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會兒想要邵錦泉這票人狗命的,只可能是付文強。

金鼎三樓南頭,一個雅間。兩組紅木書櫃,一只博古架,幾幅山水,一臺電腦,一套茗具,邵錦泉的辦公間。拐頭的軟呢子沙發放下來就是個簡易床,趕不及回家歇覺,邵錦泉就跟這兒湊活一宿。牙刷毛巾抽屜裏都齊,隔間裏還備着兩套熨好的西裝,幾雙軟皮舊鞋,一支槍具。這屋子輕易不讓進,是邵錦泉極私密、極舒适的息壤。

塗文梆當踢門進去的時候,侯愛森正陪邵錦泉“做”稅。金鼎利潤來路不正,黑錢黑算,得臺面下清洗一番,微機錄入留把柄,自打開業大吉,一直這麽手工錄入。邵錦泉邊檢閱,邊拭着枚成化鬥彩梵文杯,塗文的旋風動靜險把這等寶貝驚掉。侯愛森推了下眼鏡,擲過去一根紙鎮:“吵死了。”

塗文躲掉迎面一擊,伸手接住,歪刺進沙發裏說:“泉哥,剛有人要做掉我。”

侯愛森“哧”地一聲,擱筆擡頭:“誰這麽大善人,為民除害?”

“我去你媽的吧,老子死了,鬼晚上爬起來給你撓癢!”

“我十塊錢去大市場買個竹扒犁,還沒你一嘴廢話。”

塗文一甩手,紙鎮又飛回去:“滾遠去!”

邵錦泉啓開背後的玻璃展櫃,一吹粉塵,把锃亮的瓷杯擱進去。玻璃上印一張他如常神色的臉。邵錦泉坐回靠背椅,撚出根煙來磕了磕頂端,他問:“開黑槍了?”

“那我這會兒在奈何橋喝湯呢!”塗文兩腿翹上面前的茶幾,他一撫胸口,朝邵錦泉招招手,示意分自己一根嗒嗒味兒,定定神,“開車撞我大摩,跟老子我玩兒港片來了,我那川崎他媽剛保養的!又廢一遍。”

侯愛森挑眉,問:“我看你一根毛也沒傷啊?”

“你多想讓我死?”塗文眯眼,“小柳腦子多快啊,一腳撂倒我給我救了,要不我這會兒不喝湯,也得擱醫院包頭上夾板,他媽那速度就是奔着弄死我去的。”

“行。”侯愛森點頭:“算你沒白培養。”

“我養什麽了?是我的主意麽?”塗文笑得蠻譏诮,“培養人好好一小男孩兒做壞蛋,教他殺人越貨?我跟你說,我們幹的這事兒,損的都他媽是陰德。”

侯愛森兩肩微微一聳,不響。

塗文挑眉毛:“哎,那你那頭咧?小蘭跟阿迪學管賬務,怎麽情況?”

“好心細,腦子清楚,一筆筆都算的妥當很。”侯愛森笑,“阿迪開頭嫌礙他事,後頭不講話了,人就是比他心思深。五金廠胡文達昨天又包兩桌麻将,要了吃席,搞老酒帶咪着,醉成副死狗樣子,摸二萬當二餅出。他賴我們抽頭一個月了吧?阿迪過去要,他又在那兒不三不四不講錢的事,一會要慧慧來一會要小玉來,他有錢買得起鐘,又罵阿迪是配了鑰匙求着當鎖,就欠雞/巴往屁門捅。”

塗文舔嘴巴,陰恻恻地忿道:“哪天我就他媽一槍崩了他的狗逼養的。”

“胡文達就是人犯賤,臭一張茅廁嘴,酒醒我看比雞都慫。”侯愛森樂,“他要拽阿迪辮子,拉着他幾只狗友要翻臉給難看,我帶瓶瓶幾個去的時候,那小孩兒打人一點不含糊,我講沒小柳狠,也不叫一般人了。武校的童子功,沒黑沒白吃苦練出來的,能柔到哪塊去?”

