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93年,縣城素水閉塞如蛐蛐籠,凡能喘氣兒者透過孔洞都能窺見抹灰黃世界,但也就是只是看見而已。
厲思敏從華雲精品樓買了王靖雯《執迷不悔》的新藝寶磁帶。王靖雯那會兒既沒紅得發紫,也還不叫王菲。厲思敏名下“小弟”有個家裏有礦山的,爸從香港帶回一臺愛華随聲聽,那會這是稀罕物件,厲思敏提出借用,小弟忙不疊地雙手奉上,谄媚說老大,你想用多久用多久,不夠!我讓我爸再弄一臺!厲思敏去拿給吳阿迪聽聽,塞磁帶的當兒,還說你和她聲音挺像的,細長易碎,很好聽。
吳阿迪彼時已熟唱《天仙配》、《玉堂春》、《孟麗君》和《藍橋會》,嗓子銳時更如銀鈎,五指一翹則形如朵盛放的玉蘭。
那是他初聽港臺流行,賞男歡女愛的情歌。磁帶封面上,王靖雯和男人相擁,她細眉紅唇,長發兩肩披覆,神色沉醉。吳阿迪塞着耳機聽着不懂的粵語,拿着磁帶盒子反複地看,靜脈裏如爬進一只飛蟲,順血液循環沖積到心室,俨然在其中嗡鳴沖撞,折騰出細微的痛與癢。他知覺到一種朦胧的神往,無關任何,單純覺得一碼色的長裙,比戲服要美多了。這神往,常讓他在秋明凱指教身形姿韻的懷中失神,陷落窪地,在驚懼與暢快間盤桓。吳阿迪後來也是付了代價,才明白這并非病态的樂趣,而是在回收自己。
這會兒就又失神了,厲思敏抽回磁帶盒子,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傻子。”
吳阿迪回神,夕陽晃眼,他失腳滑下十六中圍牆,厲思敏沒拉住他,“哎”一聲,緊跟着輕盈矯健地蹦了下去。
——跳進沉浮裏。
世紀之交!那年人人遙望2000,仿若那是一扇白色巨石雕塑而成的神偉的門,越過去了,往事種種宿弊一清,新世界熠熠生輝。而年輕的特征是,昏懵夢多,不察覺年複一年的颠簸與無常。
“下個月,我們去縣中有演出,勞改所搞聯歡,請我們劇團去唱《天仙配》。”
“你又唱七女?”
“嗯,七女。秋老師說那兒拘的是七十年代的政治犯,說都是關傻了的老幫菜,愛聽一點戲。”
“等到了地方,就別管人一口一個叫老幫菜了。”
“幹嘛?外號也不是我取的。”
“我意思是讓你防着挨揍,那是勞改所。”
“獄警勤雜都在邊上呢。”
“那也別,政治犯都挺可憐的。”
“我那會兒沒一鍬把你頭砸壞吧?”
“沒——有。”厲思敏瞥他,啼笑皆非,表情總那麽不留痕跡。
“我就是幫你寫了幾天作業,我該你的。”
“你想說什麽?”
“你總拿我當朋友,是不是就叫閑得犯賤?”
“......”
厲思敏對他真叫脾氣好,都沒揍他。那時下了場春小雨,兩人就挪到檐下站着。雨下得不暢快,時松時緊,抓不準沖進去奔跑的時機。
“我二媽,原來生過一個小弟弟,命比較差,二媽生他的時候是宮內缺氧,他生下來跟透明的一樣,一只耳朵有點聾,走路還有點瘸。他有點自閉,又不是很聽大人話,他兩歲的時候我爸拿棍子揍他,把他掀倒在爐子上了,臉上燙了很大一塊疤,本來挺漂亮的,一下就醜了。我也不是很喜歡他,但除了我,家裏沒人能看管他。那次我帶他去水蕩子裏洗東西,他發愣,大頭沖下一下就栽進去了,他在水裏撲騰,喝了一肚子水。我想跳下去救他來着,但站那突然想,我鞋是新買的,他醜八怪一個,值當嗎?就想了一會兒,他就沒頭了,我再叫人來,撈上來已經沒有氣兒了。我叫思敏,他叫啓迪。”
說厲思敏善良還是大度,都通順,可要說他本分就太擡舉了。他成績稀爛,打架一如既往是他校混子的主業。吳阿迪常洗好戲服捧着盆去晾,探身出送變電二樓圍欄,越牆遙望十六中操場,偶爾見他抽着一根煙,校服上沾着灰塵和血漬,地上躺着木棍鐵管。他站定人群之外,歉然地凝視着什麽。——過年,家裏要挂嶄新的中堂畫,有的畫上印菩薩,菩薩雙目微斂,監察人世,含着慈悲。
“我比他早出生,他不可能投胎在我身上的。”
厲思敏笑:“我知道。”
“你拿我當弟弟看?”
