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裏輾轉反側,窗棱滑過一枚暈月。柳亞東突然想踢腳靶,一個人,全神貫注、揮汗如雨。

棕繃床算是個老手藝了,因為是棕絲織造的卧具,繃久了會松垮,人睡進去則會陷落進中央,像魚被大網兜住。柳亞東和蘭舟就被兜在了中央。他倆向兩側挪,像往水的兩岸爬。柳亞東手墊在腦後,兩眼瞪着天花板,喊:“胡孫兒,胡孫兒。”聲兒不大,沒人應。蘭舟側卧向右,吱呀響了一聲,“睡着了吧。”

“牛逼啊。”柳亞東嗤嗤笑,“這都睡得眠,跟胖子待久了。”

蘭舟:“比幹瞪眼睡不着強吧?”

“說我呢?”

蘭舟沒接茬。——廢話。

大玉有個理:人沒有什麽好人壞人,只有忙着活跟忙着死的。類似的話有一百個人說過,同時邏輯也不通,但就是有股謬誤的力量。柳亞東算沒被忽悠的那一個,對善惡,他仍有基本辨別力。邵錦泉,焦麗茹,塗文,侯愛森,厲......總之,不會是幹幹淨淨的絕對的好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和窮困孤傲的自尊心正操蛋地揪鬥在一塊兒,讓柳亞東睡不着。好比出獄,迎面遇險溝,就他媽一頭溺死,也不會願意說:哎操好險我還是回獄裏蹲着吧。人到十七八,天高海闊近乎勝于一切。

“船兒,你好像一點都沒......”怎麽說?柳亞東眨眨眼,“沒在猶豫。”

蘭舟:“我比較蠢,沒你心思多,凡事......我也琢磨不出一二三。”

柳亞東:“反正,讓你幹什麽就幹什麽,也沒要求?”

蘭舟胳膊橫在額頭,“嗯,聽你指揮。”

他蠢麽?狗屁。柳亞東能信才叫蠢。

“你手的痂結實了麽?”

“真巧。”蘭舟說,“剛給我摳淌血,我不知道是不是。”蘭舟手往眼前湊湊,想看清是不是紅色。

“你手怎麽那麽欠呢?”柳亞東彈起身,伸胳膊去夠碎了罩子的小花苞壁燈。亮一塊極黯的黃,柳亞東拽上滑雪衫往肩上一披,盤腿坐床沿上伸手,“我看看。”

蘭舟也坐起來,遞手過去。痂掉了半截,嫩肉沾着血,慘兮兮。

“摳爛得還挺藝術。”柳亞東像端看一件元青花,乜斜蘭舟。

蘭舟縮回手往嘴裏送,“是癢得我忍不住了。”

你不能說柳亞東流氓,流氓是種習慣,不分對象,但他就只對蘭舟這樣兒。他目光吸附在他唇齒間,看星點的紅色在他蠕舐間隐現。吮這個字黏答答的,寫出來就有不幹不淨的引申義。柳亞東挪開目光落到剝漆的桌角,飄飄忽忽。壁燈接觸不良的一閃,柳亞東心裏一皺。他搔搔鼻尖,顧自反問自己:你他媽虛什麽呢?!為表示沒什麽,就又看回去了。蘭舟有所察覺,下意識接他目光,睫毛一卷,嘴正剝離手背。他嘴巴水光光的,當間斷掉一根絲。柳亞東有根筋,突突一跳。

蘭舟抹了下嘴,說:“幫我拽點紙。”

柳亞東僵着沒動,涓埃之微的那點兒預兆,讓他頭皮發麻,吊膽懸心。

“我說,幫我拽點紙。”拐他一肘錘。

柳亞東咕咚一下兒躺倒,側身蜷着,把背留給蘭舟。他嗓子裏像噎進團鴨絨:“我關燈了。”

“我——”

“你別說話了。”柳亞東緊着嗓子小聲說。

蘭舟很快意識到了問題,一時失語,陷進窘促的沉默中。快速思忖完,他嗫喏:“先別關吧。”披上襖子蹭下床,“我上個廁所。”

柳亞東轉向另側,拉高被子悶悶應:“嗯。”

