思。”一點兒沒他武校裏的牛逼。塗文嚼着根榨菜,撩起眼皮,“有話說,別假客氣。”

“他怕辣,我想給他倒杯水。”

塗文一愣,繼而露出匪夷所思的笑意,“哎不是,你仨當你們被綁架着是吧?虛個驢蛋呢?吃不了說呗!下回我買豆漿,行吧?”他往牆拐的矮冰箱那兒走,拎起水壺晃晃,“哎對不住,早上沒燒水,牛奶喝麽?酸酸乳,藍莓的,齁甜還解辣。”他鑽進吳啓夢的粉簾,沒會兒出來,一人扔了一盒。

“以後都吃一行飯了,你拘個屁?”塗文一指自己鼻尖,問:“怎麽?我長張兇神惡煞的臉,唬住你仨小毛孩兒了?”又樂:“也不是啊,你臉瞧着也比我善不到哪兒去啊。”指的是柳亞東。

“你老成些,我嫩點。”柳亞東也笑笑。

話頭算撚開了。塗文叼着衛生筷嘿嘿笑,一手支頤,來回看三人,問:“是真嫩,上過女人沒有?”

胡自強嗆了口酸酸乳,奶點子四濺,他窘得拿手捂。

塗文賊兮兮一指他,揶揄道:“耶~你上過!”又追問:“爽麽?多久?甘願的還是你掏錢了的?跟你熟頭回嫖的能挺過十分鐘我都算你有能耐的!我/操那些按摩姐的功夫——”

吳啓夢又砸出來一只小皮鞋,“你他媽要不要臉問這個!”矯揉的尖嗓子。

四個人都望過去,吳啓夢出來了,頂着張沒妝的臉,眼皮鼻頭有點兒紅腫。真要說,卸了妝還好看些。平平兩道稀淡的眉毛,眼型粒杏仁,鼻頭尖出幾分精明相,長着一粒咖啡色的痣。他裹了個流蘇穗穗的玫紅大披肩,一屁股挨着蘭舟坐下,端起份豆腦咕咚咕咚,碗就見底兒了。他站起來夠桌拐的一罐鹵蝦醬,撕一半油條折三折,一頭蘸進醬裏,咬一大口,鼓着腮幫奮力咀嚼,不知這油條跟他結得哪門子醜。他閑着的那手撫着頸子上的指痕,塗文久久沒講話,突然一撂筷子,扯吳啓夢衣領,“我看看。”

吳啓夢有顆碩大的喉結,下巴也帶着層男人味的淡青色。

“那老頭我服了,瘀了都。”塗文扯正他衣領,“你也別不服,推心置腹想一想,是我我也掐你。”

吳啓夢瞪他,揮開他的手:“憑什麽?”

“憑你拐的他兒子不走正道呗!”

“賴得上我嗎?!”

“賴不上?別他媽往外摘!他不認你不認!你倆誰也不認誰為誰!悔去吧!死了!沒戲唱了?歇吧!說個屁啊還?!你再喜歡他現在還有個毛用啊!跟墳親熱去吧!早他媽都幹嘛去了!”

吳啓夢吸氣吐氣,一字一頓:“我、不、喜、歡、他。”

塗文做了個“打住”的手勢,五官挪了位置,投誠說:“好好好!你不喜歡他你讨厭他,你跟他老牛逼。”

又陷入了古怪的沉默。柳亞東三人僅靠肢體交流,很考驗默契。胡自強碰了碰蘭舟,哎,怎麽辦?蘭舟肩聳高又落下,先別說話,看情況再說。柳亞東給過去一個眼色,也別老裝慫,回頭讓人把咱們看扁了。蘭舟看看他,嘴巴一抿,給了個信任的眼神。他起身回了那間房,沒會兒返回,把手裏的一個小扁瓶擱桌上。柳亞東替他開口:“這我們武校開的藥,化瘀挺好用的,脖子......要那個,能抹。”

吳啓夢扭過頭,盯着那藥瓶子。塗文抻個腰,捋着黃發重重一嘆,站起來拾掇碗筷,“小毛孩兒都比你有心數,也不嫌丢人,謝謝會說麽?”

“謝謝。”挺僵的,挺頹的,弱微微的一句應付。

收尾的傻老好交給胡自強。他溫淳地笑笑,說:“你別客氣。”

邵錦泉來了電話,打給塗文,塗文把手機轉給柳亞東:你三個稍休息休息,不急,空調能開電視能看,有什麽不懂可以問舊強,就是塗文。下午我回來。

回房,胡自強率先去戳電視,急不可耐地輪番調了一遍臺,碰上不顯影的雪花,他還上手拍了拍機頂。柳亞東擰開了陽臺門,靠着門框,披蓋着冷風拔煙。他笑話胡自強說:“你那個拍沙袋的手,別拍壞了。”瞧見電視上閃過個炮火隆隆的臺,他喊:“哎就這個,打仗的,就看這個。”中央臺的《歷史的天空》,沒頭沒尾,從第二十一集 董聞音葬禮上看起。柳亞東服了,這一天淨他媽的看死了。

蘭舟把盛豆腦的三個紙碗拾來了,把長壽海棠種了進去,純粹為能活就行,不講究得要命。蘭舟又把三個人裝帶來的厚襖拾出來撐上晾衣架,拎出陽臺來挂起透風。柳亞東跟出去,鎖了門,不讓煙往裏飄。慢悠悠化着雪,沒會兒兩人就速凍了,哆哆嗦嗦直擤鼻子。“哎。”柳亞東戳他腰。蘭舟光嗯不回頭,柳亞東改掐。

蘭舟向前一蹿:“操。”

“上回比個子,我倆還沒分出一二呢。”柳亞東抽掉最後一口煙。

蘭舟抻抻襖子壓出的一绺绺褶,樂:“你有病吧?”

“快來,站好。”

蘭舟的目光很縱容。他過去站好,背過身聳肩,表示無可奈何。柳亞東看他脖子上還一片紅印子沒褪,心裏一皺,摸上去了。蘭舟縮脖子,側了點頭,慢吞吞問他:“你比不比還?”

“你以後別吃辣了。”柳亞東囑咐地很小聲,發覺他眼睫也蠻翹的,烏油油的。

“那你提醒我。”

柳亞東貼過去比個子,姿勢像個擁抱,“行啊。”

大差不差地量出來,都感慨人體的神奇——才幾宿啊?柳亞東高出他近一指節。蘭舟沒有不服氣,反倒......他有點搞不懂。他想起了西南家鄉的高山。那要比素水的任何一峰都輪廓猙獰,巍巍然,峻峻然,是世世代代他們一脈的倚靠,不動聲色使人臣服敬畏。他對那山懷有依戀。有時候他會覺得,柳亞東像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