雨說停就停,又個春宵白日,是或不是,吳阿迪沒得到他确切的回答。
人的自尊就是個器皿,有容量,只能承受那麽多。吳阿迪突然一陣委屈氣悶,後來就再也沒能從這股無名惱怒中緩過神兒來。
秋明凱的胃病來得快,知道他三餐不規律,保護嗓子不煙不酒,涼的卻沒少吃。他常在課上就犯胃痛,繩索似的歪歪扭扭瀉下來,傾挂在吳阿迪肩上。課叫停,學生撒野。他住三層的一個獨間,天花上是大團黴跡。素水入冬就潮,水汽濕濕黏黏地滑進袖口脖子。吳阿迪攙扶他倒進棕繃床,給他沖了只小暖水袋。剛貼上去,手就被一擒,吳阿迪抽不開,擡頭喊他,秋、秋老師。秋明凱手心溽熱,兩唇發青,眼中射出一線清光,窺伺考察一般,牢牢系着他、射穿他。秋明凱輪廓瘦削,兩顴高聳,額頭寬朗,頭發梳得體面。他聲音極倦怠,又含有股兇狠勁兒。
你詞都記得怎麽樣了?下次來我屋,我檢查聽聽,專門檢查你一個。多練多學,以後一定有口飯吃。好歹算為你媽分擔一點。你和你媽媽很像。你現在比她還柔美。是有生錯性別這種人的。是有人生下來就注定有罪的。如果我當年得到她,就沒有你,你也不會錯生,你就不會痛苦。她也可憐。她不再嫁麽?我娶不了她也忘不了她,但我也不愛她了。有時候,我還是要找一個人來暖一暖,哎,一個人,冷冷清清。你和她真像啊!真漂亮。我不知道愛誰好。誰來愛我呢?
吳阿迪看着他面頰上的一串眼淚,心一窒,就把手掌挪至他胸口捂住。他一聲呼吸濁重,顫抖而慌張急切,吳阿迪張嘴沒來及呼出一聲,被扽得猛栽下去,被擒着的手揿到他升高脹大的兩腿之間。天整個兒兇猛地撲跌下來。《天仙配》戲文裏,董永唱給愛妻七女,說一見錦絹色色新,娘子果然有才能!
織蝴蝶,蝴蝶成雙對,織鴛鴦,鴛鴦情意深。
十六中正月裏放寒假,校舍樓空蕩蕩。厲思敏抱給吳阿迪半箱甘甜的橘子,“我家自己種的,比買的甜。”
“太多我可拿不走。”吳阿迪蹲下去就站不起來。
厲思敏幫着拿,突然扥住他說:“你褲子後面怎麽有血?”
“啊?”吳阿迪扭頭看,果然是。他目光昏懵,又無比恐懼。
不能說是吳阿迪毀了厲思敏的半生,但至少是為了他,厲思敏傷人致殘,未能畢業就先蹲了兩年勞教所。一筆污漬漫洇,後半生的紙張都染灰了。
三十兒沒聲沒響地過掉了,合夥包了兩屜白菜餃子,放了兩挂千響的鞭炮,收了幾張邵錦泉的壓歲錢,拜了俠肝義膽關雲長,許了幾個不痛不癢的願。侯愛森組織他們掃除。分工有序,各司其職,柳亞東掃地,蘭舟抹玻窗,胡自強負責來來回回往出搬雜物。人是不打掃永遠想象不出家裏能匿得了這麽多東西,胡自強扛出去少說百來斤廢物。柳亞東彎腰掏床肚,沒留神踩了胡自強的腳,扭頭連說沒看見對不起,卻看他拿幹淨的衣袖抹擦髒處,反複多次,非常珍惜的模樣。
盯了會兒,柳亞東問:“你買的?”
胡自強一滞後搖頭,說不是。
“麗茹姐給你的。”柳亞東撂下掃帚拽他胳膊:“下次別要了,你自己拿錢買,或者我給你買。”
“你覺得他們錢不幹淨。”胡自強擡頭:“我們用的錢,又有什麽區別呢?”
“區——”
“他們是壞人,咱們幹一樣的事兒,好到哪兒去了?”
說的真叫一個對。
有個問題柳亞東想了蠻久,他扭頭去看蘭舟,又轉回來輕聲問:“我就一直奇怪,譚胖頭當初怎麽會選你倆個?”