歘拉歘拉走一截,蘭舟摸黑一拉燈繩,吱呀鎖緊髒兮兮的門。隔離了。柳亞東正呈一種低血糖的狀态,心跳加速,目眩神迷,冒着虛汗。他在棉被裏蠕動,脫掉緊束的棉毛褲,飽含羞愧地握住了腿間的标志性建築。他腦海裏殘留的蘭舟的影像擦拭不去,睜開眼閉上,睜開再閉上,還是那些。動作比任何一次都要焦急粗魯,他負罪地認定這是件醜事,越舒服越自厭,越早登頂越早上岸做人。

身體卻與意識背道而馳,那話兒的皮肉組織仍在蓄勢,不斷趨向于火燙膨大,由裏至外穿着根魚線,正被外力抽緊。柳亞東用指甲掐擠,無章法地搔刮,力道之狠痛得自己都咬牙。但就是憋屈得不行,像被塑料兜頭包着,瀕臨窒息,差那根救命的指頭。

是他長大了麽?不能再只依仗單純的本能,獲得頭腦空白的快感了。

那長大還真他媽的操蛋。

柳亞東平躺,揪着一個向上奮起的力道,像被壓胯那樣腿呈菱形。頭腦高速運轉着,一邊手/淫,一邊枯井裏汲水:周小亮藏過一本撕去封皮的舊時代淫文,女知青農場主田裏玩品蕭,春色橫眉肉音不絕,周小亮描述得繪聲繪色。廁所門上被畫了黃圖,簡筆的頭臉頗野獸派,交連的下/體卻是工筆之姿,黑色叢林都畫出來了。羅海模仿過女人叫/春,吊着嗓子哎啊,比影碟裏的還清婉,激得胡自強手/淫了兩回。胡自強被逼問,九分羞怯一分得意地敘述他破雛的那剎:“裏面很水,像個皮套子咬着我。”

柳亞東覺得自己快變态了!沒辦法,他的性教育全是些見不得光的下三濫,雖然夠淫/穢,卻突然激不起他一絲一毫的快感。這說明他不正常?就跟神經病覺得自己沒病一樣,不正常的人,要吶喊自己正常。柳亞東不吶喊,透過自虐式的意志麻痹和自己較勁。不想,就是不想,只要我不想,就和他沒關!腳跟惱恨地猛蹬了下棕絲,鎢絲滋的一聲抗議,壁燈就突然癟了。滿屋幽僻,獨出廁所那黃黃的一塊。

柳亞東痛苦地又蜷成蝦狀,手呈空心在腿間高速地嵌套。黑暗如此包容,像帷幕脫落,披覆了所有的醜陋。心一寬容自己,他就要忍受不了地妥協了。他中箭倒地,顫巍巍交付給黑暗一個茍且的秘密,請求它裝聾作啞。

一允許自己遐想他,五感乍然煥活,當即從頭到腳毛孔盡張。他都不用有意說什麽做什麽,只需要在燈色裏,一遍遍重複那個含吮擡頭的那個動作,快感就會一層疊加一層,一浪拍打一浪。柳亞東放任、放棄,漂在渦流其中,劇烈簸蕩,沒有方向。那兩個字被他狠狠咬死不念出來,顯得他咬牙切齒神色猙獰,這是他自尊的底線。很快地登至浪尖,柳亞東又替他壓了回胯。他已經能輕易地雙腿劈開,并收納他兇狠刺下的力道了。“嘶!”潽了一手溫粥。

柳亞東盯着天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動也不想動。

他離完蛋不遠。

隔天,侯愛森給三人看了份極潦草的失蹤名單,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不管這人姓甚名誰,總之皆是欠了筆水錢又溜之大吉的無賴賭徒。侯愛森戴上個細邊眼鏡,一副文文靜靜的大學生樣子,很難把他和收債的打手相關聯。他往本上畫個圈,說:“按說沒什麽可教的,就一個,這行的規矩只有欠債還錢。管你男女老少是富是窮,輸就是輸,贏就是贏,欠一毛都別想賴掉。”

柳亞東覽着賬目上一筆筆大小款項,片刻怔愣,就問:“上面的全逃了?”

