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冬天必吃羊肉,開胃健力,暖中補虛,不嘗一點那個腥膻的味道,好像白寒了一個嚴冬。

塗文狀若扛槍,擡回來一只山羊腿,腋下還夾兩頭黃芽白,手托着一塊兒老豆腐。他進屋甩掉鞋,撥拉黃毛,沖裏屋嚷嚷:“越來越多糊弄事兒的了啊!還他媽有拿條跟我羊腿抵債的。”侯愛森從裏屋探出頭,看清以後噗嗤一樂,挑眉問他:“抵了多少?”塗文噓了一聲:“我看還挺新鮮,免掉他二百五。”

侯愛森拾一根掃床笤帚飛快地丢過去:“我看你就是個二百五。”

回來的時候,際線已吞沒了太陽,深藍色漫漶上來,技校宿舍長街的燈,逐盞地亮。柳亞東捏着本該在何源脖子上挂着的一枚翠玉豆莢,舉高在燈下,閉起一只眼,細察其絲絲縷縷的紋理,不去想夕陽裏那男孩兒跌倒在地時,那一張青紫驚惶的臉。

豆莢寓意耕耘收獲,他又做一件混球事兒,扯了謊,打了人,耍了狠,搶奪了無辜者擁有的祝頌,往惡人的狼藉位置又多走一步。

他以後能告解說,我命不好,迫不得已啊!但柳亞東是蔑笑在心裏了:哎,一樁一件,哪個不是你自己做的決定?你怪命?你怪慫吧。

可所做一切和蘭舟一起,他心胸中又含着一股滑稽的悲壯。

他停下來,扭頭看蘭舟。

青春不長久,你讓他這會兒坐下來冷靜點,好好說說剛才為什麽會那樣兒,他也只能給個羞慚惶惑的臉,撓頭回答說,我真他媽的不知道啊,我昏頭了。他一剎那的感情拔地而起,滔天的浪一樣,裹挾了他所有的疑慮,他在其間簸蕩,所有沒看清的東西,都成雲霧迷蒙的情不自已了。他那會兒就覺得,不想離遠一個人,想要保護一個人,企盼他笑,他的溫存,乃至對他懷有性的幻想,這應該就是喜歡了吧,說迷戀也是成立的,和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關系不大。具體到哪一種?多深了?這不一定,也不妨礙。他短途的奇旅到站也快——乘務員戳他,喊哎——蘭舟扭頭,神容驚詫,目光失措。他蠕動着嘴巴:“什、什麽?”

潮汐褪掉,什麽都洗刷不剩,岸上的人環顧四周,會覺得比最初還寂寥空闊,還茫然發窘。柳亞東啞然,從夢中幡然驚醒,失去了萬馬齊喑的底氣,他停住了,但沒想好如何收場。

頭頂路燈跟感應的似的,人一到,自己就亮了。蘭舟看他停下來不走了,“嗯?”目光當然躲閃。

柳亞東朝掌心哈了口白汽,搓了搓,嘆氣說:“你當我在放屁,我騙你的。”

假的,他是不知道怎麽收場,不是要反悔。

實際上,柳亞東朝掌心哈了口白汽,搓了搓,嘆氣說:“我說的是真的,不是好像。”

我真的喜歡你。

蘭舟張嘴結舌。柳亞東不知道為什麽,看他的呆愣的樣子,一下兒就樂了,樂完又害羞,扶着脖子左瞄右瞟,手心燙的像捧住一塊兒炭。柳亞東朝蘭舟走近,蘭舟趨向後退,磕巴說:“我當沒聽見。”“憑什麽。”柳亞東啞着嗓子迫過去,赧然地說:“真的,我沒胡說。”蘭舟向後轉,預備逃跑。柳亞東猛地抓住他手腕,把他往路燈柱子上推,低聲:“我做夢,夢見我壓着你——”蘭舟朝他一揮胳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柳亞東鼻梁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兒,他不嫌疼,鎖他兩腕将之合并,驟地把他抱住将之緊捆,凜冽地問:“你那天為什麽幫我......”捋炮。

我看你就是在找死。

凍不死的蠓蟲在燈下亂飛,時間如同靜止,過去的東西不知所終。柳亞東一身寒栗,自暴自棄般地松懈,在蘭舟頸上咬下一吻。蘭舟在他的懷抱中擡頭,很快一聲嘆息,默不作答,凝望素水的天空。

“——哎!那兩個高中生!”

