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個迷思——柳亞東偶爾能聽見火車汽笛的鳴響,綠皮的,緩緩的,嗚嗚聲時斷時續。但素水火車站遠在十幾公裏外,車站也只配火車逗留三分鐘而已。他以前被蹬傷過耳膜,很有可能是他的幻聽。

蘭舟特高興能不争搶就洗上滾燙的熱水澡,去隔壁問塗文能洗多久,塗文說:只別把你一身肉泡爛,電熱的,愛他媽洗多久洗多久呗。柳亞東瞄眼鐘——這人提溜着內褲鑽進去少說半小時了。他敲門,磨砂玻璃結着層褐黃的油垢,模模糊糊印着蘭舟的影子。他問:“你還沒好?胡孫兒尿泡要憋炸了。”胡自強看姜大牙正入迷,聽見叫自己,擡頭呸:“哎,去你的。”廁所裏甕聲甕氣,聲音也潤了水似的,“再一會,一會。”就像個小孩兒求着多要一顆糖。柳亞東在門外笑了,小聲說:“行,你別暈了就行。”

近黃昏,邵錦泉開回一輛白桑,帶着焦麗茹,都沒摘黑紗。焦麗茹神色舉止優雅柔和,微胖,有張五族共和的軟的臉,極其吸引異性。

柳大山原來出工徐州半年,做工地泥瓦匠,搭了飯錢,臨了大廈拔地起,包工頭攜款跑了,徒留十幾張顆粒無收的懵然的臉。大玉忍不了,仆仆風塵三兩天,到了地兒直罵:“是男人就去要,拿命要!誰不怕豁命的!”她學人去法院做勞動仲裁,一字不識,無果;學人提着磚頭去富人區堵包工頭,門都沒讓進,無果;學人爬上塔吊欲跳,引來媒體民衆,結果真就要來了。同期的泥瓦工千恩萬謝,謝這老太太真豁命,又邊數票子邊鄙棄說:“女人太硬氣管不住曉得吧?娶老婆娶不得,太野了,想逞你的能,想爬你頭上當你的家。”于男人所謂的經驗而言,女人的強悍通常是種不得體的怪癖,無榮耀可言。

焦麗茹看臉起碼四十,美仍然美,且不同于吳啓夢的違和,她有真正的成熟韻致。邵錦泉進屋坐下歇着,往保溫杯裏添熱水喝,焦麗茹走過來問三個人叫什麽、多大、住這個地方習不習慣,有什麽需要的不方便的,都要及時說。——三個人都不擅長應付這場面,覺得局促,隐隐以為自己置身孤兒院,被一對兒體面的善人挑挑揀揀,而自己不曾打扮整潔,連襪子都是破洞的。

焦麗茹提來幾個硬殼紙袋,打開是全新的滑雪襖、線帽、棉手套,還有運動襪。

“來。”焦麗茹招招手,“我問老邵你三個穿什麽碼,他嗯嗯啊啊說不出一二三,就說都高,我說多高啊,他說比他高,還都十七八肯定還長。”焦麗茹顧自笑,抖開一件藏藍的滑雪襖,“L的,好險你三個都瘦,穿大不要緊,以後還要長。”

她抻着襖子往這邊走,三個人都緊張。她角度微挪,朝向胡自強。比起蘭舟的寡言,柳亞東的善用冷漠,胡自強只會不知所措地頭臉泛紅。焦麗茹矮他一個頭,拿衣服比上他兩肩,問:“你姓胡?胡自強對吧?你最高,你穿着要不小他兩個肯定都能穿。”胡自強僵着後背,像要被擦燃,嘶嘶嘶嘶半天,嘶出個細弱的“謝謝”。柳亞東沒忍住幸災樂禍的一聲鼻息,蘭舟低頭憋着不樂。

“不謝。把鞋碼給我,下回拿新鞋來給你們。”焦麗茹眼睛笑起來有弧,顯得嬌憨,“茶樓裏面有空調,出來就一定要穿暖和,別感冒!”