“那倒也不是!那我們還幹屁啊,褲底子都賠光了。”塗文把玩着根彈簧臂力器,陰森森一龇牙,笑說:“有的老油子已經被打死了。”

胡自強瞪了下眼,塗文哈哈大笑,耀武揚威地掰了兩下臂力器。

“泉哥昨晚帶的消息,文谷飯莊的何老卵,中午的長途到西客站。他去年八月在我們茶樓玩兒的百家樂,押閑連輸,打條借了一萬水,日利五個點,二十天沒來斷水,按條子債翻番,跑了三天被我們揪回來了。他原來跟付文祥付老板手下幹,看付老板份兒上我們停利,本金加水錢欠八萬,他又溜了有一個月。這人很精,難得冒頭。”侯愛森合上筆帽,“塗文今天帶你們學一學,最好一次能把水斷了。”

“我們三個一起?”柳亞東問。

侯愛森點上根煙嗒,柳亞東嫌他慢,一句話憋半天。“今天晚上是個大盤,麗茹姐做掮客要招待兩個外地老板。”侯愛森一指胡自強,“你去春水堂跟着,保護她安全,話別多就行。”又問蘭舟柳亞東:“心裏害怕?”他教誨人的樣子神似邵錦泉。

也沒有。柳亞東嘴上沒逞這個能。

“別怵,真的。拿着這個只有他怕你,只有他見你像耗子見貓,我沒聽說過貓要怕耗子的。”侯愛森把皺癟癟的款條兒往桌上一擱,“他自己也清楚什麽叫天經地義,不然也不會躲。”

“泉哥不發話我他媽才不帶你們幾個小孩兒呢。”塗文貼着發際一捋,聳聳眉:“都別他媽給老子放叉子,躲後面兒就行。”

氣溫持續驟降,萬物遇冷氣都陡地一僵。塗文帶路,去宿舍樓拐頭的大車棚。車棚看門的老頭神似黃德雄,文樸的面孔搭詭滑的神色,塗文喊他一聲老馮,丢他一包煙,他樂呵呵地伸胳膊接,姿勢別扭,一看,原來是齊腕缺了右手。“修變壓器給電打掉的,上頭甩包呗,說緊急加的一單不在你工時裏,報不了你工傷,就給雞/巴的五百塊錢。”塗文悠着根随手拾的枝條,說:“他就拿鐵鈎子上單位把他領導捅瞎了,說還攪了攪,領導腦漿子都順着窟窿往外淌。他蹲了七年牢,放出來了,就支攤子給人修車看車。”

蘭舟連連回頭瞥那個老馮,覺得他背影窄瘦如一筆揮就,像只老邁的黃鼠狼。

“會騎麽?”車棚頂頭歪着兩輛濺滿黃泥的鈴木大摩,塗文恐吓道:“跟自行車可不一樣,摔了要麽下巴飛出去要麽肋巴骨三根起斷,敢玩兒麽?”

“我騎?”

“廢他媽話呢。你一個收水的還打算坐公交呢?財會啊你?”他又朝蘭舟一昂下巴,“你騎也行,都一樣。”

“我騎。”沒等蘭舟接話,柳亞東按按車墊,“你帶他吧。”

塗文聳肩,扔遠枝條打了個唿哨:“開工!”

速度也是種類于賭的瘾,來得更像毒,染上就極難戒。塗文騎大摩從不配頭盔,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腦殼幾時摔爆幾時算完。他嗡嗡擰着離合疾馳在濕滑的路上,快得黃發亂舞,破襖飛揚,哦哦怪叫起來又狀如撒潑的毛猴,蘭舟不由得自保心态地摳緊了摩屁股。路是瀝青鋪就,柳亞東天賦異禀,蹿出去百米就覺得得心應手。此時在速度中遠瞭,心态會變得自相矛盾——沒了青山起疊,一面是障不見了,視界暢爽,耳邊是風的自由呼嘯;但同時圍屏也不見了,像洪流也可以随時到來。

何老卵都記不得自己這外號怎麽叫起來的,總之是名不副實。他上樓前在煙雜店買了盒避孕套,這次找青青,娘的,他決定用掉它一半!許青青慢吞吞地卸掉假睫毛,紅嘴唇,解着搖粒絨睡衣的腰帶,何老卵硬着下頭等的心急火燎,覺着這騷/娘們在拿他逗猴,就蹿過去撕扯她胸/罩帶,嘴在她肉上亂啃,說:“操!你這繡花的功夫!他媽想憋廢我兄弟啊!你不是來那個了吧?!”

許青青邊摘耳環邊掙動:“餓死的野狗!我來你就不做了?”

何老卵倒拔柳似的把人抱起,掄進床,披蓋上去咬住她嘴:“那我就弄得你淌水兒又淌血!”