“扮豬吃老虎啊他?”塗文笑。

侯愛森還樂:“我看人家是什麽也不想吃,就圖個搞飽,穿暖。”

“大高個老跟麗茹姐去養黑子啊?我都他媽幾天見不着。”

“你想他?麗茹姐自己講她許可證沒續辦,怕馬支隊年根沖業績,過去突然查她,要扣小胡在春水堂看場子。”侯愛森一聲鼻息,樂得別有深意:“她原來疼小森他們幾個,我講是在養兒子,小胡一比我才曉得什麽叫親兒子,那鞋,那手表,我看都一碼新的。真的,這事情講眼緣,我看他順麗茹姐氣兒合麗茹姐的生辰八字,麗茹姐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耶~”塗文聳眉咂嘴,俨然醒悟,“別回頭兒子變小情。”

“閉上嘴。”指頭搖搖。

“——講回來重點。”邵錦泉敲敲桌案,扔他一根煙,“撞你的車牌號你看清了?”

“兩個六三個八,全素水還誰有第二個?”

塗文猛地氣急,一掼茶幾,皺眉數給邵錦泉聽:“就講他付文強,明裏暗裏搗咱們幾次了?有水頭,他想獨嚼獨吞,放岔子搞不定了,他全賴,他管的那票出租撿屍的偷東西的搶劫的什麽犯法事不幹,還虎視眈眈盯着咱麽這半爿,敢在我們路上劫公家運煙車!你辦金鼎,他挨着就搞個紫金城,他有你的頭腦麽?思敏當初挨那一冤刀,別以為他能賴得掉!他那幫都燒包成什麽了?媽的,一個個屁精招搖過市的,收個租以為要去賣屁股,他十萬塊錢辦幾支六四式,全世界他恨不能亮一圈!敢大白天幹掉我,他膽子都是借的,不要錢随便用!他有什麽?就手下那幾個草包?就給支隊人送了鑽石卡?一鍋端他就泉哥你一句話。”

邵錦泉兩指在桌上敲動,頗帶節奏,噠噠噠噠。他凝望牆上那副趙雪松的《秋江疊嶂》,邊聽塗文叭叭叭叭,猶如耳邊放着串一千響的挂炮。

侯愛森跟了句:“哪個叫他原先跟的是莊自忠呢。”

塗文飛白眼,“我連環呸——政府裏最信奉人走茶涼,我們這個不他媽一樣?對,老莊頭那會兒是老牛逼,是德高望重,可他這會兒都盆滿缽滿富貴潑天地跑國外啦,誰房梁下頭低頭看他臉色還?他付文強?大樹下面不過一只撒尿的野狗,牛雞巴他牛!”

“老莊洗幹淨跑國外,人脈還留給付文強的。”邵錦泉低頭頓了頓:“不聽講他要到緬甸搞點生意?”

“緬甸?”塗文笑,開宗明義:“搞毛,販白粉呗。”

“收不到消息的。這種能槍斃的事情,傻子也知道口要緊。”邵錦泉又問:“我們兩家最近的梁子,除了老偉子那個,還有哪個沒跟我講,嗯?”

塗文神容一怔愣,默默兩秒,瞥侯愛森一眼。邵錦泉察覺,順着看去。

侯愛森聳肩做無辜狀:“看我幹嘛。”手指塗文,笑着撇個一幹二淨:“你的爛賬,你自己講呗。”

許青青替何老卵堵了幾萬的水,她炮寨裏幾年攢下的血汗,一把付諸東流。她企盼何老卵還是當年那個床上蠻悍,床下溫吞的傻男人,潦倒還是蠢癡呆憨,都不要緊,人本分一點,以後就會是個好爸爸,他說她就肯上岸。是哪個不得好死的王八蛋發明的賭?哪個最先拉何老卵上牌桌摸一把玩玩講說不要緊的?這就是毒!就是附骨之疽,滲進髓縫裏了,手腳斬掉,吹又生。許青青哭了一夜,早上一摸手包,三四張零票,發覺下月的房租都掏不出了。日子如履薄冰,只會愈發難熬。