蘭舟猛地搡開柳亞東,柳亞東狼狽地向後一趔。塗文揮舞着一只油叽叽的不鏽鋼大勺,半個身子探出陽臺,黃發飛舞。他沖蘭舟柳亞東喊:“來快上來!今晚上吃羊肉火鍋兒!”

麻将桌上一樽锃亮的銅火鍋,沸水在裏頭咕嚕,薰出一室淡淡的霾。大碗大盞,火鍋一周切碼了不少菜色,皮蛋佐豆腐,鹵牛腱,鹽水毛豆,紅綠的炸蝦片,滿籃菌菇時蔬,亂七八糟一堆,簇出朵噴香的花。

吳啓夢坐着發怔,焦麗茹用抓夾松松攏着頭發,穿着漆黑的羊毛衫,曲線依舊窈窕,兩頰也粉騰騰的。他把紅白的肉卷一縷縷下進沸水,擡頭看一眼,笑吟吟說:“嗳,講趕早不趕巧,進門正好能吃,你兩個快去脫衣服,都把手洗洗幹淨。”塗文撅着屁股,費勁從床洞底下夠出一箱酒,他吹個口哨:“坑來老唐一箱藍帶,你倆今晚都得喝啊!”侯愛森從小廚房裏端出一筐紅薯粉絲,他譏诮地笑說:“老唐那周扒皮,不從你下月工資裏扣,我随你姓塗。”他沖兩人一擡下巴:“愣着幹嘛呢?坐下吃飯,正經的黑山羊,今天都沾塗老板的光。”

不大的屋子,豐盛一餐,叫人忍不住地警覺。蘭舟摸着鼻子:“今天.......”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塗文“啪嚓”拉開一罐,“咱們适當也搓頓好的,滋補滋補。”

柳亞東朝見胡自強正從廚房出來,目光有着有落,呈一種喝足了水的飽滿。

借洗手之機,柳亞東扯他進小廁間,反鎖上門,掄他跌坐上馬桶。他連問他:你他媽的這幾天幹嘛去了?!你他媽的沒碰着什麽懸事兒吧?!你他媽的沒幹什麽能吃牢飯的事兒吧?!很像是罵人,胡自強看他那副兇惡的樣子,幾乎以為他要照臉給自己一頓胖揍。等他靜了,見他嘴角松弛,才搖頭笑笑:“沒事兒的,看場子。”

柳亞東眯眼,虛着嗓子:“忙得你回不來睡覺?”

“夜場子嘛。”胡自強低頭揉捏拇指,慢吞吞地說:“......你家大白天的叫雞啊?”

“我去你大爺。”柳亞東踢他胫骨。

“麗茹姐在春水堂給我拾掇了一個小隔間,裏面有小床,有事兒我睡那兒,省的兩頭跑。”

“什麽事兒?”

“晚上巡、巡邏,防支隊來人查場子。平常跑掉的黑子,我和老蘇得去抓回來,不聽話的關着,我要看着,那個高小森就一直鎖倉庫在,我覺得他有點瘋了,撞牆了好多次,泉哥停了他媽的病房,麗茹姐還一直自己幫他墊着錢在。來玩的好多要喝酒,多了容易鬧事,不上鐘的女孩兒不給碰,有的人就不樂意,打砸搶摔鬧,我也要去幫襯,然後,麗茹姐做掮客,我也得.......”胡自強絮絮叨叨,沒什麽條理邏輯,完了概括:“反正,事情多。”

“你是樂不思蜀?”柳亞東嗤聲,憑他文化水平,用個成語算不錯了。

胡自強眉頭皺緊,又松開:“你什麽意思?”