用廢兩個套,後來沒顧許青青的掙紮,又清清爽爽地紮了她一槍。何老卵倚着床頭嗒一根牡丹煙,手勾着許青青,不閑地撚她那粒通紅的馬奶葡萄。許青青拿紙擦着腿間的黏糊,嘆氣兒說:“下回你他媽再有一次弄我裏面,我就拿刀斬了你。”

何老卵手下一用力,說:“毒不毒啊你?我都四十多了你給我生個種怎麽了?!”

“我憑什麽?”許青青把紙揉成一團扔地上,蓋上棉被往裏一躺,“我是個老茄子?你那兒入秋了我這兒就得及時長一肚子籽?太把自己當東西了吧?”她哂笑:“你但凡現在能拿出一萬,我就給你生,是兒子是丫頭我都認。”

“一萬?嘁。”何老卵煙頭也往地上丢,煙往許青青臉上一吐,“付文強生意越做要越大,我這次回來跟着他幹,一萬算屁!肯跟他豁命,小車洋樓我也買得上。”

許青青一摳指甲,剔淨了泥垢,彈掉說:“是,你從老卵變老板了,喝酒要配蟹,玩女人要去春水堂,茗茶要去金鼎,煙你要三個五,賭你要去澳門。我這一畝三分地你千萬別來了。”

何老卵瞪眼:“嘶哎你個臭娘——”

許青青翻身給他一張白背:“我圖你一個雞/巴劃來麽我?遲早害死我。”

“你這話——”

梆!!——梆!

塗文的收水路數直來直去,常逼得人四蹿。他大摩的後備箱裏俨然開了五金店,鐵鏈鋼絲鎖有實用性,擺得明目張膽;歸進管制刀具一類的鋸條或三角刮刀,則用幾份《良友》包上,不顯刃,掖起兇光。塗文教給蘭舟柳亞東說,收水第一要義乃見錢,你捅得他歸西,他一個子兒吐不出來,于咱們等同狗屁。這裏面鍍鋅管最好使,你砸頭能震蕩,砸鎖骨必折,不致要命拿手裏又好看,聯防隊攔你盤問了,你能說你是拿回家修暖氣道的。這都是學問給我他媽記着!

老國土招待所空房一律外租,空心木板門配古早的插銷鎖,不定能防得住聰明點兒的狗。塗文問武校散打練不練腳法,柳亞東說,算基本功。塗文聳肩比個請,響指一彈:踹!

腳靶成了私人的宅門,理由就不充分了。柳亞東專注力提不到百分之百,力道也頓減,看着剛狠的一腳只踹脫了一半的插銷。塗文聳眉,柳亞東覺得那是個嘲笑他的意思。塗文示意蘭舟,蘭舟接着補了中規中矩的一記,門才彈飛,砰的一聲大敞。

精水點點的髒套子,廢紙團滿地,奶罩內褲鋪了一床,兩個人赤身裸體地從被窩裏彈出來,一屋子最原始的肉欲味道。柳亞東皺眉,偏開頭不看女人的精光樣子。蘭舟也扭開,不自在地低頭往後退。柳亞東伸手過去抓住他衣擺,把他往自己背後扽。既是保護,又是私心。許青青想喊,何老卵心明眼慧地朝她嘴上一捂,悻悻笑:“喲,舊強哥。”

“你可別!”塗文搬了個凳子抵住了門,屁股往上一撂,“你一個四十的管我叫哥,你不嫌吃虧我還嫌損陽壽呢。”瞥眼許青青,他噓個唿哨,眯眼笑:“老當益壯啊老卵哥。”

何老卵沒說話,把許青青和她的衣服一塊兒往被窩裏塞。

“聽講紅珊瑚雨花山那兩個場子老有人見過你,你怎麽?去拆東牆補西牆,指望着一盤翻身呢?”塗文摸兜,“這會兒大大小小的場子都有你欠的水吧?你也夠厲害的,這都沒叫人打死弄殘?你怎麽弄的,啊?教教我。”他丢過去一根煙,煙咕嚕咕嚕滾掉地。何老卵哪兒敢接。

許青青蓬亂着頭發鑽出來,塗文起身過去揪她下床。

何老卵把尖叫着掙紮的許青青一摟,求饒說:“舊強哥!舊強哥!跟她沒關系!我又不跑!你看你——”

“松手。”

“擔泉哥多少水我都記着呢!我這次——”

“松手聽不懂?”

塗文一拽,許青青就摔落在床下了。膝蓋被塗文磕疼,她則扭頭怒視着何老卵。

塗文朝蘭舟一招手,“鎖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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