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緣愁似個長
寧擇華大喜過望:“果真如此?閣下可知門主現在何處?若閣下肯告知,四相門必有重謝。”
任長暮波瀾不起:“活人的事,我不知道。”
寧擇華雖覺失望,心道也許只是安慰之詞罷了,可見他的樣子,實在不像是會安慰旁人的人,不由升起兩分盼望來。下落未蔔,總比命喪黃泉來得好。
寧擇華試探道:“你自稱酆都使,不知與酆都鬼家是何關系?”
任長暮手指摩挲了一下書脊,簡單道:“舊識。”
呂玄都看出了他的不豫,立刻抛給寧擇華一個眼色叫他不要再問,寧擇華知情識趣地住了口。
宋無黯似是不經意道:“酆都鬼家望月陣聲名顯赫,可惜未能得見。”
任長暮冷凝如冰的眼中劃過一絲嘲諷:“不過爾爾。”
呂玄都嗤笑道:“是了是了,依我看,在你口中,‘不過爾爾’都已經算是褒獎了。”
倏忽有風穿過堂中,任長暮左袖袖口處綴着的黑色鈴铛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他拿起桌上那本黑色緞面的無名書,一言不發地提步離去,袖上的鈴铛卻沒有發出聲響。
宋無黯看着他走到了客棧之外,門外不知為何煙塵乍起,任長暮身影漸漸朦胧,等到煙塵四散,已經不見他的蹤影。
寧擇華不由感慨:“你這位朋友輕功真是了得。”
宋無黯心驚于這一幕,若真是輕功倒還好說,只是他心中莫名詭異,總覺得這個任長暮詭異得很。
“二位莫怪,他就是這副古怪性情。”呂玄都笑了笑:“他這個人晦氣得很,遇見他準沒有好事,回去還是拿艾草熏一熏比較好。”
宋無黯皺眉:“你這位朋友古怪的可不是性情。”他伸手推開方才任長暮坐着的那處旁邊的軒窗,窗外原本翠色欲滴的楊樹此時已經葉落枝黃、衰敗不堪,一副垂死之态了。
宋無黯低頭看了看自己推窗的手指,上面沾了一層黑灰,他拿出手帕擦了半天也沒能弄掉,反而越擦顏色越深,仿佛滲入到了皮膚裏。呂玄都見狀立刻制止了他:“別擦了,用艾草才能洗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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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聞了一下,并沒有什麽味道:“奇怪,這是何物?”
呂玄都含糊其辭:“黴運啦,快去洗掉。”說着硬拉着宋無黯去了自己的房間,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打艾草來,取了小半把泡進了熱水裏,把剩下的艾草塞給了宋無黯:“這個你拿着,回去沐浴的時候放到水裏。”
宋無黯試了一下水溫,就着水将手指上的污跡洗了下去,那一盆清水霎時漆黑如墨,宋無黯對這種驚奇變化暗自咋舌:“這究竟是什麽?”
“不知,他總有些古裏古怪的東西,總之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了。”呂玄都凝眉拉過他的手細細看了一番:“你可真是膽大,什麽都不知道,也敢去碰,讓我看看。”
宋無黯由着他翻來覆去地摩挲他的右手,呂玄都仔仔細細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摸過了,方才松了一口氣:“好啦,沒事,就是些晦氣東西,沒有毒。”
宋無黯回了房間之後,猛然覺得呂玄都的舉動十分古怪,有毒沒毒這種事他憑眼睛就能看出來,那還要大夫做什麽?他看來看去,根本就是在耍他,自己竟然還傻乎乎的由着他!
差點被自己蠢哭的宋無黯憤憤不已地沐了浴,濕着頭發在床上生悶氣:自己怎麽就犯蠢了,怎麽就犯蠢了?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急迫的敲門聲,宋無黯立刻翻身下床,三步并作兩步地開了門。站在門外的呂玄都見了頭發濕漉漉,在中衣外面随手披了外衫的宋無黯呆住了:“你……”
見是呂玄都,宋無黯裝作一副沒有看到人的樣子要伸手關門,呂玄都立刻眼疾手快地抵住了門:“阿拂、阿拂!有正事,不要關門。”
宋無黯停了動作,呂玄都硬是從門縫裏擠了進來,彎着一雙眼睛,笑得像只狐貍。他搖了搖手中的地圖:“是地圖,有發現。”
宋無黯這才提起些興趣,将房門關了:“什麽發現?”
呂玄都将地圖徐徐展開,此時天光大亮,他卻點亮了房間內的燭火:“我方才借着日光看這地圖,發現它似乎有兩層。”他用燭火映着地圖,果然隐約可見模糊的線條。
宋無黯接過地圖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這是灑火箋,各耆特有的保密方式,已經失傳了許多年。”
“若是如此,要怎樣做才能使真正的地圖顯現出來呢?”