胡自強揉揉鼻子,做了個僵僵的笑容:“你猜呢?你和船兒,心思比我深多了,我可不信你來這裏沒猜過。”
這事兒一想,就是一手的油汗。
“因為.......”柳亞東舔了舔嘴巴:“咱們都沒爹沒媽的賤命一條,就算擋槍死了,也用不着償命。”
“也得有由頭。”
“泉哥挑人,他拍板。”
真他媽可怕。
胡自強低頭,颠來倒去把玩拇指:“我知道他們不是好人,但、但我們也碰上過什麽好人啊亞東?我也不敢說咱們碰見的下一個是好是壞,咱們不都是.......不都是身不由己麽?”
停了會兒,柳亞東朝他直樂:“你多大啊?六十五了?就知道身不由己了。”
胡自強赧然地低頭,拇指搔了搔眉心。
“壞我認了。”柳亞東說。
“那要有天,有人要死你手呢?”
柳亞東吸滿一口氣,“他的命我的命,我就選他的,他的命你和船兒的命,我選你倆的。”
胡自強咧開嘴:“你真像楊過。”
柳亞東挑眉,往右胳膊上劃拉一道,笑說:“咒我斷臂呢。”
“沒有,我——哎船兒——”
窗臺上有水,水結了凍,蘭舟失腳往下栽。梆!
柳亞東緊抱着蘭舟,被他一身骨頭撞得胸口嗡鳴。他卑鄙地捆他,鼻尖觸及他頸間,知覺他味道。
元宵未到。這一頭,達官貪了撥款老板黑了工資,各賺一滿缽,隐匿的賭坊紅紅火火,綠絨桌見縫插針地添,金鼎一晚散得掉成箱的好煙。又正是支隊拼業績的節骨眼,金鼎一群絲毫不敢懈怠,一天幾近大半兒都在監視盯梢,支棱着兩只耳朵聽窗外暗風吹雨。柳亞東場子裏泡久了,早出夜歸,鬧不着覺睡,欲望又頻繁,搞得精神疲怠。又腌出一身濃郁的煙味兒,他最近都不願挨蘭舟近了。
盤開得多,屁事兒就多。初二一賭客來搓麻,是早三年就染瘾了,壘下一筆債,好歹都是親戚的,不要求剁手剁腳,只收走他每季的幾畝收成。一不緊迫,就想着法兒抵了地皮找信用社借錢,輸精光不算,老婆知道了,要麽農藥要麽離。正焦頭爛額呢,提心吊膽地摸牌,一抓抓張臭的,捶胸頓足,當場就掀了牌桌。照塗文說的,往死打一頓了結。
淩仔柳亞東把人搡進後巷,淩仔推着眼鏡瞅柳亞東,柳亞東沒說話,接過他手裏的鐵管一頓揮打,像拿木槌漿件兒衣服。人爬出來了,五官淤腫,口鼻淌血,滿嘴碎牙。
柳亞東被抓傷了脖子,很深一跡豁口。午飯的當兒,蘭舟抱了盒藥水兒去休息間找他。先嚓酒精,後抹碘酒,完畢,再撲層雲南白藥粉。柳亞東聽擺布得很,一手拿筷一手托飯,仰着脖子不敢動,他盯着天花的一角出神,喉結上下滾動。蘭舟撚着棉球擦拭,在他頸間說話,拂一股股暖濕的氣息,說最近水放得多,一筆又一筆,阿迪哥講難免有賴的,上一年的也沒清完,你又得跟舊強哥......柳亞東忿道,有的人就要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到死才肯後悔。說完,兩人各自陷落進沉默,些微一點的窘促彌開來,成了窗上凝的霧。
蘭舟嗓子一緊,冒出一股蚊哼樣的調子,旋律挺清楚。柳亞東借機嘲笑,喉結滾動得更急促,問唱的什麽玩意。蘭舟閉嘴搖搖頭,過會兒又說,阿迪哥這幾天一直在哼,我也不知道詞,好像叫......《執迷不悔》?執迷不悔,柳亞東将歌名重複念了,語氣輕之又輕。
他收理視線,投給蘭舟,不響地盯他鼻翼微微地翕動,和兩唇剝離粘膜牽扯的一剎那,有點癡癡的。蘭舟一點不敢擡頭。
“我比你又高了。”柳亞東慢吞吞地說。
蘭舟嘆氣兒:“坐着不算。”
一寸光陰很快地就溜走。
