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各耆王城
宋無黯沿着記憶中的路線走到了各耆王都前,缺乏維護的白石城牆在粗粝的沙石摩擦下變得灰黃,表面遠不似掖城城牆那般平整。城門的尖拱比掖城更加淩厲飛升,遠遠地能夠看見高低錯落的房舍。
這已經是一座空城了。
跨過尖拱城門走進各耆王都,宋無黯越發明了一個事實,這已經是一座空城了。原本精致的房屋門窗已然破敗掉落,屋內的器物上覆蓋着一層厚厚的黃沙,風聲嗚嗚地吹拂過這座空城,盤旋着一陣陣空蕩蕩的嗚咽。
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喉嚨由于缺水刺痛起來,宋無黯用白紗半掩的口鼻走進一間無人的房舍,走到後院查看了一下水井。水井已經幹涸了。他一連去了幾戶人家,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結果。
沒有找到水源的宋無黯有兩分無奈,他被呂玄都丢在了沙漠裏,身上雖帶了千機匣,可惜卻一點幹糧和水都沒有。他花了半天時間自己走到了各耆王都,呂玄都給他看過的地圖确實是真的。如今天色半晚,沙漠裏晝夜溫差很大,更難以辨別方向,宋無黯不打算冒險趁夜回到掖城。如果不在沙漠中迷路,即使沒有水源,也夠他平安回到掖城了。
宋無黯一路向北,地勢越來越高,這是去各耆王城的方向,世人大多将各耆王都和各耆王城混為一談,其實兩者所指并非一地。各耆王都之于各耆,類似于玉京之于晉國,各耆王城則是指各耆王室世代居住的王宮,類似于玉京城中的太平宮。
紅磚的建築在城中看起來有些突兀,各耆崇拜火焰,各耆王室以紅色為尊,各耆王城建在王都的最高處,王城的最高處則點着聖火,各耆王室便以護焰人自稱。若是當初各耆沒有覆滅,自己便也應該居于此,長于此,長住于此。
可惜自從杏仁河改道,各耆水源日益匮乏,各耆人雖多從商,但仍不願抛卻故土,在此堅守了數十年,直到水源徹底枯竭才戀戀不舍地舉族遷居。大多數各耆人前往了晉國,也有一些去了周圍的其他國家。
在搬遷之前,各耆王室先祖親手熄滅了聖火,帶走了承裝聖火的紅玉玉壺和數量不多的財物前往了中原,改名換姓隐居下來。
被徹底關閉的各耆王城以銀城示人,步步都是機關,一步走錯便會喪命,其外的王都只是一座空城,并沒有危險之處。王室祖先留下了紅玉玉壺、王都地圖與王城機關圖三樣東西,并叮囑後人,除非面臨滅族之災或重建各耆,否則不得回到此處進入各耆王城。
在各耆滅亡的許多年中,王都地圖與王城機關圖都在逐代的傳遞中遺落了,傳到宋無黯手中時,只剩下了紅玉玉壺。如今各耆王室凋零到只剩了他一人,恐怕也可以說是到了幾乎滅族的地步。可惜紅玉玉壺亦在他手中失落,開啓各耆王城便徹底成了奢望。
宋無黯看着高聳的紅色磚牆,在緊閉的城門前撩袍跪下,端端正正地三叩首,看着空無一物的磚牆長嘆一聲,根本沒有什麽壁畫,在算計沈葳蕤開啓王城一事上他又撒謊了。
拜過王城,宋無黯去了曾讀過的資料中所記載的各耆兵器監的位置,一番翻找果真尋到了儲存各耆精鐵的庫房。宋無黯看着滿庫房的各耆精鐵眼放金光,恨不得能将這些全部搬走,奈何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在裝滿了千機匣中之後就不再繼續取用。
兵器監的牆壁和門窗都很結實,因此室內倒沒有積累太多的黃沙,他簡單打掃一下便決定今晚在此處落腳。雖然這裏沒有什麽幹樹枝之類的,好在空氣足夠幹燥,放了不知道幾百年的燃料照樣可以使用,宋無黯在室內點了一個火盆以抵禦寒冷,随便找了個幹淨角落窩起來休息。他受了千幻荒藍的一番折磨早已經疲憊不堪,此時放松下來,睡意很快襲來。
直到夜半,宋無黯被越來越響的風聲驚醒,原本結實的門窗被吹得乒乓作響,室外傳來的呼嘯風聲裹挾着重物狠狠地拍打在牆壁上。以這種風勢,別說出門就連開窗看一下情況都太過危險,宋無黯不由擔憂這屋子能否經受住這般狂風。
今夜的宋無黯似乎格外不幸,正在他憂心忡忡之時,一塊大石“咚”地一聲撞開了窗子,狂風立刻席卷而來。宋無黯登時頭大,翻找了半晌,幹脆拿了一副各耆精鐵的盔甲堵住了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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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松了一口氣時,卻隐約聽見一陣陣的駝鈴聲伴随着呼喊傳來。宋無黯怔了一下,不可能有人吧?呂玄都不是早就走了嗎?這會兒應該已經出了沙漠回到掖城才是,怎麽可能找到這裏來?