邵錦泉撫了撫長壽海棠待放的花苞,擰上杯蓋,“走,新衣服穿上。”

一縣兩地民風也有差別。螺絲崗人保守,晚飯過後就鮮少出門社交;縣南相比就要開通,有過夜生活的習慣。路不遠,步行去金鼎茶樓,時到天色擦黑,人多多少少沾着頹态。除開武教,柳亞東三個很少見同齡層以外的人,幾乎對生活的本來面目失去了感知,連一點點的場景言行,都迥殊得讓自己驚異:公交拴了防滑鏈,速度飛快地嘩嘩擦行;小吃攤,男人冷天裏紮堆飲啤酒;老媪為收黃頭毛一個可樂瓶,嗄啞嗓子索要了一路;一截路上全做女裝批發,好在門庭都稀落,不至于打起來。

邵錦泉抽着煙,黑夾克敞懷,走得稍靠前,臉上會帶點笑意。他是厚實的男中音,說話前習慣比一個不誇張的手勢,以便身臨其境。他朝正氣路三岔口處劃了虛弧,說改革開放前,那兒是一個淺湖,滿種浮蓮,外側有路貫南通北,兩邊種榆樹,路直伸逢源大酒店。頓了會兒,又說酒店已經拆光了,地如今劃給了縣林業局。

煙抽完,他才和柳亞東三人并行,介紹說素水如今籍籍無名,但歷史算悠久的。說是這裏秦代置縣,歷經兩漢魏晉,到南梁改屬中州,北宋才叫起素水。又說明末清初這地界極亂,和江浙一帶的青幫相類似,也興過各色民間流氓老大,打反清複明的幌子,實則勾結官府欺壓百姓,甚至有自己的武裝。到民國又興辦會館,總之是改不掉拉幫結派的匪氣。新世紀辦茶樓浴場夜總會,說穿了是搞權錢色。

邵錦泉不同于譚壽平,他說話如用長頸細瓶倒水,平靜不擴溢,絲絲漏下,給人吐露不淨還有回甘的綿長感。

焦麗茹右拐,率先推開了扇玻璃門進去。邵錦泉說:“到了。”柳亞東三個停下擡頭看,是個金碧的門頭,龍飛鳳舞豎寫四個金字:金鼎茶樓。

金鼎茶樓當地名聲大,不單因它是文琦名下實業的搖錢樹之一,更因它是文琦經營的一大地下賭場。素水本地雖不興賭,但素水以南三市坊間卻合稱“小澳門”。所謂賭,不需要有錢,跟紮嗎啡一樣,有激素就行,有瘾就行。從最傳統的搓麻、炸金花,到梭哈、九點半、百家樂等舶來的香港澳門玩兒法,大把人翻着花做一夜富貴夢,夢滋養得大小賭窟遍地開花。金鼎茶樓傳說是文琦一場豪賭裏贏來的,素水人光聽說他愛車是輛牌照四個零的悍馬H2,其人狡兔三窟,老窩在廣州,全國都有房車産,人鮮少露面,沒法問他真假。

金鼎最外是闊綽的大堂,水晶吊燈通明,浮着股紫檀香氣。兩個女接待拿着對講機,穿制服,頭發盤的烏光水滑。見邵錦泉來了,欠欠身,喊一句“邵老板麗茹姐”。

“小盧,晚上開了幾個雅間?”大廳裏開了空調,邵錦泉脫了夾克搭臂上。

粘了假睫的那個翻案冊,嗓子清瑩瑩的:“胡老板開了兩間悶雞兩間麻将,是叫來談五金生意的,臺子費記下個月的,何主任團建,開兩間麻将包夜,付老板預了三間麻将說晚點到,剩下是普客了。”

邵錦泉一手支頤,指頭在大理石案上敲擊,問:“胡老板上個月抽頭到賬了?”

小盧搖頭:“說下周。”

焦麗茹抽女煙,細長長的南京,她抿上點火,呷上一口才笑:“他搞五金倒板啦?這點錢還要到下周。”

“五金廠是明,他暗呢?油水比誰不多。”邵錦泉也笑:“釣我們多了給他慣油了。”

小盧就問:“我跟舊強去讓他們撤臺?”