柳亞東盯着他不言,像把他洞貫了。一會兒,胡自強就不自在地偏開臉。

“胡孫兒,一句話。”柳亞東低聲說:“無論如何這不是咱們武校,安全第一,什麽都不如命值當。來已經來了,也不是你想走就走,你明白麽?”

“我曉得。”

“你別和這兒任何人處得太親。”他未雨綢缪地告誡。

一餐好飯,輔些微的酒精,就很容易讓人忘形了。這晚心照不宣,飯桌上沒人提一句金鼎,一句春水堂,甚至沒人說起邵錦泉,只敘最普通的微情,如侯愛森閉口不提的初戀,厲思敏的往事,蘭舟故裏那點神異的鄉俗。如剔掉肉上的那绺肥膘,删一删遮一遮,人很容易就又把自己裝扮成情深義重的一名好人。啤酒喝光又開不間斷,焦麗茹轉眼喝掉四五瓶,她兩頰泛起酒暈,女人的韻致淌得一屋都是,她高高地翹着嘴巴談天說笑,滿眼是愉悅。塗文故意,抵一筷肉卷進醋碟裏浸沾,他似笑非笑地問胡自強,麗茹姐今兒怎麽這麽樂呀,什麽好事兒啊。侯愛森在桌底踩他一腳,他嗷了一嗓子。

胡自強的發窘值得玩味。焦麗茹及時舉着酒罐碰上塗文的,她一點不醉地流利說:“我兒子學校的申請下來了,明年就去洛杉矶讀大學了,也算了我一樁心事,我高興,來舊強,跟姐走一個。”

塗文讪讪地一摸後頸,舉起酒罐:“恭喜啊姐!來,陪你走一個。”

吃畢,杯盤狼藉,柳亞東算算沒動幾筷子。侯愛森靠近他問:“跟小蘭可吃飽了?”

柳亞東一股冷意順脊而下,神色鮮見地一滞。

侯愛森挺佩服這男孩兒的知覺敏銳,就好像他為保護什麽極珍貴的物件不收侵擾,調動了十二萬分的戒備警惕,所謂潛意識能被顧自開發到這樣的程度,不是單一句天賦異禀能解釋清楚的。

塗文叼上煙,打個響嗝說:“歇一會兒消消食,晚上去拿個貨。我阿迪,小柳小蘭。”

柳亞東不問是什麽,只朝向侯愛森側一側臉。他手在桌下,比了八的手勢。

購槍夠重判一群人,但你不敢刀尖上舔血,解哪門子尾絞?既做這一行,命別看護得太貴重了,要打了折當做廉價品。

邵錦泉置槍是第二遭,前一批貨不錯,但投水滅跡,白白浪費了,只留下一把自衛。但哪怕是做這一行,槍都不能叫尋常物件,打手看場子追債,大多還是不願鬧大動靜,片刀匕首往屁兜裏一揣,不說夠你橫征暴斂,吓破一般人小膽兒已是綽綽有餘,再狠毒一些,鋼珠槍散彈槍單雙筒獵槍,填充火力裝備,盤活一整支豁膽的團體,完全足夠了。之所以打算再辦,再以身試法,可歸結于危牆之下,人要自保,也可以說是邵錦泉“職業化”的野心。新時代裏誰沒野心?拉住一個乞丐問問,他就算磕頭要飯,也未必不想做這爿街區的收入頭名。

依照指示,辦槍不開金鼎的車,侯愛森調用了一輛舊式出租。車往北開,行至冷郊,路颠颠簸簸,窗外樹影連片,黑魆魆裏就釘了一粒明月,亮着最純潔的白。塗文嚼着口香糖,放了一首《情人知己》。他扶着方向盤,沈醉地朗聲跟唱:“難怪不能成為知己的,怎麽可以相戀。”頓挫铿锵,實際難聽得要死,吳啓夢掐着鼻梁,嘆了一路的大氣兒。塗文來勁了,犯賤地往他耳朵邊湊,吳啓夢揮拳掄他,拿高跟踩他小腿,失手剮蹭到方向盤,連車帶人好險紮進稻田梗子。