這麽大的風勢,恐怕是遇到了罕見的黑沙暴,就算呂玄都武功蓋世,也必然要找被風處躲避,怎麽可能牽着駱駝四處走動呢?宋無黯側耳細聽,方才的動靜又不見了,果然只是幻聽吧。他覺得松了一口氣,心中卻仍然有一種出于直覺的莫名的擔憂。
正當此時,一個人影“咚”地撞在了門上,發出一聲巨響。
宋無黯:“……”
不可能的。沒有這麽巧吧?一定不是呂玄都。抱着這樣的信念,他面無表情地打開了門,在呼嘯的風沙中他還是勉強看清了地上的人,就是那個他恨不得剝皮抽筋的呂玄都。呂玄都朝他露出一個得意洋洋的笑容,宋無黯又面無表情地“砰”地把門關上了。
呂玄都臉上的笑容登時一垮,無奈地拍響門板,絲毫不顧惜形象地大吼:“無黯!救命啊!駱駝要被吹跑了!救命啊!”
宋無黯猶豫了一下,心想駱駝總是很無辜,何況它還載了自己一程,放任它和呂玄都一起死了實在有些可惜。過了好半晌,宋無黯決定開門把駱駝放進來。
最後?最後當然也把死皮賴臉的的呂玄都放進來了,因為呂玄都用判官将自己和駱駝綁在了一塊。宋無黯沒法在這麽大風沙裏解開判官,他把駱駝弄了進來,自然也不得不把呂玄都放了進來。
被狂風吹得披頭散發的呂玄都抖了抖身上的沙子,朝他露出一個微笑來,那雙化作月牙的桃花眼看起來既可惡又礙眼。宋無黯冷冷地看着他:“你怎麽會在這裏?”
呂玄都安撫了一下駱駝,無辜道:“當然是因為擔心你會在風暴中受傷,又半路折返回來了。”見宋無黯露出了一個極端不信任的表情,呂玄都不以為意,自顧自道:“看見你平安無事,我就放心了。”
“這些毫無意義的謊話還是收一收吧,實在讓我覺得腸胃翻滾。”
“咦?”呂玄都若有所思:“難不成這些話有讓無黯遇喜的功效?”
宋無黯懶得搭理他,自顧自坐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中撥弄起火盆來。一個水囊掉在他旁邊,宋無黯瞥了一眼沒有動彈。呂玄都無奈地湊到他旁邊:“噫,無黯你好小氣,難道還在生我的氣嗎?”
宋無黯涼涼地笑了:“不是呂樓主教我,別人遞來的東西不可以入口嗎?”
呂玄都滿意地笑了:“看來有些話,無黯還是放在心上了。”他拾起水囊打開,隔着一段距離将清水倒入自己口中,他喝了兩大口又遞給宋無黯:“現在可以放心了吧?”
宋無黯的目光在他和水囊之間輾轉了一會兒,顯然仍然在猶豫。呂玄都舉着水囊,表情真摯:“喝吧,你這會兒嗓子一定難受極了吧?”
半晌,宋無黯移開了目光,還是沒有接他的水囊。呂玄都嘆氣:“無黯吶無黯,呂某真不知該如何說你是好。”他指尖一動,銀鏈如長蛇吐信纏住了宋無黯的一雙手,呂玄都硬是掰開他的嘴将水灌到了他口中,逼迫着他把水咽下去。
呂玄都一松手,被嗆到的宋無黯咳得昏天黑地,原本就受了傷的嗓子疼得更加厲害,他咳了好半天,最後竟然咳出一口血來。呂玄都看着地上的那灘血愣住了,難得的好心,竟然辦了壞事,這下宋無黯肯定更恨他了。
看來自己果然沒有做好人的天分。呂玄都自嘲一笑,決定幹脆将壞人做到底了。他點了宋無黯的穴道,硬是撬開了宋無黯的嘴巴,将止血消腫的藥一股腦地倒了進去,又給他脖頸上的淤痕上了藥。
穴道被解開的宋無黯喉嚨覺得火燒火燎的,眼睛裏全是淚水,嗓子卻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呂玄都把他剛剛用過的水囊丢給他,道:“藥性比較烈,過一會兒就退了,退了之後喝點水。別讓我動手,否則你只會更難受。”
反正水囊中的水他已經喝過了,這次宋無黯沒有抗拒地撿起了水囊,到了離呂玄都最遠的角落中,警惕地看着他的動作。呂玄都一反常态地走回了駱駝旁,倚着駱駝閉目休息起來。等到喉嚨中的疼痛褪去,宋無黯小心翼翼地喝了兩口水,嗓子果然舒服很多。他抱着水囊,不解地皺着眉,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呂玄都究竟這一次有何目的。