“不用,懷柔政策先搞着。”邵錦泉沖着焦麗茹:“你叫靜靜來,陪着聊聊。”

焦麗茹遲疑地問他:“靜靜那小炮仗?不合她大小姐的意,她敢動手掀人麻将桌,春水堂我煩神替她調停最多回,老邵诶,你別讓她來把事攪成一鍋粥。”

“你懂夢琴小雅就不懂靜靜,她跟你置氣,嫌你着緊夢琴她們着緊她自己少了,誠心認你做幹姐你不要,她現在還你冷屁股來了。”邵錦泉擡眉,“來了叫她帶瓶紅方,帶壺雀舌,出租錢找我報。”又沖小盧說:“讓老唐備桌席。”轉頭溫和地問柳亞東:“你們三個吃浙菜還吃得慣吧?”

但凡別生什麽都行,總不會比龍虎食堂難下咽。正要說行,門口一前一後來了兩輛雅閣,鳴笛後停穩熄火,簇擁着下來撥男人,拉拉雜雜的笑語歡聲。邵錦泉一瞥,目人就霎時變得精神抖擻。“付老板!”他穿回夾克,朗聲打招呼,遙遙伸手握過去。邵錦泉回頭一揮手,說:“你們先上去。”

二樓依舊是個廳,中間一個高臺,四周隔了水渠,植進荷花養入紅鯉,臺中央兩個姑娘,古筝琵琶,彈漢宮秋月。四周布着卡座、茶室。卡座雅些,藤桌藤椅,焚着線香,座與座間隔雕花小屏或竹簾纻帏,茶童茶姑穿一水兒的唐裝,随喊随到。茶室私密些、時髦些,裏頭擺長短沙發,中央設紅木方桌,茗品擺得很全,甚至配了卡啦OK,喝茶嫌寡還能點歌唱歌。另,撤了茶具方桌就是個麻将臺。茶樓生意不差,客人密密匝匝的,多數不吵,只見嘴動,聽不清交談。

雅間裏,吳啓夢開了TV 點歌,手裏一罐開了的藍帶。塗文單穿件印花襯衫,标标準準二流子打扮,他正用把锃亮的小刀削着蘋果,果皮墜着長長的一條不斷,找吳啓夢搭閑話,人不睬他。塗文擡頭看人進來,一臉堆笑,“麗茹姐!”

過去坐下等邵錦泉。焦麗茹挨着胡自強坐,嫌他最木讷,出于女性一種別樣的心理,就低頭問他話,又抿上根南京。焦麗茹脫了呢大衣,胸圍可觀,胡自強不知看她哪兒好,索性埋着頭。塗文蹭了吳啓夢一鼻子灰,識相了,湊過去找蘭舟扯閑篇,蘋果剁一半兒硬塞給他啃。他居委會似的問了蘭舟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庭情況,一聽他是彜族,立馬樂了,問:“會唱山歌麽?彜族姑娘漂亮麽?哎彜族人長什麽樣?”問一句,湊近些,蘭舟後挪,搖頭說:“那是壯族,就都是一個鼻子一個嘴。”塗文哈哈笑,拍他大腿:“廢話!”

柳亞東看了蘭舟一刻就把頭偏開了。跟羅海胡自強一塊不覺得——他看不了蘭舟在別人面前多言。哪怕那幾個字也不多。他目光遁逃到了吳啓夢身上,TV的熒光非藍非紫映照着他無奇的五官,顯得陸離光怪。他嘴巴貼着話筒蠕動,正哼唱王菲的《暗湧》。

柳亞東親眼看見他掉淚了,一滴兩滴,共三滴,但飛快地用手背擦拭掉了。沒人注意。吳啓夢擡頭,朝柳亞東比噓。他希望他保守這個秘密。

“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

金鼎茶樓做茶生意,小吃搭嘴,只列四味:糟鹵毛豆、鹽焗牛舌、風味鴨掌、梅子番茄。要麽罐封要麽幹貨,切碼做一碟,幾乎不需要人力。老唐是個寧波人,替邵錦泉掌金鼎後廚,為一桌吃席費了老鼻子功夫。焦麗茹怕柳亞東三個餓,提前叫起菜,服務員沒會兒端進一份份碟盤,八仙桌擺樂個滿。正上最後一盅湯,邵錦泉來了,面上泛着淡紅。他脫衣服挂上衣架,溫溫說:“付老板硬拉着灌我一杯白的,胃裏什麽沒墊,真立馬就暈暈的了。”他搓手張羅:“來,都坐吧。”

