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廣漠千裏風如刀

因着那日一塊桂花糕的緣故,以宋無黯的性子,對呂玄都實在拉不下臉色,呂玄都又實在是個沒臉沒皮奈何不得的人,只要一有功夫就往他面前湊,還從來不空手而來。

昨天是雞血石,前天是馬蹄糕,大前天是司南,今天居然是石僞蝶的标本,也不知道在這偏僻地方,他是從哪裏弄來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的。

可是呂玄都纏他太緊,導致他在此停留了四日,事情愣是半點進展也沒有。

待到第五日,宋無黯實在有些按耐不住,這樣下去,等到明年這個時候恐怕也完不成此行的目的了。因此,第二日還不待天亮,宋無黯就簡單洗漱一下打算出門了。

他一開門,隔壁的門也開了,宋無黯看着呂玄都,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宋無黯艱難開口寒暄道:“呂兄好早。”

呂玄都何其精明的一個人,偏偏故意裝傻道:“阿拂起得真早,”目光在他箱子上逡巡了一圈,“看阿拂背着藥箱,莫不是有人約診?”

宋無黯剛想應“是”,以求速速脫身,不過突然之間心思電轉,倘若他要跟去豈不是漏了餡?以這幾日對呂玄都的了解,這家夥絕對幹得出這種事情來。于是本來到了口邊的話,立刻又被咽了回去:“并不是出診,只是出去尋幾種藥材而已。”

呂玄都故作驚訝:“這個時候出去尋藥材?阿拂果然勤勉。阿拂若是方便,不如讓在下同去長長見識?”

……他果然是要跟着去的。

還好自己說自己是出去尋藥材。

宋無黯笑容泛苦,口上卻應道:“自然方便。”

兩人結伴上了雪北嶺,呂玄都故作驚訝道:“這山上荒無人煙,土地貧瘠,會有藥材嗎?”

宋無黯笑了:“雪北嶺當年可是出過千年的萸茯草。”

“千年的萸茯草?”呂玄都眼睛一亮:“可是能活死人,肉白骨?”

宋無黯不由失笑:“相傳千年的萸茯草是歸魂丹的藥引,至于究竟藥效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只是,能使人死而複生的,恐怕得是仙藥才行吧。”

呂玄都苦笑道:“歸魂丹的藥方失傳已有百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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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無黯點點頭:“就算沒有失傳,也不可能活死人、肉白骨。生死之事向來不可逆,不過誇張附會而已。萸茯草乃是醫治外傷的良藥,千年的萸茯草起死回生雖然不可能,但危機時刻應有救命之效。”

呂玄都眼神裏的光黯淡下來,他怎會不知世間無藥有起死回生之效,只是總有一絲執念不肯放下罷了。

宋無黯從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青銅羅盤來,一邊确定方位,一邊試探性問道:“呂兄此行乃是探訪親友?”

呂玄都笑着瞧他:“若是阿拂算是我的親友,那麽此言大概不錯。”

宋無黯:……

“阿拂啊阿拂,你知不知道,你每次無言以對的時候,總是這副腹诽的樣子。”呂玄都忍不住笑出聲來:“我此行乃是游山玩水而已。”

“游山玩水?”宋無黯看了看荒涼的雪北嶺和四處翻卷的塵沙,道:“呂兄……意趣獨特。”

“江南的溫柔山水是風光,漠北的悲涼也是風光,阿拂莫要狹隘。”呂玄都話鋒猛地一轉:“我卻知阿拂此行,既非游山玩水,也非探親訪友。不知阿拂來此是要找什麽呢?各耆王城嗎?”

宋無黯被戳破了心中所想,卻也不慌,只扭過頭定定看着他,說:“是,你待如何?”

呂玄都彎了彎唇角:“不巧在下剛好有各耆王城的地圖。”

宋無黯點點頭道:“我們各憑本事吧。”面上似是不以為意,手中卻已扣了九支暗枚。

“阿拂卻是誤會我了,我雖有地圖,但呂某此行确實只為游山玩水。”

“若為游山玩水,為何從不見你出門?”

呂玄都笑彎了一雙桃花似的眼眸,目光落在宋無黯眉眼間,一派神色溫柔:“自然是因為,美人在前,漠北風光也為之失色。”

宋無黯毫不猶豫地出賣師兄:“想是呂兄見得美人少,待有機會我将我二師兄引薦與你,等呂兄眼界開闊,自然不會做出如此失常判斷。”

呂玄都搖搖頭:“非也非也,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眸光一轉,端的是款款溫柔:“有道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呂某眼裏,自是天下人也比不了阿拂了。”

宋無黯面無表情道:“呂兄不如攬鏡自照,相信不日便不會有此錯覺。”

呂玄都失笑道:“阿拂果然風趣,想是阿拂覺得呂某皮相尚可入眼?”