塗文隔天還過去一萬沒有任何意思,他單純地看不得女人窮形盡相,何況是為一個混球的狗東西。那一沓毛幣裝得整整齊齊,塗文想說點兒東西,自己字醜,找淩仔代筆,封套上寫:跟何老卵沒雞/巴關系,以我個人名義借你的,愛還不還。淩仔瞪着雙金魚眼,讷讷說:舊強哥,把雞/巴去掉吧,我寫不出手啊.......塗文一巴掌掄上他後腦勺:叫你寫就寫!雞/巴的雞,雞/巴的巴,有什麽不會寫的?

侯愛森有事兒要攏,白天從素水炮寨區過,塗文就讓他捎帶手給到許青青。侯愛森辦成歸來,塗文問他怎麽樣,侯愛森笑微微說:哭了,大哭了一場,你完了,女人一生都感激危難裏的救命稻草,搞不好就愛上,你鑽什麽不好,你鑽何老卵的溫柔鄉?塗文掐他屁股:少放屁吧!侯愛森躲掉,言不盡意,其味無窮說:我看了,她黃鼠狼的腰,一口雪白的牙,下巴上面帶顆痣,好像曹露,嗯?

塗文不響,皮笑肉不笑了下。

你別愛錯人。侯愛森認認真真,本本分分,規規矩矩地說,地警告。

說愛真是過了,弄得像個俠情故事。即便要愛,也該是許青青先,先迷上她腦海裏,他一剎那的光輝偉岸。東拼西湊,找姐妹借了四千八,許青青那天穿了件蕊黃的呢子褂,小牛皮露腳背高跟,特意來金鼎找的塗文。前臺小盧給出來的塗文一個笑眼,鬧得他本來沒什麽,扭頭反倒臊了,屁股都跟着燙了。霓虹燈牌下,他的一瞥裏的許青青依然陌生,微屈着一點脊背,小頭發被風撥了一臉。她鼻尖粉紅,足背青紫,正來回跺腳。塗文順出一根孬煙,走出去粗聲說:哎,找我啊?

許青青一扭臉,還是撲面一股風塵的氣味。她挑眉,笑着講:肯定找你呀。

不用謝!塗文猛吸一大口煙,嘆出霧了,煙片霎短掉一截。

許青青給逗樂了。她目光所到之處還是蕭索的,她渴盼了太久,仍得不到空洞的一句回響,但突然之間,她似乎聽見了安靜之中一聲爆裂的微響。

不謝就不謝!許青青努力讓自己灑脫起來,仍做一個低俗市儈,髒字噴濺的雞。她擤了個鼻子笑着說:但錢肯定要還!她把一沓亂蓬蓬的舊票擲進塗文臂彎裏,說:還差一半多,我再接勤一點兒,湊齊了還你。

你急個雞——

許青青突然凝睇他,咬住嘴巴說:你那天闖進來,看見我光屁股了。

把巴字吞了,塗文在風裏猛嗆,急咳。

沒事哦,何老卵那狗東西不會嫌棄我的,逗逗你。許青青聳肩,伸手出來,示意塗文也順一根煙給她抽。良久一陣,許青青嗫喏:你以後要有需求......可以找我的,我不收你什麽錢。

只此一件,根本都不叫什麽故事。

邵錦泉手托腮,聽書人一樣,眼含笑意,問塗文:“何老卵斷水了?”

侯愛森替他答:“大前天開着付文強的藍鳥來的,一箱子現款,很了不得的樣子,阿迪數了講只多不少,我看他是在付文強那兒翻身了。”

“你意思。”塗文失笑,“我招他了?”