宋無黯從随身攜帶的箱子中翻出一面陽燧來:“取日中火,燒掉多餘的部分,剩下的自然會顯現出來。”他推開窗子,涼州幹旱少雨,陽光熾烈,此時方過午時不久,正是用陽燧取火的好時候。
他将地圖移至窗邊,一寸一寸細細撚過,指尖在少岸坡停了下來,他用指甲在此處畫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正打算擺好陽燧取火時,一滴水“啪嗒”一聲滴在了他選好的十字上。呂玄都和宋無黯都愣住了。
宋無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潮濕的頭發,不得不收回地圖等它陰幹。呂玄都失笑道:“不必心急。”他将窗子關上,從架上取了一方幹爽的白巾動作輕柔地為他擦拭頭發:“頭發不擦幹,小心傷風。”
宋無黯躲了一下沒有躲過去,伸手按住在他頭上動來動去的白巾:“我自己來。而且,這麽熱的天,怎麽可能傷風?”
呂玄都頗為遺憾地停了動作,讓出了白巾給他,指尖戀戀不舍地滑過他的發絲,他似乎有幾分癡迷這種手感,忍不住撫摸了一會兒。
宋無黯被弄得滿身惡寒,拍開他一點兒也不老實的手:“你在做什麽?摸你自己的頭發去。”
呂玄都态度自如地收了手:“阿拂的頭發真軟,我師父以前說,頭發軟的人,心都軟。”
“迷信。”
呂玄都應道:“是啦是啦,我師父頭發軟極了,可我沒見過比他更心硬的人了。可見這話都是假的。”宋無黯看着他的神色,眼神沉寂了兩分。這種面上笑着,心裏滴血的表情,他見過太多次了。
“別傷心。”宋無黯停了手上的動作,他神色認真道:“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沒必要傷心。”
“可人吶,不如意就會傷心。”
他頭發不再滴水,或許是因為動作太粗暴,弄得頭發帶了一股毛躁,宋無黯答道:“不會回來的人,不會知道你傷心;眼中無你的人,不會在乎你傷心。所以,傷心最無用了。”
呂玄都笑了一下:“阿拂真是少年老成。才大多,怎麽說出這麽讓人難過的話來?”
“實話都是叫人難過的,你不喜歡聽,我不說就好了。”
“沒有。”呂玄都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梳子來,開始給他梳頭發:“我喜歡阿拂,阿拂說什麽,我都愛聽。說起來,阿拂的頭發真好摸……還好聞……”
宋無黯:“……”變态!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好聞的?
他木着一張臉,指尖一動直擊他手中的梳子,誰料呂玄都吃痛之下并未松手,反而宋無黯悶哼了一聲,默默伸手捂住了被拽疼的頭發。
呂玄都哭笑不得地收回了木梳:“阿拂還好嗎?要不我給你揉揉?”
過了好半天,宋無黯把頭扭到了另一邊,壓着嗓子道:“沒事,不用。”
呂玄都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是不是,疼哭了?”
“才沒有。”宋無黯紅着眼眶,死撐着一口氣不肯承認,當年練功那麽苦他都沒哭,怎麽可能因為這麽一點小事就哭了呢?絕對不可能!
呂玄都點了點他下颌處的淚珠:“那這是什麽?”
“頭發滴水。”
呂玄都嘆氣,他輕輕拿開宋無黯捂着頭發的手:“乖阿拂,我看看。”他輕輕吹了吹方才被拽疼的地方:“吹吹就好了。不疼、不疼哦。都是我的錯。”
寒毛倒豎的宋無黯立刻制止了他過度肉麻的動作,他胡亂抹了一下臉,拿了根發帶随手将頭發束上了,又重新研究起各耆王城的地圖來。
呂玄都戀戀不舍地放下了梳子,目光停留在他束發的發帶來:“說起來,阿拂多大了?看樣子,還沒有及冠?”
“十七。”
呂玄都頓生罪惡感:“十七?還是個孩子呢,叫我叔叔也叫得。”
宋無黯扭過頭看着面前這個二十郎當歲的人:“叔叔?你看起來還沒我大。”
“某駐顏有術嘛。”呂玄都搖了搖扇子:“呂某人今年三十又二。”
宋無黯眨了眨眼,盯着那張半點細紋都沒有的臉看了半天,怎麽都不能把他和師叔三十二歲的那張滄桑的臉合在一起。他搖搖頭,斷言道:“怎麽可能?你在騙我。”
呂玄都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貍:“你這樣說,還真讓某高興。”
“你當真三十有二?”
“千真萬确。”
宋無黯嘴唇抖了抖,半晌,不甘不願地叫道:“呂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