這頭,邵錦泉是個皂白分明的,說要幹什麽,風樯陣馬,立刻安排。付文強和邵錦泉最大的不同,是邵錦泉精明到位,一半理智抽離自身站高俯瞰,任何人的盤算目的他利析秋毫,看得明明白白。這是成大事兒的料子,無論好事壞事。同為頭面人物的付文強和他相比,“根基”比不雄踞素水的文琦一脈穩固不少,唯獨缺一點不形于色的能耐,受辱了,折十報百,被捧了,輕易就飄飄然。邵錦泉蔑視他這個人的淺薄跋扈,卻忌憚他壟斷的零擔運輸,他囤積的大小軍械,他手下“敢死”的一支殺手。
不是說死不起,是非必要情況,邵錦泉不想折他一兵一卒。
收消息說何老卵置了新車,挂了經理的名頭陪伴付文強進出紫金會,邵錦泉就猜他一定替付文強牽頭了一筆大單,又知道他九七年在雲南服過幾年刑,心裏就明白了大概齊。說男人兩根尊嚴的骨頭,一根名利,一根女人,兩頭一連又像杆秤,何老卵最近一頭重了些,另一頭更容不得輕一分一毫,邵錦泉了解得很。他叫來侯愛森,給了盒女人的進口禮品,托他以塗文名義送去許青青家裏,要聲張一點。侯愛森覺得這伎倆太白,對塗文也太損,他得罵人,邵錦泉摸着甲蓋笑微微說,戲做給何老卵看的,搞複雜了他能看懂?舊強什麽人我太清楚了,喊兩嗓我随他便,回頭我安撫。
果不其然,三天一過,老賈把邵錦泉帶進茶房雅間。
“氣壞了,找付文強,求他開庫拿槍。”
“崩舊強?”
“不是,要先崩掉那女的!”
邵錦泉笑:“他就不撒尿照自己,不想她憑什麽在他腳邊耗。”
“我也擔心,連累了那娘們,我們就太不地道了,何況.......舊強難做人了。”
“沒真殺吧?”邵錦泉問。
“沒!付文強正憋招兒呢,能讓他再那麽明目張膽?現在搞岔子,他那一幫都不要命啦。反正是正反四五個巴掌劈臉掄了,家裏砸得稀巴爛,樓上樓下曉得他那戶是雞搭黑社會,也沒人報警,那女的臉都腫不能看啦,啧啧啧啧。”
“事過了,讓麗茹把人收進春水堂吧,她幹的不是散單麽?”
老賈慧黠地眯着眼:“那都後話吧。”
“我看他是恨入骨了。”
“哈!別講入骨,我看他掘他老塗家祖墳的心都有了!”
“安排人看緊了,別真叫他得手傷了舊強。”
“哎。”
戳到那根筋了,理智算屌。這天塗文帶臭蔥去砸了江北一家木料加工廠。瓶瓶臭蔥把老板家老婆孩子鎖進裏屋,塗文進門打砸,拎一個汽油桶,邊走邊灑,邊灑邊哼,煙就叼在嘴邊,火點子顫巍巍的要往下落。老板是過年回家撂一筆家用看一眼孩子,沒來得及逃。他見情形不妙,唯恐要償命,就連忙下跪磕響頭,哭嚎着求寬容。塗文眼都不眨,把倒空油桶扔遠,一腳蹬進他心窩裏,問:“早不曉得拿錢來還?你兒子曉得你一晚能輸七八萬?磕,你再磕響一百個不停,我只燒掉你半爿廠?劃不劃算?”
老板咚咚咚咚咚,連着五個,地都在震。他嘶啞地求饒:“我拿貨抵一點,我回北京再賺賺,秋天一定還上的!”他頭上淌着血,去開了頂裏一間倉庫的卷閘門,搬出三個橘澄澄的樁。塗文環臂抱胸,說這什麽雞/巴劈柴燒的玩意兒。臭蔥扽他袖子,附他耳邊小聲說:“海黃樹心吧?千把一斤的好木料。”
塗文回去一路都在嘀咕:“我他媽就是太好糊弄了,萬把一斤我搞回去也是當柴。”
路過陽明路菜場,塗文下車要去廖記切一點鹵味。廖姐斬了兩只豬耳一只豬舌,邊往袋子裏舀老鹵,邊跟塗文問寒問暖,塗文笑着應着,低頭沒掏出錢呢,咣,天地一暗,後腦勺一痛,鼻腔裏一甜。
陽明路的廢巷子裏,柳亞東環臂,縮下巴,凍得直哆嗦。
侯愛森卷着槍上的牛仔布,瞄着他笑:“你這個年紀不應該最不怕冷麽?腎又好火又足。”
“是。”柳亞東點頭:“熱得我滿大街找賣黃碟的。”
侯愛森樂出聲兒,頂了下眼鏡:“你還挺逗。”
柳亞東搖頭,表示別,我這人冷漠無趣得很。
侯愛森看看他削薄的襖子,他舊撲撲的武鞋,疑問:“你這會兒不算武校裏一文不名的窮學生了,怎麽連個體面衣服錢都不肯花?小蘭跟小胡,我看都置辦新的了,就你過冬還靠抖呢?”