“我操/你媽的不要命了!借的車!”慌裏慌張打正方向。

塗文終于閉嘴,葉倩文濃情的嗓子這才徐徐地響起來。但很奇怪,她調子極有韻致,似乎一詞一句都是港片裏喋血的槍鳴和深吻,浸潤了維港的富麗駁雜,情深義重得像這一趟路途根本不兇險,而更是一場斷梗浮萍的漂泊。柳亞東倚着靠背閉上眼,重心往蘭舟肩上傾倒。

“困了?”蘭舟基本沒動,扭臉問他。

柳亞東搖頭,在他肩膀上逗留了一會兒,就又坐正了,看着窗外。

上了高速到麓華,左右兩個小時車程,進了到縣區時至午夜一點,路上死寂一片,有鬼無人。吳啓夢手機嘟嘟地響。他看眼來電人,接了外放,應道:“賀老板?”

吳啓夢尖着嗓子說話,夜裏聽着奇詭凄豔,塗文睚眦必報地故意堵着耳朵。電話那頭也是副不尋常的聲音,咝咝啦啦像信號不強,顯然也耍了什麽自保的小伎倆:“你們到哪兒了?”

塗文朝外一瞄,給他個眼神,比OK。吳啓夢說:“高速下了,在往廠區跑,再二十分鐘到水泥廠。”

“別到水泥廠了。”那頭喝令:“你掉頭往西,往西郊開,到葫蘆街,看見一家麓華盲人推拿,進來找趙五!貨就在他手裏。”說完就挂了。塗文猛一拍方向盤,咬着牙急剎調頭,“操他媽的老狐貍!玩兒老子,我還李六呢,個耀武揚威的大傻逼。”

麓華吹的是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妖風,塗文褪掉大棉襖,換上西服白襯衣,下車一站,凍得原地高擡腿。他仰脖,看”盲人推拿“四個殘缺的霓虹大字,大罵道:“老子鼻子快他媽掉褲裆裏了。”

穿這麽人模狗樣是辦事兒的行規,一表鄭重,二顯氣度,示意咱們都是做生意,有什麽為難顧慮明面上一二三四說清楚,別耍賤,玩心眼,反正是一筆做成,互不瓜葛,輕易我們江湖不見。話是這麽講,但照塗文看,人不能認死理兒,得機動一點。三九天非得單衣單褂打扮成屁精,就他媽是腦子灌屎。鄭你雞毛撣子的重。吳啓夢一換西裝,反倒顯得蠻合适,他腰窄,腿長,黑漆漆穿一身,活像諜戰片裏沉着冷豔的一個.......二椅子。

塗文左手摸出手機,右手摸出把片刀,一并丢給柳亞東,吩咐:“把風啊,蒼蠅進來都給我滅掉。”

柳亞東嗯了一聲,點點頭。

月亮陡地變大,漲成很圓一盤,明得白皚皚、亮晃晃。柳亞東低頭看看手裏的片刀,很巧,亞麻的鞘,寒凜的刃,也白皚皚亮晃晃。刀配月夜,基本等同于一樁血案奇情。柳亞東屁股貼着髒兮兮的引擎蓋子向下滑,蹲到了地上,把玩着片刀,仰頭看天。

古人喜歡詠月,人一旦沐進月色裏,不知道為什麽就他媽有那麽多兒女情長想捋,勞心勞神,滿腹惆悵,理不能勝情,捋你又捋不清。——原先還可以這麽講,但柳亞東這會兒低迷沮喪,他也想詠。詠,喜歡到底是個什麽鬼玩意兒。