你不能說這是頓無含義的飯,含義大了去了,柳亞東明白,他得帶腦子,得把一字一句嚼清嚼爛。所以邵錦泉問會不會喝酒,他做主意說都不會,水就行。塗文起身出門,拿回來大瓶的椰奶。頂上是個造型雅致的吸頂燈,映得邵錦泉五官錯錯落落,有明有暗。

“老唐說燒火方跟鹹件能追溯到春秋吳越。”他甲蓋兒一敲白淨的盤沿,“龍井蝦仁老唐用的最好的一品茶,嘗嘗,喏,還有這個魚羹,我給你們盛。”

他站起來拿碗,“你們譚校長帶我去吃龍虎得小竈,肉柴菜鹹,飯也不幹淨,我問他老譚啊,你們小竈都這水準,大鍋飯能是什麽水平,你叫孩子們怎麽咽?”一碗碗魚羹遞過去,邵錦泉自己盛了半份,喝了一勺說:“他怎麽講?他說家長把小孩送來武校就是為吃苦成人的,不是為來享福的。”

“我呸咧!”塗文對着盤拔絲蜜桔為難,一下筷子就是出剪不斷理還亂。他眼神跟着糖絲兒走,嘴上說:“這年頭黃世仁還學會給自己找理呢。”

焦麗茹瞪他一眼,笑:“你別一張大嘴老在那兒亂說。”

“我知道!以後死也是因為這張嘴死的!”他笑,把蜜桔擱進吳啓夢碗裏。

死字一提,氣氛詭怪。邵錦泉擦擦嘴,喊吳啓夢:“阿迪。”

吳啓夢拿筷子戳着碗裏的一塊雞,慢半拍地擡頭,用了真嗓子:“啊?”

“碼房我要腦子活的,大賬從你手底下一筆筆過。”邵錦泉環臂:“你給我準确答案,你恢複過來要幾天?往周全說,別來了給我沒魂,錯一枚我找你算賬。”

吳啓夢吸進一口氣,答非所問:“厲思敏才剛死。”

“所以呢?我不仗義。”

他來回看三人,目光裏有仇恨。他咬牙說:“您的棋子兒換得有點太早?”

焦麗茹揀粒紅棗嚼,淡淡說:“阿迪你搞清楚,情分歸情分,活歸活。”

“就他三個?”吳啓夢手一指。

“你不也是一點點混上來的嘛?”邵錦泉給他揀塊魚肚,“他三個練散打的,你有什麽不服氣?”

吳啓夢撂下筷子,手撐眉心側着臉,不再說話。

“泉哥那我說了啊。”塗文抹嘴,對着柳亞東蘭舟胡自強,“賭桌不是想開就能開知道吧?你得是道上大哥,不然你不敢開,開不起來,開了也沒人敢來,為什麽?怕查。錢財人命都不安全。”

“港澳那邊管我們叫紅棍白扇,我們大陸人不叫,我們叫中保,就是看場子。一是不準有人故意搗亂,不準弄虛作假,藍人渾水摸魚跟莊家搞小九九,咱們眼要毒。二是開大盤要放風防點水,百家樂是大盤,一道防不夠我們防兩道,有動靜就封盤,讓蓋帽兒來了一個屁查不着。三是什麽呢?收水錢,是什麽我就不詳說了。總之我們說白了叫什麽呢?打手,就要你能摔能打下得去狠手。”塗文手往桌上一拍,咧嘴笑:“懂吧?”

都沒說話,唯獨胡自強問:“.......這、這不是犯法......黑社會麽?”

除開蘭舟柳亞東,都笑了,笑這問題十足傻逼,笑他蠢得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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