宋無黯仔仔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忍不住又陷進了他唇角那顆陷進梨渦的紅痣裏,最後他認認真真道:“風神秀異,神清質潔。”

呂玄都當然知曉自己有一副怎樣的皮相,卻是第一次有人這樣一本正經地誇獎他的容貌。他笑着搖了搖手中的扇子,破天荒地覺得這人性格也算有點兒意思:“阿拂啊阿拂,呂某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宋無黯收了暗枚,沒什麽誠意地沖他拱了拱手:“呂兄錯愛,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山水在此,還請呂兄慢慢游覽。”

“不如同行?”

宋無黯默默扭頭看他,露出一臉看吧我就知道你也是為了各耆王城而來的表情,他也爽快:“可以,若是找到,我只要各耆精鐵,其他的都歸你。”

“阿拂可是要打造兵刃?如此我手裏倒是有些瀚海隕鐵,或許比各耆精鐵更适宜打造兵刃。”呂玄都掃過宋無黯的那雙蔥管似的手,他手指修長靈巧,五指指腹均有薄繭,另有些細小傷痕,并不如那日遠觀時完美,虎口處卻是幹幹淨淨的,顯然不是慣用刀叉劍戟之類的武器,而是暗器的熟手。

宋無黯抿了抿唇:“不是打造兵刃,是做些其他東西……”他有些猶疑道:“不過……不知這批瀚海隕鐵,呂兄可願意割愛?”瀚海隕鐵是打造兵刃的上上之材,乃是有價無市之物,願意割愛之人少之又少,他雖這樣說,心裏卻不抱什麽希望。

呂玄都卻是出乎意料的爽快:“送給阿拂又有何不可?”

宋無黯心中暗暗咋舌,心道若不是遇上了個地主家的傻兒子,便是遇上了個不計血本、不擇手段的輕佻浪子,至于呂玄都,顯然不是前者。後者?也不像。

他謝絕道:“不必,在下自不會讓呂兄吃虧。”

“我心甘情願的,怎麽能叫吃虧?”

雪北嶺并不算高,植被不多,風力尤其強勁,迎面掀來的無數塵沙簡直無孔不入。兩人拿着呂玄都身上帶着的各耆王城的地圖在雪北嶺逛了整整一天,毫無收獲,只好折返。

這裏的風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得似的,來的時候頂風,回去的時候還是頂風。宋無黯讓這風吹得十分惱火,等拿到了各耆精鐵,自己絕對不會再回來找罪受。

呂玄都把地圖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最後道:“這地圖不會是假的吧?”

“有可能,”宋無黯想了想道:“傳說各耆王城中藏有無數珍寶靈藥、武林典籍,曾有不少人多次探尋而不得,相關傳聞地圖數不勝數,真假難辨。你的地圖是從何而來?”

“別人送的。”

“別人送的?”宋無黯一臉你騙鬼的神情:“慷慨之人我見過不少,如此地步的,可以稱得上天下罕見了。”

呂玄都一笑:“我騙你做什麽?這地圖乃是漠風堡少堡主送與我的。”

宋無黯更是不信,漠風堡少堡主風擇川掌管西北商隊,向來精打細算、锱铢必較,說難聽些幾乎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哪裏會如此大方?他沒再追問下去,只道:“或許是我們方法不對,明日再說吧。”

“等我回去一定要一大碗辣子牛肉面,吃了一天的幹糧噎死人了。”

宋無黯想起店中的吃食就頭疼,沒接他的話茬,呂玄都也不惱,笑嘻嘻道:“差點忘了,你不吃這些。不如叫店家給你做點水煮的白菜蘿蔔?可惜呀,好端端的人都要給喂成兔子了。”

宋無黯随腳踢了塊石頭要擊他啞穴,卻被呂玄都半道截了下來,又是一陣聒噪:“惱羞成怒了?你想吃綠豆糕嗎?我這裏還有一些。”說着又丢給他一個油紙包,宋無黯丢還給他道:“無功不受祿。”

呂玄都旋身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投降道:“我閉嘴,這個給你,還不好嗎?”

宋無黯看着他遞過來的那包糕點,皺眉道:“我不是個小孩子,還要人哄。”

呂玄都眨眨眼:“美人就是要哄的。”

宋無黯看了看對面那個毫無自知之明的真美人,心道:若真是如此,那難道不是該我來哄你麽?他依舊搖搖頭:“不必。呂兄還是先哄自己吧。”

“那有什麽意思?當然是要你來哄我才有意思啊。”呂玄都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宋無黯伸出手來,點了他的啞穴。

點了他的啞穴?

呂玄都一臉受傷地默默給自己解穴,宋無黯看着他露出一個整個世界都清淨了的微笑來。

有的人笑起來會變得靈動非常,宋無黯就是這種人。他淺色的唇揚起的弧度不大,眼睛閃着光,眼角微微有一點兒彎,顴骨處有一個小窩若隐若現,充滿了恪制,又透露出一股活潑來。

呂玄都抱着一張千磨萬擊還堅勁的厚臉皮湊上去,誇贊道:“阿拂,你笑起來真好看。”

宋無黯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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