他亂得很,像吃了一床彈花被,絮上不去下不來,飽得心口都發漲。其實喜歡可以很單純的吧,柳亞東想,我小時候喜歡摸溪裏的沙蟹,撈滿一桶,回家挂面油炸,喜歡那個香酥的味道。喜歡堂屋外那一株森森的榆樹,枝幹青藤披覆,可以爬,可以卧,攀至頂梢瞭望,能俯瞰一村錯落的屋舍。喜歡班裏一個女孩兒用的筆盒,紅黑相見,印個卡通人偶,蓋子帶磁吸,随手一撥拉,就能契合得嚴絲合縫。

——很長一段時間內,柳亞東誤以為自己喜歡過那個女孩兒,是自己的初戀,不因為任何,只因為她擁有了自己心儀的東西。但不對,這邏輯完全不能自洽,又想不通哪裏有錯。他如今明白了,這邏輯反了。

蘭舟用那個霜擦臉,他才覺得那罐子潔白細密,造型別致,味道也不膩;蘭舟穿了那身校服,他才覺得那衣服不醜,很一股書卷的味道;蘭舟精心伺弄紙飯盒裏的那棵海棠,他才覺得那花由瓣到蕊,都長得很美。蘭舟也正仰着頭,他才覺得,月色很好。

“亞東。”

“哎。”他嘴比腦快,應完了,才懵然地看向蘭舟:“......嗯?”

“你今天說——”

“真的。”我剛又琢磨了一遍,沒什麽纰漏。

蘭舟怒了:“操。”

柳亞東讪笑一下,“你說。”

“我是男的。”

他樂:“廢話,我長了眼的。”

蘭舟頓了兩秒,人言輕微地嘆:“我還以為你不知道。”

“船兒。”柳亞東擤了下鼻子,“我告訴你個秘密吧,我們三個到這兒來我才發現的。”

“你說。”蘭舟看他,因為說是一個秘密,他就走近了蹲下,做出細聽的樣子。

柳亞東說:“我能把命給你,子彈還是刀,我都替你擋。假如真到那時候,我可能會後悔我做壞事,沒當成我奶奶希望的一個頂天立地的好人,但我一定不後悔為你死。因為除了你,我真沒想過能為誰活着好。”

碰頭流程快如老村醫骟雞。你素水來的?哎對。賀老板的朋友?是。二十個換五把?哎對。一個舊強一個阿迪?是是是。來吧進來吧。

叫趙五的這老頭兒是個坑蒙拐騙的,壓根兒他媽不盲,圓片墨鏡摘了,一對兒大眼,他嘴巴微張着直往吳啓夢癟癟的胸口瞄。塗文往他跟前一紮,客氣也不客氣,說:“我的馬子你就別瞎琢磨了,二十個我都帶了,趕緊看貨成麽老頭?”趙五這才引他倆進推拿房,嘴裏啧啧咂吮,似乎在說,唉,可惜啦,可惜啦,好漂亮的一個娃兒,跟一個黑社會。塗文在後頭好險沒笑歪大腸,他湊到吳啓夢耳邊說:“這是個老玻璃吧?換是思敏,一板腳我看就上去了。”吳啓夢一凜,不自覺地對那兩個字,做了怔愣一刻的反應。他緩過來才咬牙罵:“你他媽閉嘴。”塗文聳肩,望了眼頭頂朽邁的房梁。

三短兩長,裹在一個麻布兜裏,不說是槍,還以為是袋兒紅薯麻山藥。

塗文掂一掂,覺得沉得很。他故意拖長腔,耷拉眼皮兒不陰不陽道:“托你跟賀老板多句嘴啊,他東西不錯,貨都是真家夥,但後配零件次了點,上回搞到那批有個保險不好,有個居然他媽是啞巴。我講錢呢不是重點,但你想,我要它幹嘛?要人狗命啊,那關鍵時候射不出東西,那不是要我狗命嘛?你也讓他抓抓質量,別只顧着悶聲發大財,啊?”

“——哎呀,不可能有啞巴的。”趙五直說:“你驗嘛!”

塗文掏出一柄烏黑的仿制77,口端貼住他眉心,咧嘴:“行,拿你驗啊?”