邵錦泉一撫桌上的一樽捋須執刀的木關公,說:“不講他是不是知道你跟她風花雪月,就憑你搞斷他一只手,他翻身以後能不搞我們麽?”

“那他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有本事他當初別來借水!”

邵錦泉不講話。

塗文聲音又低下去:“行!我把賬算我頭上,我就奇怪了,哎,泉哥,付文強再不濟是紫金會老板,一票打手手底下養着,衆星捧月的,他何老卵算什麽東西?也能吹得動付文強的耳旁風?!”

“真要捏住他七寸了,也難講要不要籠絡籠絡他。”

“你是講——”

“就只剩我手裏的一把六四式了?”

說到槍了。侯愛森一下坐直,謹慎道:“剩下的,上次嚴抓那次,全和舊賬扔下練馬大橋了。按講是兜着網放了漂,租個漁船撈一撈,出水還能用的,老賈都裹了油氈布。”

“不必,不搞動靜。舊強,你還找那人置,上次五支要價十個,今年我看還要漲,給他二十個,三短兩長,事情我交給你。幾個伢伢用得上,你差遣。”邵錦泉仰進椅子,十指交疊,手掌貼着胃。他合起目,淡淡說:“不行就和付文強約一場,他要鏟我?可以,我給他機會,看他怎麽耍棍棒刀槍。”

百家樂一開,最近又多出幾筆水錢要追。

賤的,下三濫的,有點耍賴手段的,塗文廢胳膊廢腿,開水澆頭,砸場子鬧事,依靠暴力解決一部分;另一些縮頭縮腦,有心無膽,耍一點非刀非槍的恫吓伎倆即可乖乖就範的,侯愛森盡量支配柳亞東。愈發被任用,愈發覺得臨近懸崖一步。柳亞東有時候想幡然地往回縮上一縮,退進不落雨的檐下,卻發現是腳下根本是華山一條棧道,只能亦步亦趨橫向前行,背倚的是岩壁,幾近無路可退。

原來武校訓練特別繁重,純粹得很,一到熄燈像被照頭悶了一棍,非特殊情況,從不會失眠。這陣兒才有這種成人式的“痼疾”,時常翻來覆去需與睡眠搏鬥,時到半夜,手腳沉重,頭腦卻無比清醒。揉一揉眼睛,就盯一會兒窗外月色的一片皓白。偶然一偏臉,看見蘭舟也是微微側頭朝向窗外的,他睜着眼睛出神,眼是靜谧的兩汪澄水,不曉得是不是想家。

柳亞東有時候恍惚地想問他:船兒,你是不是也能幻聽見火車的鳴笛?

這次追一個木料加工廠老板的十萬水,侯愛森說,他是小老板,生意蠻紅火,但本人出過軌,最虧欠同甘共苦過的妻兒,找他本人,他有一萬個理由哄騙你放他一碼,廢了他,他生意做不下去,咱們斷了他生路拿不到錢是一樣的。你找他的兒子。他兒子在河臺中學讀初二,寄宿,你只拿到他兒子一件貼身的物品寄過去,再不陰不陽問他一聲生意好不好,他能吓得魂飛魄散,立刻繳械投降,懂麽?

柳亞東漸漸明白這行的邏輯了,就是将是非觀念一再淡化淡化。

塗文拿兩套縣九中的舊校服給蘭舟柳亞東,嘿嘿直笑,抖開說戲咱得做足!你倆要露餡兒,真給校保安逮着劈頭蓋臉頓罵多冤啊。

真要說,蘭舟穿上校服,長得比淩仔還要有點學生的樣子,他自始至終沒浸進來,一無雜質的眼睛微微一睜,像帶着求知與思辨欲。自打五講五美自打剔去了“儀表美”,全國校服一直往醜了做,不醜不純淨,不醜污校園,這狗逼理論也不知道哪個王八蛋琢磨的。這套衣服是藍白相間的滌綸料子,寬大的看不出一點曲線,四處都是磨損,脫線,還一道道黑紅的筆印子。