柳亞東辦了個折子,到手那點兒全存了。折子一開始藏枕頭裏,想想覺得挺難受的,好像它很寶貝這個,就又大喇喇地擺桌上。除了給蘭舟買了鞋,唯恐胡自強察覺什麽,也買了一雙給他,名曰補他的生日禮物,之後,就再沒動過裏頭一個子兒了。說不上是省,是賤,一邊幹着混蛋事兒,一邊收着錢,一邊嫌它不幹淨。但得承認,随着數目增多,這份“嫌”徐徐在減淡。“我在武校花不到錢,現在有錢就有點兒不知道怎麽用。”柳亞東搓着高鼻梁扯淡。這世上,就吃奶花錢不用教。
“會攢錢的都是好男人。”侯愛森揶揄他,“以後攢一點,全國先玩一玩,到深圳再做個小買賣。”
柳亞東擡頭看他。四處看看,做個買賣,這八個字,如夢如幻一樣。
“......歇吧。”柳亞東笑。
“不想去素水外面?”
當然不。柳亞東沉默以答。
“你覺得你三個脫不了身?”侯愛森跟着邵錦泉,洞察力也是非凡的。
柳亞東轉頭沖牆咳了兩聲。
“不用覺得這是泥潭,進去出不來,比你黑百倍的,只要他想,他也能幹幹淨淨再當個好人。”侯愛森随後補充:“當然哦,你得臉皮厚。”
柳亞東不顯地一笑,有嘲諷的意思。
“你們跟舊強、思敏阿迪他們幾個其實怪一樣的,不适合幹這個,是無情,又蠻多情。這行呢,适合MMPI裏,那種精神病傾向很高的人,殺你就是殺你,不跟你講一句情。”侯愛森望着他:“現在看看你,我老覺得和思敏真像,不講你兩個長相,是那個感覺。他一輩子為一個吳阿迪,金庸講情深不壽,是勸人不要為別人把自己折騰成個短命鬼。愛到豁命了,我看就不值當。”
柳亞東問:“他不是癌麽?怪不着情深吧。”
“思敏是要畢業當兵,不是打殘廢阿迪的老師,不能蹲勞教所,後來也不會出來跟泉哥幹。”
“老......?”柳亞東腦子一抽,跳脫想老廣會不會有被人打殘的那麽一天。
“一變态。”
籠統一說就明白了。
“阿迪一個小可憐鬼,不愛他還能愛誰。”
柳亞東沒明白,就樂:“照你說,他兩個.......不該順理成章麽?”
“不是你那麽一講。”侯愛森朝他笑,“人感情很複雜。”
巷口停的淩志是何老卵的新車,也果不其然是下的第二把黑手。鬧市裏綁人,不比開車撞大摩高明上哪兒去,一脈相承的有膽無腦。邵錦泉賭的就是他拿不到付文強的軍槍,咽不下惡氣,找準機會也得做掉塗文不可。浪峰浪谷起起伏伏,彼此間結怨深重、利益沖突都不叫要緊的事情,可一旦上升到手下無故“開黑槍”,那就叫不馴服,壞規矩,沒原則,無道理。先一步做掉你叫自保,道兒上不會惹一點兒非議。邵錦泉要的就是這個先機,這個順理成章的一槍。
何老卵下車看來人扛來的粗麻袋子,把煙蒂擲到地上猛踩,手上明晃晃的一把片刀。他罵罵咧咧,擡腳朝掙動的袋子狠踢狠碾,力道之重,讓人誤以為兩人結的是殺父之仇。
“你武校的,曉得那塊不要人命?”侯愛森近視,不妨他瞄準。
柳亞東看眼那黑漆漆的一杆,心口又猛窒。他咽了一口唾沫,說:“小腿。”
“髌骨。”侯愛森拉掉保險栓,“這回還我,下回到你。那兩個你搞定。”
廢巷子兩聲悶響,血沫子潽濺,人跪倒,凄厲地嚎叫。
柳亞東飛撲出去。他這會兒很慶幸,蘭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