趙五面龐陡地披上蠟黃色,下意識兩手端舉。

吳啓夢拉開拎包,默不作聲地一沓沓紅毛子數出來,碼齊在他推拿床上。吳啓夢呵責塗文:“你別太過分,小心泉哥回去搞你。”

趙五咽了一口唾沫,兩腮微顫,“南、南頭轱辘山.......原來是個勞改農場,這會兒廢棄了,你去那兒開槍,沒人,沒人管,車、車停塘邊上,你往山裏打,防着有野狼.......真是啞巴,你折回來找我。”

塗文收槍:“吓的喲,我沒裝子彈呢我還。辛苦!錢你數數。”

轱辘山不矮,勞改場靜得像個大墳頭,這就是立起來的一樽大碑。山腳嵌一個水塘,面兒上随風微漾,月亮在裏頭浮游沐浴,變換形狀。水鳥啄食,深淺窪地一律黑色,林間有輕微的動靜,窸窸窣窣的,你說不上是不是狼,都說新世紀沒這東西了。塗文凝望塘面,吸滿兩支煙,才揭開布兜抽出一管六四,得意洋洋似的亮給身邊的柳亞東看。

“開眼了?”塗文遞給他,“摸摸看,真家夥,拉開保險扳下去,一彈就給你打得腸穿肚爛。”一彈就要人狗命,不跟你開玩笑。

柳亞東顯然不想接,也搞不懂塗文為什麽要拽他下來試。

“行吧。”塗文不強求,收回胳膊,端舉向前,随意一瞄準,砰——

一群灰鳥倏然從林間騰起,唰啦啦撲向天空。

吳啓夢按開車裏的燈,換上棉襖補口紅,轉臉把自己化成個豔麗的鬼。天兒太寒,手是僵的,微微一抖,就在嘴角劃拉出一道血印子。吳啓夢擤着鼻子四處找紙,找不見,蘭舟适時遞上一張漿白的手帕。“蹭上就洗不掉了。”吳啓夢擺擺手,“不用你這個。”“沒事兒。”蘭舟依舊舉着,“手帕就是擦東西的,要不我揣他幹嘛。”吳啓夢簡直這一年來沒聽過比這更有道理的話。他拿過來抹,抹不幹淨,弄得像得了唇周炎。越蹭越髒,越抹越草率,到疼了,吳啓夢停下動作,貼近倒車鏡端看了一會兒,噗嗤樂了。蘭舟一愣,吳啓夢轉頭給他看嘴,蘭舟也轉開頭,沒忍住。吳啓夢問:“你知道麥當勞叔叔麽?”

塗文在廣州吃過幾次,換他來聽懂這句話意思,他能笑的四腳朝天。可惜蘭舟壓根就沒聽過。他的人生選項之窄,只有AB,寒酸又單純。蘭舟搖頭,表示疑惑,卻不會有焦渴難耐又沮喪不安的樣子。樊籠裏無門無路的樣子,他是沒有的。

吳啓夢頂着花臉,盯着他眼睛看了一會兒,像賞了清溪慢淌,說:“以後會知道的。”

蘭舟臉上慢慢浮上一層欲言又止。吳啓夢在後視鏡裏看他,“你想問什麽抓緊問,你放心,我比塗文會做人多了。”

“哥。”蘭舟的這個問題,不是很禮貌,他自己知道,但他這會兒很亂,迫切要答案。

“男人能喜歡男人麽?”

吳啓夢重補口紅,問“什麽?”,蘭舟卻不好意思再問第二遍了。

水塘邊砰砰砰砰,連續又乍起四聲槍鳴,鳥照舊一簇簇驚起。人覺得最靜的時候,也往往是巨響過後。蘭舟貼向窗外,清楚看見一支短槍托在柳亞東手中。塘邊的疏影裏,他那個身形無疑是潇灑高挺的,但無論怎麽看,都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吳啓夢這才說:“當然可以啊。”

他口吻裏一股妥協的味道,哀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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