但這個顏色真純淨,真文樸。想想,做惡的人,身邊有時候是需要一點這樣純真茁壯的形象存在,不是說獵奇,是惟其不能提醒自己世界的卑污,生命力的敗謝,并始終保持十二萬分的警惕。

蘭舟蹲下系緊攜帶,站起來左右跺跺,擡頭望着柳亞東,有點懵然,有點局促,像他真是要去開學念書,而不是個黑社會的讨債隊。

“合身麽?”他問,摸了摸鼻子,又扯了扯滌綸的褲子,“比龍虎的質量好多了。”

“好歹一個縣重點,次不到哪兒去。”柳亞東一時被吸引,定定地看他:“上衣大了。”

“嗯。”

“還挺好看的。”

蘭舟停了停,輕聲說:“那我回頭跟塗文哥說一聲,叫他把衣服留給我。”

蘭舟用力按着袖口的褶皺,手法無比溫存。

“我跟他說。”柳亞東笑樂笑,“我這套給你呗,再添個書包。”

蘭舟說:“你穿肯定也好看。”

“我骨架大一點,肯定比你合身。”柳亞東摸摸手邊那一套,“但這又不是我的。”

下午天兒還挺藍,幾朵軟乎乎的白雲,一陣寒得人牙酸的老北風。校服裏面加了棉襖。倆人繞到河臺中學後門,預備着翻牆進,進了小巷弄一擡頭,發覺是條麻雀雖小肝膽俱全的後街,小吃文具煙雜店,一家游戲機廳。趕上下課點兒了,翻牆的翻牆,溜狗洞的溜狗洞,早放課的早放課,密匝匝的淨是一碼色的衣服的學生。男的三五結群,掏一塊錢,買煙雜店一包唐僧肉跟無花果,甜就鹹,分着嚼,末了一嘬油叽叽的手指頭,美滋滋。一家馄饨攤兒挺噴香,支一塊木牌,寫兩元一碗,吃的學生多得排隊,塑料椅子不夠坐,有的端着碗吃,有的女孩兒摟着合坐一個。有的在小吵小鬧,揪着嗓子互罵,你媽/逼來你媽/逼去,指指戳戳,就不見撸袖子動手。

圍牆上畫了些人,揚名立萬的,魯迅貝多芬一類。越過牆頭看過去,幾幢六層高的校舍排布,外牆淡黃陳舊,銅字寫“明理篤學”;教室玻窗上凝了霧氣,隐隐有讀書聲,更隐隐有粉筆磕上黑板的微響。牆頭種了淩霄,主幹蔓葉叢叢簇簇,彎腰投臂,綠得無比舒展。

在兩人的記憶裏,這樣的地方,陌生又熟悉得也像條舊巷子——得找很久,蜿蜿蜒蜒,曲曲折折,不知道能通向哪兒。柳亞東一聲唿哨,摸了摸後腦勺,像排遣自己突如其來的窘促。

進門挺順利,沒蠢兮兮往校保安眼皮子底下站,柳亞東拉着蘭舟,跟着幾個貓腰撅屁股的學生,鑽了一處不大眼的狗洞。柳亞東揪了一個細溜溜的小個子,問他認不認識何源,小個子一瞄他倆校服,縣九中,又看柳亞東眉眼兇惡不是什麽好鳥的長相,心一明,心說怕不是外校混子又來尋釁。他怯怯問:三點水,源頭那個源?好多叫這個的。

蘭舟給他一張一塊的零票,補充說:初一二班。

小個子一愣,看這個又文文氣氣,更糾結了,捏着零票說:我、我、我們班那個?

柳亞東一樂:小眼睛,有一點兒龅牙。

小個子猛點頭:哎對對對!随即又皺眉說:他、他沒招惹你們吧?

我們是他朋友。柳亞東又添張五塊的“巨款”,說:麻煩你幫我叫叫他,我在操場籃球架那兒等他。

我們等會兒打鈴上課呢。

我們等到放學。

哎求你們了,別打他吧!

不打,真的。

那我等會兒叫啊,你們保證不打啊?

保證,保證!

小個子揣好錢,歡天喜地又憂心忡忡地跑了。柳亞東最先開始笑,笑到彎腰咳嗽,蘭舟也跟着肩膀直顫。

笑完了,蘭舟說:“要通風報信讓他溜了呢?”

“溜了算,跑得了學生跑不了學校。”柳亞東揉腮幫子,直喘。

蘭舟識相地給他順背:“告老師咋辦啊?”

柳亞東停了一陣兒沒說話。過會兒直起腰,說:“船兒,我一穿上這校服,就有點兒什麽都不用特別怕的感覺。我犯多大過錯,學校總不會為難我,總不會要我倆命,你有這種感覺麽?”

蘭舟額頭貼過去,和他相互抵着,虛着嗓子說:“你跑嗎?”

嘴唇都快碰一塊了,柳亞東心驚肉跳,肩胛都忍不住地揪緊起來。他瞪着他,搖頭:“不敢,我不想胡孫兒送死。”

蘭舟摩挲着他兩頰,手指涼絲絲,“別管他。”

柳亞東怔愣。

“也別管我了,各活各命。”

柳亞東一擰,掙開腦袋,手摸額頭,顧自地樂,“瘋了吧你,傻船兒。”

雙杠上空蕩蕩,坐上面摟着膝,能曬到一點暖融融的太陽。站得高些,視界範圍與之縮小,天順眼側坍滑而下,離它也似乎更近一點。沒山可看,失去了那些連綿流動的波線,也是一種寂寞。柳亞東把包卸到懷裏,拉開拉鎖,掏出來一雙簇新的鞋。淺藍軟底兒,鞋面是軟膠拼網紗,印了一撇一長捺。柳亞東捋順糾結的鞋帶,彎腰比對蘭舟的腳,沖他說:“你試試,三十九碼,對吧?”口吻一下子挺沾沾自喜。

蘭舟拿過來左右翻看,一按鞋頭,柔軟得不可思議。“我的?”

“今天幾號?”

“陽歷二月三。”

“明天呢?”柳亞東追着問。

蘭舟眼睛都笑彎了,又有點不好意思,”陽歷二月四。”

“是什麽?”

“我......生日。”

柳亞東彈他一個腦瓜蹦。

河臺中學下午近黃昏,一兩個班級在操場上上體育,柳亞東再熟悉不過的鋼哨一聲聲吹響,比武校的哨音少了太多剛狠,溫柔得像首曲兒。學生們舉胳膊擡腿,懶散拖沓,跟着調子跳操。蘭舟站在雙杠下面,攥着褲縫,有點兒不敢踩新鞋。他低着頭,踩着草皮一步步往前邁,慢吞吞的,實則是繞着雙杠打轉。柳亞東手托着下巴,默不作聲地看他。鞋在腳上特別好看,藍色合襯他性格,大小也剛剛好。蘭舟仰頭,忍不住地高興,瞳孔映出一圈淡金色的環:“底子特別軟。”

“舒服就行。”柳亞東蹦下去,拍了拍一身草屑,“不然也可以換。”

蘭舟低下去系鞋帶:“我先脫了吧,等——”

柳亞東從背後勾着他,喃喃:“船兒。”

蘭舟背上一片溫熱。他僵死在冬日殘陽裏頭,他不敢動彈,凝視鞋尖,揪緊他衣擺。

“我好像喜歡你......”柳亞東收緊手臂,湊在他耳垂邊,既痛苦難耐得咬牙切齒,又坦然得于心無愧。柳亞東有種極度的失落,蘭舟成年了,于他,近乎是一種抛棄。他才遲鈍地知覺,他對他依戀得這麽不單純,這麽獨斷,這麽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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